杀相思 上 BY 陈小菜
文案:
一刀春色的续篇。以七星湖为主体的故事。
基本上延续一刀的风格,只不过一刀是正中有邪,这个大概是邪中存正……
有可能无意的神展开以及放雷,入坑需谨慎。
来个娘希匹的文案吧!
他看起来是个渣攻,但可能不是的
他看起来是个炮灰,但也大概不是的
他看起来是个贱受,其实或者更加不是的
内容标签:江湖恩怨 虐恋情深 近水楼台
搜索关键字:主角:苏错刀 叶鸩离 越栖见
第一章
凉风起天末,江湖秋水多。
江湖人话江湖事,说不完风雪八方命轻如草,却也饮不尽四海棣棠沧海一笑。
各帮诸派如风散又如云聚,流沙变幻,而层出不穷的武者新秀,或成为刀口一抹没有名字的血痕,或踩过无数血迹被镶嵌于高空,供人膜拜或是诱人刀矢。
二十年来少林武当屹立不倒,虽没有傲世奇才惊绝武林,但胜在一流高手簇簇拥拥,不见明月,却繁星满空。
经过多年前赤尊峰的南下数役,中原三帮四世家日渐式微,只余唐门仍是安静沉雄着一枝独秀,七大剑派覆亡近半,幸存的峨眉沧浪与点苍等派韬光养晦徐图崛起,虽说不上大放异彩却也人才未见凋零。
近年兴起的白道北斗盟以熠熠夺目之势,隐然成为中原武林最不容小觑的一股势力。而北斗盟主的身世却甚是尴尬,颇有耐人寻味之处,正是栖霞剑派的遗孤宋无叛。
昔年赤尊峰攻打上官世家时,栖霞剑派之主宋千峰率众投效归附,后被七星湖宫主苏小缺潜入诛杀,自此栖霞一脉一蹶不振名存实亡。
宋千峰死时,身边有个被他藏娇金屋的妓女名唤芳草,数月后芳草诞下遗腹子名唤宋无叛,孤儿寡母夜行无归处,露宿于一寺庙后门,不知是庙里一夜梵音诵吟太过宁和,还是庙中后院的莴苣竹笋太过清香,芳草猛的被激发了慧根宿缘,顿悟了。
天明时芳草将襁褓婴儿悄然放于寺门外,削发为尼远遁红尘。
芳草是娼妓从良,宋千峰是白道叛徒,有这样的爹娘,宋无判一出世便带着洗不去的污点耻辱。
但就这样的家世出身,居然能年纪轻轻的位居北斗盟主,而当年与栖霞剑派仇深得不共戴天的上官世家竟也默默雌伏,宋无叛的能力不是一个佼佼出群就能描摹得尽。
但无论宋无判的娘是娼妓还是尼姑,也不管世事如何兴衰跌宕,七星湖始终远踞南疆屹立不倒,既不犯人,也绝不允人来犯,既安静无争不动声色,又顶着个第一邪派的名头,源源不绝供应给江湖无数血腥妖淫的传说,匪夷所思好生惊怖。
二十年来,春山如笑湖光妩媚,但七星湖已经三易其主,传言第十二代宫主苏小缺杀沈墨钩夺位,而后庄崇光又诛苏小缺,居宫主位不满七年,却又被十四代宫主毒杀于床笫之间。
这般一个杀一个,好似拔了萝卜栽上蒜,一茬儿更比一茬儿辣,为此白道诸人表示压力有点大。
传言之所以被称之为传言,那便不止一个版本,江湖中人虽术业专攻于舞刀弄枪,但想象力一旦被激发,那也足堪写入话本小说,未必能洛阳纸贵,但用来下酒却是滋味十足,还不用花钱。
所以南疆附近的一个小酒馆中,三个衣衫敝旧的汉子围着一张四方桌,洋溢着快乐祥和的八卦气氛。
桌上只有两坛酒一碟子花生米,油腻腻的柜台后,掌柜的脸都苦得皱成了个风干橘子,看了看那几个汉子随身带着刀剑,却又屁都不敢放一个,只得格外殷勤的劝另一桌的一个少年人再加几个菜,失之东隅收之桑榆,苦瓜脸掌柜懂这个道理。
那少年穿着浅蓝色的茧绸袍子,很斯文秀气的模样,一双手更是白皙修长,毫无瑕疵,指掌间的动作,带着种奇特的韵致,道不尽的优美雅致。
在苦瓜脸掌柜热情推荐“本店三百年镇店之卤滴滴香浓的卤鸡翅”时,少年挥了挥手表示可以来一盘尝尝,随即掏出一锭雪白的小银锭子,态度谦和声音温柔:“大掌柜若是一个时辰不说话,这锭银子便归你。”
苦瓜脸立即叼了个铜钱,一张脸俨然成了貔貅的屁股,愣是找不着嘴,趴在柜台后看账本。
那桌三个汉子说得正入港,其中一个大嘴龅牙的压低了嗓门:“我倒是听说,庄崇光那妖物根本就没有死。”
另一个一字连眉的嚷道:“怎么会?他不死,哪里来的新宫主?七星湖可从来没有两任宫主都活着的规矩,疤瘌眼长疮坏到一起的事儿他们自己也受不了!”
蓝袍少年眼神微凝,慢慢咀嚼一片牛肉,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。
龅牙不屑的瞄一眼一字眉:“新宫主?哼哼,你知道这位新宫主姓甚名谁?我纵横江湖几十年,竟不知道七星湖的宫主还有藏头露尾连名字都没有的,难不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,三头六臂见不得人么?”
另一个黄胡子得出结论:“我也是听说庄崇光不曾死,他只被一个极其宠爱的下属囚禁了数月,后来脱困而出,杀了那名男宠重夺宫主之位……”
蓝袍少年低着头,似在沉思。
一字眉不服气,道:“那为什么有传言说新宫主杀了庄崇光?我看你是割韭菜不用镰刀,尽他娘的胡扯呢!”
龅牙不耐烦道:“你还是嫩啊!这江湖上什么传言没有?前几天还听说苏小缺这妖人没死,跟那个姓谢的大魔头一起卖酒呢,你信么?还有人说我下个月就要娶桑家大小姐,当白鹿山桑云歌的大舅子呢!你信么?”
一字眉上下打量他片刻:“老子宁可信你要入赘七星湖,当那群妖人的媳妇儿!”
龅牙大怒,恼得头发都竖起来了,扑上来就要厮打,黄胡子看不过眼,忙一把拦住:“行了!咱们中原三侠若是自相残杀,岂不中了那些邪魔外道的奸计?”
待他二人就坡下驴又作气哼哼状的落座,神神秘秘的一笑,道:“其实七星湖的宫主杀来杀去也不稀罕,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,大概是他们太过妖淫邪恶,老天爷都看不过去,因此历任宫主都是一群倒霉催的怪物。”
“这话怎么说?”一字眉虽说内心崇高的力图成为白道中流砥柱,却也免不了有一丁点的似羡似妒的酸意:“七星湖不是富可敌国嘛,吃得好穿得好,要馒头有馒头,要豆浆有豆浆,还有馒头泡豆浆……吃饱了还有光屁股妞,要多骚有多骚……身为宫主,哪里会有什么不知足的?”
黄胡子笑得更猥琐了:“这好有一比,若你有一日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个有名气又有相貌的大侠客,财大气粗的去逛窑子,却发现自己被割了卵蛋……嘿嘿嘿,那算不算得倒霉?”
一字眉奇道:“谁这么大本事,把他们都给割了?”
黄胡子翻了个白眼,怒斥道:“你蠢不蠢啊!这是比方你懂不懂?”
好在龅牙聪明,忙接口道:“这我倒也略知一二,似乎七星湖每任宫主,都有些求而不得的苦楚,好比多年前的沈墨钩,恶事做了一辈子,临了却喜欢苏小缺,真是软刀子割头不知死,结果赔上七星湖不算,还把自己的性命给送在了苏小缺手里。”
黄胡子深以为然:“苏小缺却是自甘堕落,好好的白鹿山弟子丐帮少主,偏偏喜欢赤尊峰的魔头谢天璧,身败名裂后远遁七星湖,最后又与谢天璧翻脸成仇,战于雪山之巅,却被自己一手提拔的总管庄崇光趁机斩杀,连尸骨都找不见。”
不信抬头看,苍天饶过谁,坏人总是要遭报应的,对这一点龅牙很高兴,兴致勃勃的说道:“庄崇光就更邪门儿更倒霉了,他这辈子,除了喜欢苏小缺,就是喜欢跟男人胡天胡地,偏偏这辈子都没跟苏小缺睡过一回……活生生给气疯了。”
三人说到这里,喜气洋洋的对视一眼,纷纷摇头叹道:“都是些什么妖物啊!”
龅牙很有远见的预言道:“我看七星湖如此乱七八糟好似踩翻了的豆腐泥,必定会被咱们北斗盟连根拔起。”
黄胡子深以为然:“贤弟所言极是!”
一字眉却有几分顾虑:“可咱们还不是北斗盟的人……”
龅牙一拍桌子:“宋大侠武功既高眼光也好,北斗盟又不是鹅食盆不让鸭插嘴,只要咱们前去投奔,他自然不会拒之门外!”
他们三个一边谈得眉飞色舞一边要趁机比别人多吃几粒花生米,却不曾发现那一直静静聆听的少年已悄然出门而去。
正是早春时节,七星湖吹来的风中满盈馥郁甜美的香气,桑云歌眉宇间却有些不耐烦的怒色。
他孤身小舟,已等了足足一个时辰,数次手抚腰畔长剑,但看着前方桃红色浓雾,却不得不停驻静待。
七星湖山环水水抱山,本是四峰五山之中的幽谷碧湖,连接外界的唯一通途是条水路,穿岩洞绕石壁,更有一片绵延数十里的奇花异草掩映遮蔽,而水上终年笼罩一层桃花般美艳的粉色奇毒“眉间浮屠”,此毒便是唐家掌门亲至,也只能防不能解。
桑云歌在年轻一代高手中已是数得着的厉害角色,桑家更有取代辰州花家名列四大世家之势,但他再傲再狂,到了南疆七星湖,也只敢以白鹿山弟子的身份拜宫谒见。
白鹿山,武林唯一的圣地,不可撼动。
突然一艘铁舷小舟划破水面,从眉间浮屠中轻盈穿出,如一柄剪刀裁剪开整幅的丝绸,转瞬已至身前。
船头立着一位中年道士,坐着一个年轻人。
桑云歌定睛一看,只觉魅色逼人而来,一时竟有种呼吸不畅的晕眩感。
年轻人一身如墨如夜的纯黑丝袍,裁剪简单,通身别无装饰,连漆黑长发也只用一根纯黑丝带随意束起。
他未着鞋袜,双足如珠光映月琼枝堆霜,光这一双赤足,就让人萌生跪倒亲吻的欲望,勾魂摄魄之至。
见着桑云歌,年轻人并未起身,只淡淡问道:“白鹿山,桑云歌?”
他声音华美绮丽,有种天生多情的缠绵意味,但语调却切金断玉般利落清冷,透着股不容置疑的端严气度。
桑云歌一怔,不由得肃然行礼:“是,在下白鹿山弟子,辰州桑家桑云歌。”
目光略垂下避开那年轻人,桑云歌方注意到他身旁侍立的道人一身猩红道袍,背负银丝拂尘,面如莹玉,唇如涂朱,神采间精气充盈,想来就是那位通擅采补之术,人称血衣魔道的黄吟冲。
七星湖素来以道家为尊,分内外三堂,外三堂以须弥、绛宫、无漏为名,寓意为头顶、龙虎交会与精固神足之意,须弥堂为首,而黄吟冲正是须弥堂主。
能得须弥堂主侧立躬身,这年轻人的身份不问可知,桑云歌发烫的耳根一下褪去温度,惊道:“你……你是七星湖的宫主?”
年轻人微微一笑:“本座不像么?”
桑云歌忙摇头道:“不,不是……”
心中暗忖,传说七星湖历代之主,无论男女皆是颠倒苍生的倾城绝艳,看来众口相传,果不其然,只不过再怎么美色无边,都遮不住骨子里的妖邪戾气。
年轻人凝视着他,道:“你心里在骂我妖孽,是不是?”
桑云歌吓了一跳,颇有些手足无措,却激出了素来的骄傲不驯:“七星湖本就不是江湖正道!”
那宫主倒不生气,点了点头:“你说的很是……可桑少侠既然洁身自好,为何还要千里迢迢来求见我这邪教之主?”
第二章
桑云歌登时面红耳赤,想不到这人竟有如此绵里藏针的舌锋,满心想拂衣而去,却不得不忍气吞声,道:“宫主……”
突然觉得称他为宫主倒像自己入了七星湖一般,忙问道:“敢问宫主尊姓大名?”
那人道:“我叫错刀。”
略一沉吟,却转眼看向黄吟冲:“我姓什么?”
黄吟冲顿时就很尴尬:“宫主无姓。”
错刀眸光闪了闪:“崇光宫主喜欢别人姓苏,那我便姓苏好了,苏错刀。”
桑云歌呆了,看一眼错刀,又看一眼黄吟冲,黄吟冲微微闭目,点了点头,表示他没有听错。
桑云歌又静默了良久,觉得自己再跟这位刚姓了苏的宫主聊下去一定会发疯,于是迅速切入正题:“苏宫主,在下此来是为了桑家一名子侄,他前几个月孤身在南疆一带游历,近日却失了踪迹……”
苏错刀抬手打断:“这人姓甚名谁?年纪形貌?”
桑云歌欲言又止,只含糊道:“他是我远房表亲,年纪跟苏宫主大致仿佛,或许稍小一些……”
苏错刀不待他说完,淡然道:“桑少侠既是寻人,言语间又颇多不尽不实之处,这个忙,七星湖帮不了。”
说罢挥手便令小船掉头。
桑云歌大急,忙道:“等等!”
说话间双足一动,飞身而起,直掠向苏错刀那艘铁舷船。
黄吟冲冷哼一声,肩不抬手不动,银丝拂尘已在掌握,苏错刀却在他手背轻轻一按:“我来!”
只听一声清亮之极宛如凤鸣的拔刀音,苏错刀袖中一道光芒冷电般窜出,空气中暮春的暖意突然一变而成苍凉阴冷。
桑云歌见这位七星湖宫主亲自出手,心中惊惧,知自己冲动鲁莽了,但身为剑客,既已动手,便不能不战而逃,当下深吸一口气,灵台一片清明,呛的一声长剑出鞘。
苏错刀唇角微勾,柔声道:“看在白鹿山的份上,留你性命。”
他所用兵刃十分奇特,似鞭非鞭似刀非刀,灵动矫矢刚柔并济,刃色雪亮如银月,但呼啸掠空之际却隐隐生出一层猩猩血光,更挟带凤唳之声,宛如春山一路鸟空啼,节奏强弱暗合呼吸吐纳,激战中能使得对手沉湎其中,进而悄然扰乱心神甚至操控神智。
单这一件兵刃,便是夺造化之巧尽心机之极。
桑云歌有求而来,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愿出手伤人,因此一招锦绣万花三分攻倒有七分守,半空中连变三种身法,迅捷无伦,从狸猫翻到飞燕穿帘,再到八步赶蝉,但这招锦绣万花尚未使全,只觉肩头、足踝、腰侧一凉,三股阴寒充沛的真气锥子般直钻而入,刁钻如毒蛇,死死咬住给周身真气的催发。
桑云歌一刹那软弱如婴孩,毫无还手之力,啪的一声直摔回自己的船头。
勉力转头看去,见肩头足踝腰侧三处伤口,均是两寸长三分深,不差毫厘。
苏错刀神色不动的端坐如常,一条小指粗细的银色链子绕在手腕隐于袖中,看不出有多长,链子尽头握在掌中的却是一柄仅长尺许的奇形弯刀,刀柄打造成凤头翎羽,银光飒然流动,美得优雅而妖异。
几滴血珠悬在刀尖,畏惧似的颤了颤,慢慢滴入碧绿的湖水中。
桑云歌怔怔看了半晌,突然惊呼道:“凤鸣春晓刀!”
话音刚落,已是面如死灰。
桑云歌出身世家,后又受教白鹿山,见识本就不凡,何况凤鸣春晓刀的名气实在太大,因此能一言道破。
相传此刀是由铸刀大师灵犀子耗尽一生心血制成,以发妻独子为祭,刀出炉时恶煞冲霄鬼神夜哭。
灵犀子大悲而狂喜,心魂俱失,竟挥刀横颈,做了刀下第一个亡魂。
这把刀出世之残忍秉性之阴邪,本是一把受诅咒的魔刀,但因其华光璀璨因其玉笙清音,却拥有一个旖旎矜贵的名字:凤鸣春晓。
凤鸣春晓在反噬三位主人后,成为一把弃刀,再后来便悄然失去下落,不想却落入七星湖,成为第十四代宫主之刀。
苏错刀看着桑云歌的脸色,似乎十分欣赏且满意,悠然道:“江湖传言颇多不实……凤鸣春晓刀,据传伤及皮肉事小,阴气入体伤及经脉事大,这等传言……”
刻意顿了顿,笑吟吟的话锋一转:“却是真的。”
桑云歌眼中刚升起的一丝希冀顿时化为空洞,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是说……”
苏错刀漫不经心道:“桑少侠三年之内,内力断乎不能再有寸进。”
黄吟冲道:“桑少侠既敢在宫主面前撒野,三年之滞不过小惩大诫罢了……想必孟山主亦不会护短,途惹两派相争。”
他以外堂首座的身份说出这番话,对苏错刀既不僭越且十分贴心,对白鹿山则是不卑不亢又颇见威势,个中分寸拿捏极是漂亮。
苏错刀不禁颔首,道:“桑少侠,你若没有其他要紧事,便请回罢!”
桑云歌突然厉声直问道:“苏宫主!庄崇光是不是还活着?”
话音未落,黄吟冲脸色惨变,苏错刀眸中一道狠辣杀气骤然闪现,却淡淡道:“崇光宫主是死是活,与你有什么相关?”
桑云歌情知再不能含糊,忙道:“我方才所言的桑家子侄……唤作越栖见,越表弟与贵派前任庄宫主仇深似海,近年江湖传言庄宫主并未身亡,我……我只怕他潜入七星湖伺机复仇。”
咬了咬牙,不得不和盘托出:“越家表弟恩仇分明,若庄宫主已死,他绝不会做出任何有碍七星湖之事,要是苏宫主发现越表弟的行踪,还请……千万手下留情,若能让桑家将他接回,桑云歌感激不尽!却不知……庄宫主到底是生是死?”
苏错刀很仔细的听罢,神色稍霁:“本座方才就说,江湖传言颇多不实……桑少侠何尝听过七星湖会有两任宫主共存的道理?”
说着衣袖一振,凤鸣春晓刀如活物一般倏然隐于袖中,笑问道:“越栖见容貌怎样?性情如何?武功是何路数?何时失踪?”
桑云歌略一犹豫,像是迫不得已向大盗展示珍宝,低声道:“他……他生性善良温和,武功却不高,音信断绝是在去年年底。”
苏错刀饶有兴致,与黄吟冲对视一眼,道:“你故意不提他的容貌,看来越栖见应该生得不错。”
桑云歌一愕,旋即目露怒色,好容易压下蓬蓬勃勃的杀意,忍气吞声的问道:“那……苏宫主可有他的下落?”
苏错刀作斟酌沉吟状,桑云歌更是紧张期盼,心跳亚赛擂鼓一般,不料足足等了盏茶时分,却听他正色道:“你眼巴巴看着本座做什么?本座怎会知晓那位越少侠的下落?或许桑少侠应该问问他本人才是。”
咚的一声,桑云歌连伤带气,终于晕了过去,恨透了七星湖,也恨透了恶劣到令人发指的苏错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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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舟没入粉红毒瘴时,黄吟冲亲自点燃了一支白色蜡烛,这种蜡烛是从眉间浮屠中提炼而出,以毒攻毒,将弥漫船头的雾瘴化为一阵淡淡的无毒红烟。
苏错刀一双脚浸入湖水中,意态悠闲,笑问道:“那个叫做越栖见的,是不是你抢了回来?”
黄吟冲苦笑,道:“不曾。”
苏错刀思忖道:“外三堂近几个月新收了一批弟子。”
黄吟冲立即回道:“最新一批正是三个月前,共计四十九名,但来历都查得清清楚楚,绝无可疑人等。”
苏错刀低垂着眼睫,道:“那便是在内堂了……”
黄吟冲知他已有决断,当下笑道:“宫主今日,很给了白鹿山几分面子。”
苏错刀招了招手,令他坐在自己身旁,道:“白鹿山的面子,咱们自然是要给的。”
百余年来,白鹿山一直享有武林圣地之誉,身在江湖,却又超然于任何门派,地位尊崇之极,犹如明月朗照,群星自然俯首。
白鹿山历代山主均是难得一见的英杰,尤其是上代山主聂十三,天纵奇才大智大定,竟由剑破道由情入境,突破天人之限跃空而去,成就了江湖百年来绝无仅有的神话。
而七星湖虽为邪派,与白鹿山却有着近乎奇妙的缘分。
沈墨钩当年备受摧折时,聂十三曾允诺他可避难白鹿山,苏小缺更是聂十三的亲传弟子,虽说眼下白鹿山已由孟自在执掌多年,此人不似聂十三那等大江东去碧空无边的大气象,却是滴溜溜八面玲珑刚柔并济,这等人物,便是不刻意结交,也绝不该蓄意得罪。
苏错刀想着,不禁有些好笑:“桑云歌既已在我眼前出手,竟还敢存着切磋容情的意思,真是不知天高地厚,这样的蠢物居然是白鹿山弟子,孟自在的眼光,可真差劲得很了。”
黄吟冲笑道:“孟自在收的不光是桑云歌,更是辰州桑家,何况这小子的剑法也算不坏,你方才能一招制敌,多少占了兵刃的便宜……不过宫主,他既然对你不敬,你杀了他也不打紧。”
苏错刀懒懒道:“你当我是屠夫么?我又不爱杀人……虽然杀了崇光宫主,嗯,可那也是逼不得已。”
提到崇光,黄吟冲神情有些怔忡:“崇光……我常去泄雪清溪看他。”
眸中一瞬间涌出的悲伤之色,使得他看不出年岁的脸陡然有了几分苍老之态。
过了眉间浮屠,碧水上奇花异草丛生,织锦般艳丽妩媚,小舟轻敏快捷的跃过水面,七星湖一草一木一屋一舍,都熟稔得有如掌心的纹路,进了七星湖,一切都仿佛封印在一块缓缓流动的琥珀中,有种诡异却令人沉醉的胶着感。
而崇光这个名字,却将凝固的时光划开了一刀,昨日今朝,顿时有了牵绊和缠绵。
黄吟冲轻声叹息,当年脂醉花边的烟媚少年恍惚还在眼前,伴着那个深红锦衣玉雕雪琢的人影,笑容清丽,无比满足。
苏错刀默然片刻,问道:“你还想着崇光宫主?那你怪我么?”
黄吟冲眼神沧桑而明透:“怪你干什么?这是七星湖宫主的宿命。”
“更何况你杀崇光,何尝不是崇光借你的凤鸣春晓刀以作兵解?其实自苏小缺离去,崇光就只是行尸走肉……他一直在等你那一刀。”
苏错刀抱着膝盖,神色间有几分孩子气的迷茫:“其实崇光宫主不必死的,我根本就没想杀他。”
黄吟冲心中一阵酸痛,不禁道:“可你夺位后,废掉他的武功,还用铁链将他锁在内堂地牢,痛加折磨……难道不是故意虐杀他?”
苏错刀打心底里委屈不忿:“那是因为我喜欢他……我喜欢崇光宫主,他对我如何你也看在眼里,但我一点儿不怪他,反而求了他很久,求他也喜欢我,可他偏偏不肯……我心里好生难过,只好先将他锁着。”
侧头回忆,一时甚是神往的微笑道:“那天我实在忍不住,就去强了他一回。”
黄吟冲的表情活像吞了整斤的铅汞朱砂:“你强暴崇光?你怎么敢!”
苏错刀奇道:“为什么不敢?他已是我的手下败将阶下囚。再说我是七星湖内堂长大的,崇光宫主传我廿八星经,没少跟我欢好过,黄堂主不也是他的入幕之宾么?”
黄吟冲简直想咆哮了:“那不一样!”
苏错刀道:“有什么不一样?不就是那年苏宫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,他就变了性子么?可他是七星湖的宫主,又不是守寡的妇人,立什么牌坊?我便是强上了他,又有什么稀罕?”
黄吟冲摇摇头,给自己倒了一杯酒:“错刀,我看着你长大……说到天性凉薄,小缺崇光搁一起都赶不上你。”
苏错刀浓秀如画的眉轻轻一挑:“崇光宫主可比我心狠,他武功虽废,竟想用天魔大法想与我同归于尽……难道我不会防着他这最后一击么?他逼我如此,我只能用他祭刀。”
天魔大法与廿八星经并称七星湖的两大镇宫绝学,号称七星湖宫主的最后荣耀,据传是鬻卖灵魂而得的邪恶秘术,以自身为利器,抽干血气拔尽精魂,用以与死敌玉石俱焚。
苏错刀提及当日崇光天魔解体之险,犹有余悸的叹道:“谁让他不肯答应跟我在一起?不瞒你说,崇光宫主死后,我守着他尸身三天三夜都不曾离开,心里一百个舍不得……他美得要命,又狠毒得厉害,我那么喜欢他,他本就该喜欢我才是。”
黄吟冲看他委屈得理直气壮,又悲伤得诚心诚意,只觉眼前分明就是一只稚气未脱的野兽,透着股与生俱来的残忍天真,一时哭笑不得:“你这哪是喜欢……唉,你还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喜欢,更不懂得怎样去爱一个人。”
苏错刀却笑了笑:“黄堂主既这样说,那你就是懂了?你既喜欢崇光宫主,为何不救他?”
第三章
黄吟冲静默了一瞬,淡淡道:“苏小缺一去,崇光已是疯了,七星湖之主,你比他合适……而且我以为你要逼问出伽罗真气的心法。”
此言一出,苏错刀亦是面色凝重。
七星湖历任宫主几乎都要修习廿八星经。
此秘经上应天象,以二十八星宿为名,包罗万象,博大精深,到了第七代宫主明蝉女手中,却因白道大举进犯无力支撑,无奈封宫自沉于黑水湖底,致使廿八星经也只剩苍龙七宿中的心宿篇及朱雀七宿中的鬼宿篇,成为残卷。
而心宿三星,相为月狐,狐者阴阳难定变幻无形,更兼狡诈阴狠性其性至淫,鬼宿四星,星光皆暗,中有一星团,晦夜可见,谓之积尸,又名天尸,含肃杀枯落之象,主嗜血滥杀。
这等残卷邪恶诡异,暗藏绝大隐患,但内功心法却又玄妙精深威力无匹,甚至与白鹿山的太一心经有一拼之力,江湖闻之而色变。
因此虽明知久习之下,免不了经脉爆裂而死,或是气脉紊乱而疯,但历任宫主却还是如蛾扑火,竟没有一个不甘冒奇险,犹如苗人养蛊一般。
后虽有沈墨钩惊才绝艳,想出以阴阳采补与精元鼎炉之法以作缓解,却终究还是功亏一篑不能彻底根除真气反噬之厄,为了不在溃决疯狂之下伤及苏小缺,自尽而亡。
苏小缺接掌七星湖后,感念沈墨钩之情,穷尽十年心血,创出贪海疑城心法,作为廿八星经的根基补正。
此心法取“填不满贪海,攻不破疑城”之意,“填不满”即为空,四肢经脉空而丹田满,如此便能真气归服,不至磅礴恣睢毁裂经脉,“攻不破”正是不为外物所动,存心头一点清明,故能真气随意,而意不入魔。
他本是白鹿山弟子,自幼修习的伽罗真气更是源自佛门精纯无比,因此基于伽罗真气而创的贪海疑城心法能正邪相济却煞补纯,使得廿八星经再无隐患。
只不过贪海疑城功成之日,沈墨钩白骨已如霜雪,庄崇光倒成了第一个受益者。
黄吟冲等七星湖股肱,知廿八星经已被贪海疑城所补,好比雪中得炭久旱逢雨,纷纷心怀大畅热泪纵横,得意忘形之余,却忽略了庄崇光的邪门性子。
虽说七星湖宫主几乎代代都是变态的自私鬼,但自私变态到庄崇光那样的,却也突破了七星湖的下限。
他这辈子唯一的爱好就是苏小缺,苏小缺是他的心,他的肝,他的宝贝蛋,他的心肝宝贝蛋创出的贪海疑城心法,自然该他一个人独享,别人想要染指,那是老猫闻咸鱼,嗅鲞啊休想!
即便黄吟冲伙同内堂总管与外堂其余堂主长跪大殿外,又有苏小缺遗命在手,庄崇光方勉强割肉放血般,将贪海疑城心法放置于黑水湖下仅宫主可进的优钵书阁中,却将心法中伽罗真气的篇章,当着黄吟冲的面撕下来烧成灰烬嚼巴嚼巴一口吞着咽下去了。
他是痴恋成狂,七星湖教众却是哀怨如狂,贪海疑城心法一失伽罗真气,好比空中建阁水里捞月,根基既无,又以何行功?
面对黄吟冲一张泫然欲涕的晚娘面孔,崇光微笑道:“黄堂主何必如此嘴脸?伽罗真气并非世间无双,小缺是从白鹿山学得的,我看往后谁想学,去求一求白鹿山也不打紧……再说即便学不到伽罗真气,只要是至精至纯的玄门正宗也可以,好比太一心经,或许比伽罗真气还要好呢。”
说着还捏了一把他精壮的胸膛。
黄吟冲并没有习惯性的回捏一把崇光,反而捂着胸口直往后退,七星湖列位宫主在天还是有灵的,责任当前,一代淫魔顿时贞洁得俨然一代圣女,拼命摇头道:“宫主容禀,太一心经可是白鹿山不传之秘……”
崇光面露倦色:“那我就管不着啦……偌大江湖,能比肩伽罗真气或是太一心经的内功心法想来应该是有的,或者你们拜拜菩萨,还能找到当年明蝉女遗失的廿八星经的全卷呢!”
见黄吟冲仍是站在眼前,突的勃然大怒,嘶声喊道:“贪海疑城心法是他为了沈墨钩创的,我知道,我也不稀罕!现在已经交出来了,你们还要我怎样?伽罗真气却是他亲自传给我的,也只传了我一个,现在他死了他不要我了……难道我唯一仅有的,你们也要夺去么?”
黄吟冲等人倒是十二万分的想夺,但怕夺这心法之前,已被他夺了性命,只得黯然作罢。
这段旧事苏错刀自然知晓,却道:“我囚他十日,并不曾问一句伽罗真气……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不肯说。他武功没了权势没了,却还是崇光宫主,到死都还是那样的骄傲狠毒。”
黄吟冲看着手里那杯葡萄酒,水晶杯子映得酒液鲜红如血的异常凄艳,低声道:“七星湖之主代代为情痴为情死……这难道是诅咒不成?”
苏错刀满不在乎道:“我不会。”
他纯黑的丝袍被风微微吹起,飘逸如云雾,黄吟冲目光温和的扫过他的脸,道:“为什么?”
苏错刀道:“我那么爱崇光宫主,杀他却也没有手软。”
黄吟冲笑,像是纵容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。
苏错刀眸光淡然:“我情关已过,不瞒堂主,杀崇光宫主那一刻,我心境灵台一片清明,廿八真气始成,贯通经络,洗骨炼髓,就是那一日,凤鸣春晓刀一扫黯淡,刀气化碧。”
凤鸣春晓刀是天下难得的奇刀,初始刀身墨黑无光,若能玄妙互通,以内息感应刀气,刃则成碧绿之色,再进一步,身刀相合刀随意动,即成雪亮银光,待刀术进为无上刀道之时,刃转为透明无色,即为巅峰大成。
听得这话,黄吟冲大为惊愕,一时笑容尽敛,难道世人最怕的情关之于他,仅仅只是武功修行的突破契机?
苏错刀看着无边湖水,道:“本派沈苏二位宫主,一惊才绝艳,一正邪双修,都比我强,但他二人沉溺情爱不能自拔,不以七星湖百年传承为重,错刀此生却绝不会重蹈他们的覆辙,使得七星湖有半分危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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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星湖芳草遍地,各种石子漫成小径,颇有曲径通幽之趣。
船至岸边,苏错刀起身,足尖一点船舷,已倏然落地,饶是黄吟冲见惯了,也只觉眼前一花。
苏错刀的轻功,已到了身由意动随心所欲的地步,姿态翩若惊鸿,速度更是神鬼莫敌的可怕。
黄吟冲看着他足踝处一道极细的红痕,却微微一叹,目中不忍之色一闪而逝。
苏错刀赤足甫一踏上石径,两侧便有下属躬身屈膝为礼,一轻衫广袖的人影飘然掠近,猫一样直投入他怀中,仰头笑道:“宫主,白鹿山弟子的资质如何?”
这人双眉修长入鬓,眸如秋水晶莹,面容本是稍嫌清冷的秀逸出尘,但一笑之下,却妩媚灵动耀目生春,正是内堂总管叶鸩离。
苏错刀伸手搂住他的腰,道:“聂十三余威犹在,白鹿山不可轻动,那名弟子的剑法根基不坏,就是人笨了些。”
叶鸩离笑着,转眼瞧见黄吟冲,忙道:“黄堂主,近日鸩离寻了个漂亮孩子,容貌既佳,且素日以黄精石乳为食,洁净无比,回头就送到须弥堂给你老人家瞧瞧。”
黄吟冲正要道谢,却听叶鸩离又笑道:“你老人家一边练功一边宣淫,倒是撒尿擤鼻涕,两头不耽误啊!”
黄吟冲也不惊讶他言辞忽雅忽俗,当年崇光在时,众多内堂弟子中,最为宠爱的就是叶鸩离,不光因为出水白莲般的相貌投了眼缘,他性情活泼言语不羁更是深得心意,而归根到底,却是少不得有些移情寻影的痕迹。
叶鸩离出身非同一般,他本是南疆某部土司之子名唤乌各,由第十一房小妾所生,那小妾貌若梨花不说,又是个冷若冰霜的性子,刚好土司大人天生一副犯贱脾气,受惯了妻妾们春风化雨般的温柔,偏偏就喜欢她秋风扫落叶般的冷酷,于是盛宠十年不衰,对乌各也是要星星不敢摘月亮的捧在手心里疼着。
小妾其实外冷内热,有一颗向往文墨的心,对文盲土司大人冷,跟一个读书人却热得能打铁,不顾三个月的身孕,趁着土司宴客,跟小白脸才子通奸,结果被心血来潮回房找她的土司捉了个现行。
土司大人不知道自己被带了多少次绿绸镶翡翠的帽子,又无意开不花本钱的衣帽铺,回头看了看乌各,愈发觉得那张白生生水灵灵的小脸没半分像自己,不禁十分不满怒发如狂,当着贵客的面,活生生掏出小妾的胎儿当场就泡了血酒,一刀一个宰了奸夫淫妇后,正要再剁了乌各——反正自己儿子十好几个,对这个既然起疑,干脆杀了眼不见心不烦。
谁知刀刚举起,人还没刀高的乌各几步跑过去,踏着一地的血,一把抢过酒坛咕嘟嘟大口饮下血酒,饮罢一抹嘴,伶俐的抱住土司的腿,又哭又嚎:“阿爹……阿爹!便是阿爹不杀他们,乌各也要亲手为阿爹杀了这两个贱人!”
土司大人愣了神,有些舍不得这个最聪明骄纵的儿子,但看看周围人的眼神,都藏着躲躲闪闪的同情嘲笑,还有直接往自己头上瞄的,心中不由得愤懑,难道老子头上有碧绿云气要升仙了么?
这等羞辱是个男人就受不得,土司大人又是一张说翻就翻的狗熊脸,咬了咬牙,一刀就砍了下去。
这小野种一死,疮疤也成了猛男的标志,杀奸夫,杀小老婆,连儿子都杀,这份光荣不可亵渎,谁还能私下戳自个儿脊梁骨?
看着雪亮的刀当头砍下,乌各也不哭了,只抬起手腕擦眼睛。
一直微笑旁观的一位贵客突然起身,一手握住刀锋,手掌与刀刃相触,竟发出金铁之音:“土司大人,既然这孩子你不要了,便送给我罢。”
土司一怔,他对这位贵客颇不敢招惹,当下收刀问道:“庄公子,七星湖要这兔崽子做什么?”
庄崇光笑道:“这孩子没什么心肝,是可造之材,我很喜欢。”
说着轻轻拉过乌各,问道:“你阿爹杀你,你就敢害他?”
乌各小身子一颤,却恨恨道:“假娘们儿,你怎么知道!”
崇光听他言语凶恶无礼,心中更增几分喜爱,从他衣袖里捏出一条细细的小蛇:“白玉金钱蛇,被咬上一口,那滋味可妙得很哪,你抬手擦眼泪时,袖口正对着你阿爹,待这小东西窜出去……你阿爹虽不至被毒死,一番苦楚却是免不了。”
土司又惊又怒:“小兔崽子,你敢害我?”
乌各立即反咬一口:“你是我阿爹,我是兔崽子,你就是兔儿爷!”
土司暴跳如雷,崇光却乐得如获至宝,原本用以购买草药的两千两黄金外,格外又加一千两,算是土司大人卖儿子的钱。
带乌各回七星湖之时,柳叶如裁,玉笛声悠扬,山幽水静。
崇光看着他钟灵毓秀的小脸,柔声道:“给你改个名字,叶鸩离,柳叶的叶,空山影离,好不好?”
叶鸩离看他一眼,小嘴一抿:“我不识字。”
土司大人是大文盲,他理所当然是小文盲。
崇光为之愕然,随即大笑:“那就不必识字了,我教你武功就是。”
结果叶鸩离一直文盲到崇光被杀,好在他记忆惊人心眼又多,倒也不吃亏,除了不认字,武功杂学均是矫然群伦,更因心性阴狠,独独专精于连下九流都不齿的幻蛊之术。
待他居内堂总管之位时,苏错刀道:“你如今手头事务繁多,只靠记性总有不便之处,还是认认字的好。”
叶鸩离愤愤然委屈道:“你以为我不想啊,崇光宫主对我那是白糖包砒霜,本来就没存着好心,一双眼睛更是疤瘌上长疮又坏又毒,四面八方无所不在,我哪敢偷学!”
崇光眼光确实毒,最起码叶鸩离就应了那句没心肝。崇光对他既有救命之恩亦有收养恩宠之情,可他帮着苏错刀废掉崇光时,没半点手软。
第四章
此刻苏错刀见他对黄吟冲亲热细心,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脸,意甚嘉许。
黄吟冲在七星湖的地位非同一般,身为外三堂第一堂主,武功深不可测尤精水战,且资历最深,历经沈苏庄三任宫主,今日外三堂的精英,多半出自他的手下,堪称七星湖的柱石骨架。
更何况此人不光忠心可靠,且性情风趣好色如命,对着当年崇光宫主都敢存觊觎意淫之心,行风月销魂之事,美其名曰这是为了炼气化神修行得道,而苏错刀叶鸩离,几乎是他眼看着长大,其中屡有险处暗流,他亦不动声色的护持一二。
因此待苏错刀执掌七星湖,三人之间隐约有种不需言传的信任亲密。
黄吟冲眨眨眼,笑得风流不羁:“鸩离越来越懂事,不过你自己怎么不去须弥堂?论及容貌,放眼七星湖,有谁能及得上水妖叶鸩离?”
叶鸩离年前随黄吟冲北上,金江击退北斗盟后,一身银白鲛衣湿淋淋的跃上船头,口中衔着尺余利刃,鲜血兀自顺着刀锋滴滴滚落,衬着他如画眉目黑发玉颜,白道幸存诸人看着只觉心胆俱裂,故有水妖恶名流传开来。
叶鸩离从小就是伶牙俐齿,靠在苏错刀身上,柔声道:“我就是怕黄堂主见着我去一时心魂俱迷,或许就堪破玄元大关驾鹤升天,虽说也是一段佳话,但自此须弥堂无主,宫主少不得要罚我。”
黄吟冲不负所望的淫笑:“你是欺我老了,消受不了你这样的美人是么?你还小,不明白老人家的好啊。”
“马上风死得好么?”
苏错刀笑吟吟的听着他们一老一少贱兮兮的斗嘴,一边慢慢前行,绕过一处竹林山壁,便是宫主寝居。
此处居所为沈墨钩亲自设计,他着实是不世出的人才,诸事杂务无所不通,品味更是高雅绝俗,这居所前三间均依山壁而建,结构精妙天然,远远看去完全隐于佳木花障中,石门一开却又是别有洞天精丽奢华,掏空山壁成回廊曲径,有花圃竹林、流水清泉,各色鹅卵石铺就的羊肠甬道弯弯曲曲通往其后三间精舍连着卷棚。
到石门口,黄吟冲依规矩止步停足,正要告辞,只听苏错刀轻声道:“伽罗真气一事,黄堂主不必忧心。我倒觉得崇光宫主所言甚是,贪海疑城心法所依托者,只需是淳和平正的内功,没有伽罗真气,未必就没有其他合用的真气,我既为宫主,总会为七星湖寻到,将贪海疑城心法补足。”
话说得轻描淡写,黄吟冲却是心中一凛,随即颔首微笑:“有宫主如你……实在是七星湖之幸。”
苏错刀之能,最了解的莫过于黄吟冲,因此即便有资历有能耐,也从不逾矩而行。
庄崇光则是直到被制时方幡然醒悟,身边竟养了只如此可怕的毒蛇猛兽,却已被干脆利落的一掌震散浑身经脉废掉武功,从此回天乏术悔之晚矣。
眼下苏错刀既说要补足贪海疑城心法,他的性子一向是言出必行行则必践,优钵书阁中,迟早会出现一册足以匹敌伽罗真气的内功心法。
看着苏错刀与叶鸩离的身影隐入石门,黄吟冲不禁有些出神。
苏错刀年幼即随一群孩子被收入内堂,内堂素来是杀人不见血的争宠战地,能在数年间脱颖而出的自是一步登天,或许就能被总管瞧中纳在身边,成为下任总管乃至宫主的待选者,便是没这等青云之运道,斩经所、书阁、医舍或是分至外三堂亦是好去处,但若泯灭众人庸庸碌碌,多半就要沦为侍从贱奴甚或鼎炉器物,那可就是命如草芥任人践踏了。
而当时的总管庄崇光从不弹压这种种鸡飞狗跳的纷争,只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的以乱治乱。
因此济济一堂的一群孩子,纷纷八仙过海各显神通,便是只蛤蟆都硬要蹦跶出凤凰的劲儿来,阴的阴坏的坏,强悍的强悍变态的变态。苏错刀却是哪样都不沾,不显山不露水,什么也不争不抢,似毫无出色之处。
这已足够让人瞧不起了,偏他一张脸又生得精致华美无可比拟,阅尽春色的黄堂主见后若有所思:“这孩子通身的气质……竟有昔年沈墨钩宫主的几分遗风。”
无心一言仿佛茅坑里扔了块大石头,顿时引发群情激愤且振奋,众人又妒又恨,人人得而欺之,你若今天不曾为难苏错刀,都丢人得不好意思跟别人打招呼,连叶鸩离养的小哈巴狗,都只欢天喜地的追着苏错刀咬。
两年后打扫战场,一群孩子已折了一半,有犯错被弃的,有被毒杀的,有练功走火入魔废掉的,有切磋中伤重不治的,但种种原因出局的孩子里,却没有苏错刀。
黄吟冲无意发现,已崭露头角螃蟹一样横着走的叶鸩离,乖巧的蹲在苏错刀面前,小狗般睁着水汪汪的一双眼睛,看着他一脸紧张讨好。
苏错刀端坐在脂醉花旁的石头上,下颌微抬,伸手矜持的摸了摸叶鸩离的小脑袋,叶鸩离立即甜蜜的笑成一朵花,轻轻捧起他一只手,嘴唇贴上手背,神色又敬又爱,又亲又畏。
黄吟冲看着这仿佛仪式的一幕,扬了扬眉毛,悄然避开。
又过一年,苏错刀成为庄崇光座下第一弟子,得传廿八星经。直到此时,庄崇光才发现这孩子武学天赋高得惊人。
而默默注意了这孩子数年的黄吟冲在心里对苏错刀如此评价:冷静、缜密,一击必中,天性凉薄,命定的七星湖之主。
至于聪明与否,手段如何,那都已无需再提。
唯一所虑,便是历代宫主情劫难解,只盼着苏错刀这一生都不动情。
走到精舍外,暮色降至,西边却有层层乌云接着落日,苏错刀突然停步,道:“今夜大概有雨。”
叶鸩离看了看不远处莲池上低飞的燕子,不禁蹙眉,道:“这场雨多半还小不了……错刀,你腿疼不疼?”
苏错刀点点头:“惯了。”
指了指脚下石子甬道,道:“你就在这儿跪一夜罢。”
叶鸩离一愕,却立即掸衣跪地,双膝磕在鹅卵石上,不露半分怨色痛楚。
苏错刀一根手指抬起他的下颌:“知道为什么要罚你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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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鸩离咬了咬嘴唇,有些忐忑不安:“宫主罚我,肯定有原因……可我猜不着。”
求道:“恳请宫主告知鸩离,我……我便是粉身碎骨,也绝不愿让你有半分失望……”
苏错刀凝视他片刻,眼神深邃幽冷:“我在想,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?昔日崇光宫主座下的内堂总管,连七星湖飞进的一只苍蝇都知道是公是母翅膀厚薄,你呢?内堂十八天馋君,专为打探消息行踪而设,你都让他们跳了黄堂主的丹炉,还是做了阴堂主的蛊人?”
说罢拂袖而去:“先跪着,明早再来见我。”
淋了一夜雨,更惶惶然担足了一夜的心事,叶鸩离脸色惨淡,双足踩上屋内柔软的地毯时,只觉膝盖针扎般刺痛,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定,苏错刀闪身上前,一把扶住他,淡淡道:“知错了么?”
不曾料到苏错刀待自己仍是这般温柔,叶鸩离一惊,旋即大喜,沾上了嘴的麦芽糖一般,几乎化在他身上,又好似死鬼还了魂,秋水明眸中登时流光溢彩:“嗯,近日鸩离处置内堂事务,颇有疏漏之处,请宫主降罪!”
苏错刀道:“既往不咎,再说已经罚过你了。”
说着衣袖轻动,一只小小的药瓶滚入叶鸩离手中:“去涂了膝盖,就不会再疼。”
叶鸩离握着药瓶,眉眼笑得弯弯的,更不敢忘了正事:“宫主,内堂是不是进了钉子?”
苏错刀半笑半讽道:“不错,叶总管还不算蠢到无可救药。”
踱开两步,陡的敛了笑意:“给你十天时间,辰州桑家的表亲越栖见,将他所有情况收集成册,放到我的案头,做得到么?”
叶鸩离神色坚定,道:“是,十日之内,越栖见的出身经历、武功喜好,包括越家一切相关,属下不会有任何遗漏!”
苏错刀低头亲了亲他的嘴角:“真凉。”
下了整夜的春雨兀自绵绵不尽,听着这样缠绵细腻的雨声,连脚趾都酥痒难耐的蜷曲起来。
苏错刀慢条斯理分开叶鸩离的唇,手指也伸入到衣衫里流连抚摸。
他的吻是极品的媚药,唇舌是无数蘸满蜜糖的灵巧钩子,一个吻就像一场酣畅淋漓的欢爱,轻易的让叶鸩离发出沙哑甜美的呻吟,湿衣下冰冷的身子着了火般轻轻颤抖,眼角都飞起一片薄薄的绯色,双手勾住苏错刀的颈子,急切的索取更深入的侵犯。
苏错刀一吻既罢,便避开叶鸩离迎上来的软滑舌尖,一手扣着他的腰,毫不温柔的反压在桌上,慢慢整理他散乱的衣襟。
指掌羽毛般在叶鸩离赤裸的肌肤上一点点拂过,指尖所到之处,像是探索,更似吞噬,这样的摸法,感觉下一刻就会被他强势火热的进入抽插,叶鸩离恍惚已经融化成了一滩水,敏感得惊人,不由自主眼睫湿润,哆哆嗦嗦的抬高腰肢,道:“错刀,求你……”
他动情之下,肌肤显出奶油般柔嫩细腻的光泽,苏错刀爱不释手,玩笑道:“貌若冰雪却天生内媚……难怪黄吟冲对你念念不忘,我迟早有一天挖了他那对色迷迷的眼睛。”
口中如此赞着,却将他衣带牢牢系好,捞起他绷紧如弓弦的腰,喝道:“站好!”
叶鸩离双腿软得根本站不住,只得伏在他的肩头,咬牙切齿,像是被夺了食的野猫,道:“你又不给我!”
苏错刀嘴唇拂过他晶莹如玉的耳垂:“再忍一忍。”
叶鸩离耳朵红了,低声道:“得忍到什么时候?”
苏错刀笑着托起他的下巴,道:“等你廿八星经的底子打好,或者……能在我的阳春双修术下,固守精关元阳不失。”
叶鸩离眼睛一亮,似喜似嗔:“你要传我廿八星经?”
贪海疑城心法的总决中提到,廿八星经修为的精进,离不开采补之术,而采补得来的真元多少有些驳杂各异,要想使得异种真气与自身融为一体,就格外讲究自身底子的精纯,最好的法子便是以自身丹田为鼎炉,真元为火种,如此能将采补得来的真气煅烧提炼,从而水乳交融完美契合。
因此修习廿八星经之前,若元阳丢失守不住精关,终其一生,廿八星经都只能停留于邪气一路,无法到达堂皇巅峰,庄崇光便是一例,否则也不至于被苏错刀一击得手身败而亡。
当年崇光知道此节后,因最是偏爱叶鸩离,当即传令内堂,绝不许任何人碰叶鸩离一根手指,敢染指轻辱毁他修为根基者,一律锁了琵琶骨关入黑水湖水牢。
于是叶鸩离就被迫冰清玉洁了。
崇光不喜苏错刀,但也深知此人可堪大用,实为七星湖薪火相继的绝佳人选,于是便琢磨了一个损招儿,在传他廿八星经的同时,授以阳春双修术。
如此一来,就好比决斗场上枭兔相搏,枭鹰大发慈悲的扔给小白兔一把砍柴刀,且不论他会不会用,刀法如何,总之自己算不得胜之不武了,欢好之际他若还是守不住,沦失元阳,自己也理直气壮,即便苏小缺回宫,也不能怪自己私心好恶任性妄为。
谁知苏错刀还真是一个狠角色,白兔皮一脱,心中严守一点清明,阴阳采补之术进境神速,风月场中红绡帐里,竟死活没有吃下庄崇光的这一记毒手暗亏。
叶鸩离深知他昔日之艰难,不由得百般滋味如海水涌潮,反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只瞬也不瞬的凝注于他。
七星湖宫主与总管之间,常有肌肤之亲,有过心甘情愿的身体亲密,无论爱与不爱,彼此心里都会存着一丁点儿的温柔。
而在波诡云谲的七星湖乃至江湖,这一丁点儿的温柔,往往能扭转乾坤峰回路转。
苏错刀却为了自己于武学上不存桎梏隐患,将两人的欢好交合一推再推,叶鸩离只觉心里暖洋洋的熨帖,更涨满一种难以言传的充实喜悦,一时竟有些惶恐不安的患得患失,情不自禁已单膝跪倒:“错刀,小时候你把我按水里差点儿憋死我的那次,我就偷偷告诉自己,叶鸩离这辈子,都要跟你芭蕉开花一条心,你……你不用对我太好……”
苏错刀道:“咱们是亲人,阿离,我不对你好,还能对谁好?”
第五章
七星湖虽风景如画,可人却非画中人,吃喝拉撒睡的人间烟火一样也少不得,因此内堂最角落处,有屋舍十余间,便是掌控口腹生死的重中之重的厨房。
厨房诸人都不会武,但也有一番规矩,能上灶台的掌勺掌案头一等,手脚麻利能干活的第二等,劈柴的烧火的洗碗的等杂役自然居于末等,而杂役之流亦看资历能耐,此刻团团围着桌子坐着吃饭的,便是杂役中的精英名流少林武当了。
阿西是年前刚到的簇新人才,人也生得白净秀气没爪没牙的,因此轮到他吃饭时,只剩了糙米饭半碗,还被阿东扔了一把沙土。
原本厨房最是饿不死人的所在,大灾三年,大师傅都能混个肚儿圆,可阿西千不该万不该,得罪了司职处理残羹冷炙的阿东。
阿东苦恋点心厨娘小喜鹊,小喜鹊一双大眼睛亮得赛月亮,眼神却一抹黑的不好使,竟然看不上一身王霸之气筋肉汹涌的阿东,独独对个瘦麻杆儿小白脸儿的阿西青眼有加,还偷偷请他吃过鸳鸯豆卷。
于是醋海无边食色性也,阿西阻了阿东的情路,阿东就立誓要扼杀阿西的胃。
阿西捧着半碗脏污了的米饭,淡淡一笑也不争论,待阿东去打扫时,径自走进小喜鹊的那间厨房,找出一把粳米放在小炭炉上炖着,一边洗了七八颗大枣切了一小截山药扔进锅里,待锅开了又小火煮上片刻,用井水淘去糙米饭里的沙土,把糙米饭倒进去,放十来粒枸杞。
锅里米粥渐渐散出清甜的香气,阿西放眼一瞧,见案板上放着一堆带壳胡桃,想是小喜鹊一会儿要做胡桃酪,当下也不闲着,用小锤子一粒粒砸开剔出肉来,手指倒是出奇的灵巧,胡桃皮本不易剥离,一般都需热水浸泡,他只是在掌心轻轻一搓,便露出白生生的胡桃肉来。
不多时粥已熬好,阿西从碗柜中取出一只豆绿瓷碗,刚盛了一碗出来,一条人影突地闪身进来,道:“小喜鹊,楚姑姑要的甜品……咦?你是谁?”
阿西见来人却是个小姑娘,梳着个一丝不乱的双丫髻,打扮得十分整洁,笑道:“我叫做阿西,也是厨房的人。”
小姑娘眼睛骨碌碌一转,瞅见了那碗粥,忙捧起放入提篮中:“我去啦,姑姑等急了会生气的,记得让小喜鹊别乱跑乱玩的。”
说着下巴一抬,骄傲得像一只孔雀,撅着屁股跑了。
阿西又是一笑,觉得这小姑娘甚是可爱,另盛了粥出来吃着,心中有些奇怪,小喜鹊平日极少不在厨房,倒不知今日跑去了哪里,若不是自己刚好熬了粥,什么楚姑姑那儿恐怕交代不过去。
吃完了粥,洗刷好锅碗,只听脚步声响,却是小喜鹊气喘吁吁的赶了回来,一看见阿西,立即瞪大了眼睛:“是不是阿东那个毛茸茸的狗熊又欺负你?”
阿西指了指小桌子上的半碗粥,笑道:“没有,我只是想煮粥喝……给你留了半碗,春天喝些大枣山药粥,最是安中养脾。”
小喜鹊一撇嘴:“你又替阿东说话……总这样好心肠,容易被人欺负啊。”
阿西微笑着摇头:“阿东又不是什么恶人,他只是喝醋罢了。”
小喜鹊脸一红,捧起粥碗尝了一口,赞道:“你煮的东西清清淡淡的,但是越吃越让人想吃。”
一眼瞧看那堆胡桃肉,登时捶胸顿足的面色变了:“糟了糟了!刚才林管事让我去领赏银,我都没来得及给医舍的楚姑姑做甜品!”
阿西忙道:“别急……那小姑娘拿走了一碗粥,应该能混过去。”
说罢起身道:“我去劈柴了,又用了一回你的厨房,真是多谢!”
小喜鹊看着他的背影,撑着腮帮子呆呆的笑,她本是书香人家的出身,眼光自有独到之处,一直觉得这个阿西并非寻常人物,虽从不显山露水,更无锋芒桀骜,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谦谦如玉,相处之下让人如沐春风。
阿西劈柴不吝力气,双手举着柴刀,一刀下去喀喇一声,木柴便分成两片,不到一个时辰,已累出了一身的汗,正要起身去喝一口水,一抬头,却见身前丈余处,立着一个白衣如雪的清丽女子,不禁吓了一跳,柴刀也脱手落地,差点儿砸到自己的脚。
那女子柔声问道:“你叫做阿西?”
阿西见她言语温和,心中稍安,道:“是。”
“方才那碗粥,是你煮的?”
“是。”
“为什么要放大枣?”
一阵轻风吹过,阿西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药香,心念一动,详详细细的解释道:“大枣性甘而平,平胃养脾,通窍补血……至于山药枸杞等物,也颇适用于春日饮食。”
女子眉梢轻轻一扬,问道:“春日有什么讲究?”
阿西安静的垂着手,道:“春日肝气当令,肝气过旺有伤脾胃,饮食需少酸而多甘,山药有健脾益气之功,枸杞有明目润肺之效。”
女子嗯的一声,道:“不错。”
说着足尖一点,飞身跃起,折下一根青翠的树枝,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巧锋利的银刀:“切成段,每段七分长。”
阿西接过,就在劈柴的木桩上放好树枝,席地而坐,悬着手腕一刀刀不疾不徐的切了下去。
他虽是庖厨杂役,一双手却美如甜白玉雕,十分引人注目。
不到一炷香的时间,阿西抬头道:“好了。”
女子垂目一瞧,又道:“每段剖为八份。”
阿西依言而行,树枝只有小指粗细,均匀的剖开为八份算是个精细活儿,他切得不快,手却很稳定,呼吸亦不见乱,毫无心浮气躁之相。
白衣女子凝目而观,甚是满意,问道:“你学过医?”
阿西不急于作答,待最后一段剖完,方道:“父亲去世前,曾学过几年。”
女子点了点头,道:“会不会武功?”
阿西略一迟疑:“懂得穴位经脉……算不算会武?”
女子展颜一笑:“好,跟我来!”
说罢转身而行。
阿西忙道:“姑娘,我是厨房的杂役……不能擅自离开这里。”
女子回头道:“什么姑娘不姑娘的,叫我姑姑。”
阿西早已猜到,却作恍然状:“楚姑姑?”
女子一笑:“倒也不笨……我便是楚绿腰,往后你就是我医舍的人。”
阿西心中怦怦乱跳,又是激动又是紧张,自己今日无心之举,竟真的能离开厨房,进了七星湖的医舍。
医舍地势极佳,隐于一带山岩藤萝内,十来间竹屋错落相结,占地七八亩,药圃院落一应俱全,屋前有溪水潺潺,屋后林木森森。
一进医舍,楚绿腰便吩咐道:“孔雀,先带阿西去洗浴,换了衣衫再来见我。”
阿西定睛一瞧,不由得笑了,这孔雀正是方才去厨房的小姑娘,名如其人,竟真的叫做孔雀,她正鼓着腮帮子瞪着自己,待楚绿腰一离开,便叽叽喳喳的抱怨道:“你笑什么?哼,厨房的人,也配来医舍么?阿二吹笙滥竽充数罢了!”
阿西不接茬儿,只道:“劳烦姑娘。”
孔雀一拳打在棉花上,气道:“谁许你叫我姑娘的?你哪只眼睛见我是姑娘了?”
明明是个相貌甜净的小妞儿,还不许别人称她姑娘,这幅气哼哼的模样愈发可爱了,阿西笑着从善如流:“那就劳烦孔雀……”
孔雀一扭脖子,转身引路,嘟囔道:“姑姑从来不在外面找人进医舍,你到底有什么稀罕的地方?我可瞧不出来……也就笑起来特别讨人厌罢了!”
说着却忍不住,斜眼偷看阿西的笑容。
阿西生就一双鹿一样的眼睛,瞳孔乌黑温润,眼角的弧线微微有一点的下垂,本就温柔无辜之极,笑起来更是水光流动,曙光破晓一般。
碎石小径旁有花树垂下低低的枝条,阿西默不作声的为孔雀伸手拨开。
孔雀大为惊异,这些花枝以她的身手,自然能轻易避开,也从来没有人为她多此一举的拨开过。
虽是江湖闻之色变的邪教门人,孔雀却也只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,是刚萌芽的花朵,稚气的孩子,完全抵抗不了被人呵护体贴的感觉,在阿西只是随手而为的寻常,但在七星湖,却十分稀罕,且格外的诱人。
孔雀天生性情活泼,既感觉到阿西的善意,一时就抿了抿嘴唇,笑靥如花了。
挽起他的手,说道:“阿西,你到咱们这儿,可算是一步登天……别看楚姑姑不过三十岁,却是当年苏宫主的亲传弟子,和庄宫主一辈,内堂上上下下,都要尊她一声姑姑的,便是现任的苏宫主,对她都客客气气呢!”
阿西点点头,看她兴奋得红扑扑的脸蛋,笑道:“你以后也要当孔姑姑么?”
孔雀不好意思的跺了跺脚,悄悄说道:“楚姑姑夸我有天分,就是定不下神,先收了我当徒儿,要再磨我几年才传医术……可我武功却是极好的,宝塔顶上的宝葫芦,尖上拔尖呢!”
阿西对武功似乎不感兴趣,问道:“苏宫主的医术……是不是比楚姑姑还要高些?”
孔雀歪着头一想,道:“以前的苏宫主自然高,现在的苏宫主却只懂个皮毛,他……”
说着四顾瞧了瞧,方压低了声音道:“宫主他讨厌医术。”
阿西淡淡道:“人命至重,有贵千金,医者之道,便是济世活人的仁术,苏宫主连医术都讨厌,难道他不光草芥人命,对自己性命也满不在乎?”
孔雀一愣,道:“也不是……姑姑曾经告诉我,宫主说医者得存仁心贵人命,但七星湖医舍却是救人少而害人多,与医道全然背道而驰,他身为七星湖的宫主,就不必再去玷辱医术了。”
阿西静默片刻,轻叹道:“如此说来,苏宫主倒是个明白人……却不知庄宫主又是何等风采?”
孔雀激灵灵打了个寒战:“庄宫主对医术一窍不通,却喜欢逼着楚姑姑炮制毒药毁人肢体……”
小声道:“姑姑很不喜欢他……孔雀也恨透了他。”
阿西仿佛感觉到孔雀的恨意,声音有些凉丝丝的发颤:“他已经死了不是么?”
孔雀略一迟疑:“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阿西心头一紧,喉咙里只觉又苦又涩:“他还没死?真的还没死?”
孔雀小脸惊恐得都扭曲了,握着阿西的手狠狠掐进了肉里,极轻极快的说道:“宫主不许别人说……我也不知道庄宫主到底是死了,还是被宫主关了起来。”
说罢心有余悸,央道:“阿西哥哥,你问我我才说的,这已是犯了忌讳,你以后可千万别再随便问这些……也别告诉别人我跟你说了,我着实害怕……”
阿西心神不属的点点头:“嗯,我绝不会透露给别人知晓。”
孔雀放下心来,却再也不提原先的话题,嘀嘀咕咕的告诉阿西医舍里谁勤谁懒,谁漂亮谁难看,谁嘴大谁指头短,谁是马屁精谁是二百五。
阿西听了,默默记下,心中好生感激孔雀。
待安置好住处,洗换一新的阿西穿着柔软的白色衣衫,站到楚绿腰眼前,楚绿腰眸光如水般微微一动,赞道:“很有些翩翩公子的模样……阿西你多大了?”
阿西微笑道:“十七了。”
楚绿腰的目光含着些探究的意味:“可你性子沉稳安静,根本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。”
一般来说,这句话在医舍会得到三种回答。
“我就是十七。” 这是榆木灌上铁汁再晒干的脑袋的答案。
“楚姑姑医术通神,不也正值妙龄么?”蕴攻于守的拍马了无痕的答案。
而最正常最令人满意的答案,应该是乖乖打开话匣子,将所有的身世过往来个清水出芙蓉竹筒倒豆子,从而皆大欢喜。
阿西看着不是个笨蛋也不是个屁精,因此楚绿腰撑着下巴,等的就是第三种反应。
阿西嘴角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文雅致,却只简简单单的应道:“楚姑姑谬赞了。”
楚绿腰秀眉微微蹙起,打量他片刻,轻声道:“惜言如金么?也好……我最不喜欢多嘴多舌的。”
第六章
第二日便将阿西带在自己身边,悉心教他对各色药材的晾晒研磨、甄别炼制,两人气质言行颇为接近,都是温和而疏淡,相处之际,几乎不用磨合,自有一种默契。
过得两三个月,楚绿腰便将阿西视为最得力的弟子,各种医道技巧绝无保留的一一传授。
阿西渐渐发觉楚绿腰的药术手法与寻常医者截然不同,与自己自幼所习却如出一门,甚至隐隐有互为补证之意,心中只惊疑不定,更有一种惶惑难安的惧意。
这夜药圃中十株地涌金莲草即将结籽,地涌金莲草秉性最热,正午采其嫩叶,能炼制腐肉沸血之毒,而深夜子时结出的草籽,却是清凉解毒的良药,但新出草籽一炷香之际若不摘下藏入水中,便会枯萎干瘪再无用处。
楚绿腰对阿西的细心颇为看重,便让他熬夜守着,及时将刚出的草籽摘下,泡入净水瓷瓶。
入夜后,医舍格外静谧,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清香,侧耳能听见不远处流水轻盈的跳跃,阿西盘膝席地而坐,两指间拈着一支银针,静静揣摩楚绿腰的施针手法,针尖劲力刺破空气,发出嗤嗤的微响。
大概白日里太过辛苦,亦或是周遭草药有宁神安眠之效,阿西只觉眼皮沉重,打了个哈欠,不知不觉已睡了过去。
梦中身体融化为一片羽毛,飘飘荡荡回到了自己最牵挂最向往的地方。
阔别十年,但家里的一屋一舍一桌一椅,还是熟稔得仿佛手心的掌纹。
铺开床铺上的那条被子,翻到被角处,那里有母亲亲手绣的一只碧绿的蝉,眼睛是两粒小小的黑水晶,活灵活现的看着自己,仿佛随时会振翅飞去。
情不自禁把脸埋进被子,触感一如记忆中的光滑温软,像是躲进了一朵云彩。
后院立着高高的秋千架,年幼的自己一脚踩上去,笑得像是风里挂起了一串纯银的铃铛,那时候的阿西爱说爱笑爱撒娇,挑食得厉害,不吃萝卜不吃韭菜,牛肉只肯吃嫩嫩的腰子肉。
秋千越荡越高,越悠越快,秋千上小小的身子几乎与地面平着,自己竟还大胆的伸出手,去捉梧桐树上一片新引的叶子。
指尖碰到树叶,脚底却是一滑,一跤直跌了下去,惊呼声中,落到了一个人的怀抱里。
惊魂乍定的睁开眼,却见这人身穿深红锦衣,容色皎皎如冰雪,周身萦绕着竹叶的清冷气息,若有似无。
他轻轻放下自己,微笑着蹲下身,展开自己的手,仔仔细细的摩挲良久,问道:“好孩子,想学医术么?”
他的身影氤氲着淡淡散去,黑暗如潮水悄然吞没了自己,再定睛看时,却身处阴冷窄仄的柜子里,一个陌生的声音正歇斯底里的尖声大笑:“我知道他来过……苏小缺为什么要在你家逗留整整三日?他去了哪里?”
“不说是么?好,我庄崇光最喜欢嘴硬的人物……越夫人花容月貌,越大侠更是龙精虎猛,凭二位的资质,倒也能进七星湖当一对儿贱奴……本座看了,都心旌摇动魂不守舍呢……”
父母的惨叫呻吟与那人疯狂的笑声不绝于耳,自己拼命挣扎,却无力动弹哪怕一根手指。
最后那声音只剩了气急败坏的毒辣:“你不知道?你以为我会信?既然不肯说,你舌头留着又有什么用?”
“你骨头不是硬么?一寸寸的捏断……我看你还硬不硬?”
漫天血雨,猩红一片,指缝眼眸中都沾得湿透,粘稠得无法挣脱。
“不……”阿西低声叫着,冷汗淋漓的醒来,睁大了眼睛,只见月如冰盘正在中天。
这样的噩梦已很多年不出现了,但一到七星湖,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憎恨,却像是嗅到了死亡味道的秃鹫,张牙舞爪的缠上了自己。
阿西怔怔的擦了擦额头冷汗,突然听到不远处的脂醉花丛中窸窸窣窣的响,随后一颗小脑袋钻了出来,脆生生的嚷道:“阿西,草都吐籽了,你还愣着干什么?”
阿西凝神看去,果然地涌金莲草已慢慢吐出几粒细小的鲜红草籽,忙取出银刀,一粒粒剔下投进瓷瓶。
孔雀一旁托着腮帮子,冷言冷语的表功:“幸好我聪明……看你这几天就有些恍恍惚惚的活像阴堂主炼制的蛊人,特意来看看你,可别误了姑姑的事……果然你睡得呼呼的!睡就睡吧,还说梦话!”
阿西手指一哆嗦:“我说什么了?”
孔雀咯咯笑着,似乎觉得十分有趣:“你说……别杀我,不要……阿西,你真胆小!”
一瞬间阿西脸色苍白,匆匆将最后一粒草籽盛入瓶中,转眼看向孔雀,目光一触之下,不觉遽然一寒。
孔雀未梳发髻,一头黑发随意散在肩头,不知是月色太过明洁,还是她身后的脂醉花太过浓烈,整个人甜美纯稚中透着种莫名的妖艳诡异,完全不似一个孩子。
孔雀伸出白玉般的小手,在他眼前一晃,笑嘻嘻的说道:“怎么?做了个梦就傻啦?不认识我了么?”
说话间孔雀嫣红的嘴唇嘟起,显得可爱无比,哪里还有半分异样?阿西暗道自己太过敏感,快草木皆兵了,一时揉了揉眼睛,苦笑道:“最近太累……睡得不安稳。”
孔雀歪着脑袋瞅着他,细细的眉毛皱起,很是担心的模样,半晌眼前一亮,拍手道:“你去过医舍后面的树林没有?”
阿西摇头。
孔雀认真的建议:“你去那里睡上一觉,一定不会做噩梦……那林子除了医舍中人,再不许别人进去的,里面一地的草又软又厚,比内堂正殿铺的地毡还舒服呢!若是幸运,还能遇到帝江鸟,那种鸟儿的羽毛内脏都有剧毒,但歌声却宛如天籁,让人听了,再想不起半点伤心事。”
她的声音清脆娇嫩,像是带着晶莹剔透的水珠般动人,阿西忍不住摸了摸她的秀发,笑道:“真有你说的那么好?”
孔雀眼珠滴溜溜的直转:“明天中午姑姑要去见叶总管……咱们一起去!若是遇到帝江鸟,就捉一个回来,让它整天给我唱歌儿,好不好?”
说着拉着阿西的胳膊拼命晃,晃得阿西活像骰盅里的骰子:“好不好?好不好?”
她人虽小,手劲却妖怪似的大得吓人,阿西胃都快被震出来了,忙道:“好!”
第二日孔雀却没能躲清闲,楚绿腰让她跟着自己去见叶总管,孔雀哭丧着脸,冲阿西张嘴鼓唇的做口型:给我捉一只鸟!
阿西摇晃着瓷瓶中的地涌金莲籽,笑着摇头。
两人正眉来眼去,楚绿腰回头温言道:“阿西,这些草籽留给我来弄,你脸色不好,今日歇一歇罢!”
阿西略一犹豫,道:“姑姑,不打紧的……”
楚绿腰脸登时就拉得足足尺长,斥道:“地涌金莲三年才结籽,你若一个含糊疏漏,难道要我再等三年么?”
楚绿腰果然是个药痴,劝自己休息只是因为心疼草籽,阿西不由得一笑,也就从了。
七星湖恶名在外,所有的传说不是血腥残忍就是淫秽香艳,导致不少初出茅庐的江湖少年都以为一进七星湖,要不就是白骨处处尸骸遍地,要不就是满湖奔跑着艳女猛男,而且还都光着屁股。
但就阿西所见,七星湖环山抱水,亭台楼阁迭锦铺霞,步存玲珑行有幽趣,堪称难得一见的人间瑶池。医舍药庐中,洁净得一个白馒头摔地上滚三圈,捡起来都不带半点儿脏,而这林子里更是一派沉明清轻的绿影满目,仿佛置身于一方流动欲滴的翡翠中,清意入神,氤氲彻骨。
阿西行到林子深处,手枕在脑后躺着,将这些时日纷纷攘攘的思绪心念,慢慢在脑中细细梳篦。
阳光正暖,身下的草也确如孔雀所说细软丰厚,但这儿不是家,不是那个曾经拥有过的,完全属于自己的家,桑家自然也不是,虽然收养自己整整十年……
阿西翻了个身,脸颊贴着草叶,眼眶一阵酸涩。
“你说那个红衣人传你医术?”
“是的,桑伯伯。”
“他姓苏是不是?”
“我不知道……他没告诉过我名字……”
“那他有没有告诉你,为什么要传你医术?”
“……没有。”
“除了医书,他还教你什么了?有没有教你一种很奇怪的内功?或者刀法?”
“没有,真的没有,桑伯伯……我不会撒谎的。”
“那他传你的医书呢?你藏在哪里了?”
“没有书……他让我背下来的。”
“写下来,给伯伯看看!”
“伯伯……他和爹娘都让我立过誓,这几部书不能外传……伯伯,你别生栖见的气,我,我会很乖的……”
类似这样的对话在桑家那间不透光线的书房里年复一年的发生着,而自己也逐渐长大,回答从一开始的哽咽凄惶,到后来淡漠的微笑着,时光如蝉蜕,一点点剥落,层层在脚边堆满,带着辛辣的痛楚,自己却还是孤单一人。
希望桑云歌不会冒冒失失的到处寻找自己,他是辰州桑家的大少,更是白鹿山的弟子,是江湖年轻一代中数得着的高手,明年的武林大会,必将大放异彩。
“栖见,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沧浪剑掌门的独女,爹要是非逼着我娶她,我就跟你一起四海流浪去!”
这样的无心之言,自己不过付之一笑,在他肩膀上拍一下罢了,云歌就是这样,天之骄子,言行无拘,但桑鸿正突然一掌破门而入。
直到现在都忘不了桑伯伯当时那双眼睛,那样的愤怒、仇视、鄙夷、防备,仿佛两把利刃刺向自己,仿佛自己不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,而是一个终于披不住画皮的妖怪。
也许自己悄然出走,对桑家也是一件令人安心的好事吧,阿西想着,嘴边漾起一丝笑容,正打算睡上片刻,耳边突的响起一阵鸟儿急促的啼叫,睁眼看时,见几步开外,一个灰扑扑的物事从树冠上直往下坠。
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之前,阿西已飞扑过去双手接住,定睛一看,却是一个鸟窝,窝里还有四只蛋。
树高十丈有余,要将鸟窝搁回树冠,以自己三脚猫的轻功,恐怕要费一番周折,万一自己飞身撅腚的爬树时,再被别人看到更是麻烦:你不是不会武功么?虽然飞得难看,却也是轻功!
当下捧着鸟窝愣在树下,那只翻了窝的鸟绕着他飞来飞去,啼声越来越凄厉,阿西实在不知如何是好,想来想去,决定等孔雀回来,劳烦她送鸟窝回树最是妥当。
一时安抚那只五彩缤纷的长羽鸟道:“别担心,我不会烤了你的孩子来吃……”
话音未落,只听衣袂声动,一个黑衣少年一道烟也似翩然而至,上下打量了阿西一眼,目光落到他怀里的鸟窝上,冷冷道:“你为什么捧着霓裳鸟的蛋?”
阿西看着他,张口结舌,竟说不出话来。
第七章
这少年皎如玉树,顾盼神飞,而容貌之美,更不似尘世中人,却也不属画中人,画中人都偏于温和蕴藉,没有他那种咄咄逼人近乎锋利的生动华美。
少年见他只顾发愣,板着脸伸手出来,五指展开如奇花初绽,阿西只觉臂弯微微一麻,鸟窝已脱手落入那少年掌中。
阿西虽被拦路打劫了一只鸟窝,对这强盗的感觉却着实不坏,这黑衣少年的一双眼睛异常清澈,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。
眼神清澈的人,一定坏不到哪里去。
他的笑容温润和煦,那少年注目片刻,神情也缓和了些,淡淡道:“你是医舍的人?不会轻身功夫是不是?”
内堂各处的人衣衫上均有不同标记,医舍各人衣袖上都绣着一枝三生草,斩经所腰带上绣着寸余长的银色弯刀,而叶总管直属之人,则在衣领处绣脂醉花。
阿西点点头,却见那少年一身纯黑丝袍上没有任何装饰,心中很是好奇。
少年静静凝视他,道:“你想把它们送回树上,对不对?”
阿西不知为何,竟故意笑道:“不对,我想烤了鸟蛋吃掉。”
少年似乎吃了一惊,待看他笑得促狭,也忍不住展颜笑了:“霓裳鸟的蛋有催情之效,叶总管倒是喜欢用来教训那些不听话的……你还想吃么?”
阿西耳朵腾的就红了。
少年用指尖轻轻拨了拨停在他手臂的霓裳鸟,低声道:“我从小就没有父母,却不想这鸟儿丢了自己的孩子……你听它叫得多可怜……”
说罢足尖一点,十余丈的大树一掠而上,轻功之高简直匪夷所思,以阿西的目力,只恍惚见到他一双穿着木屐的赤足。
一眨眼少年已放好鸟窝,飘然跃下,拍了拍手,笑声轻快:“这不就好了?”
阿西看他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,不由得问道:“你从来没有离开过七星湖吧?”
少年摇头:“我出去过好几次。”
说也奇怪,平日阿西话少而精好比春雨贵如油,在这少年面前,却像是包子咧嘴,连皮带馅儿都坦坦荡荡的活泼了起来:“出去干什么?”
少年静默了一瞬,方道:“杀人、灭门。”
阿西一惊,不敢信的问道:“真的?”
少年不答,只低头踢着青草玩儿。
阿西垂下目光,见他一双纤瘦雪白的赤足踩在青木屐里,劝道:“七星湖虽暖,但湿气也重,你不穿袜子会着凉的。”
那少年抬眼,眸光闪烁着,似有些惊奇又有些感动,低声道:“我腿脚有些毛病,再冷的天也穿不得鞋袜。”
说罢冲他挥了挥手:“我走啦!”
身形一动,已消失在林木深处。
他走得利落,阿西却在原地站了半天,自己竟忘了问他姓甚名谁,也不知他到底什么来历。
到了晚上吃饭时,阿西便问孔雀道:“我今日在林子里遇到一个人。”
孔雀有些恹恹的,无精打采道:“遇到人有什么稀罕,又不是遇到鬼。”
“可那人不是医舍里的,衣衫上也没有绣任何标记。”
孔雀咦的一声,道:“真的假的?”
随即撇了撇嘴,不屑道:“或许是叶总管那儿正得宠的小贱人罢,总有几个不守规矩也不知天高地厚!”
听得小贱人三字,阿西心中隐约不是滋味,定了定神,慢慢道:“他穿着黑衣,轻功极好……赤足着木屐,你见过么?”
砰的一声,孔雀撞翻了一盏汤,惨白着面孔颤声道:“不可能!”
阿西忙道:“你认识他……他是谁?”
孔雀慌慌张张的摇头:“不,我不知道他是谁……我怎会知道……你去问姑姑好了!不,你也别问姑姑,她肯定也不知道的。”
阿西见她语无伦次,心中愈发起疑,试探道:“你怕什么?那人又不是毒蛇猛兽。”
孔雀大惊失色,伸手掩住他的嘴,轻声道:“别说啦,这人咱们惹不起的,看都不该多看一眼……若是叶总管知道你跟他说话,或许就要挖了你的眼睛勾出你的舌头!”
阿西心头微微一沉,已知那绝色少年必是叶总管视为禁脔的男宠,叶总管多半还为了他痛加惩治过一些敢于觊觎之人,以致此人成了个不能提及的禁忌。
那人连一只鸟儿都怜悯,想必若不是父母双亡,也不会沦落至此,令人徒生明珠蒙尘之憾。
这天阿西正在药室里,听着楚绿腰的指点,捣碎研磨一种极坚硬光滑的鹅蛇骨珠,楚绿腰叹道:“这骨珠是难得的良药,最能平稳真气疏盈补虚……宫主要传叶总管廿八星经了,这味药叶总管从此得常年服用。”
阿西身无内力,鹅蛇骨又独具灵性的不受五行之器,因此只能用白玉药杵在玉臼中一点点的磨着,十分辛苦。
楚绿腰内力也是平平,研磨得不比阿西快,两人就跟一对儿月宫兔子也似,对面坐着吭哧吭哧的捣药,捣得眼睛都红了。
楚绿腰素日不喜闲聊,但磨着如此麻烦的药材,还是乐意跟阿西有一搭没一搭的扯几句,一时就叹息道:“若非当年庄宫主一意孤行的毁掉伽罗真气,如今廿八星经也不至于留下偌大一个隐患。”
阿西不动声色,道:“那也简单……庄宫主肯定还记得伽罗真气,让苏宫主问出来不就是了?”
楚绿腰手上稍稍一停:“问不出来的,庄宫主的性子……唉,牵着不走打着倒退,最是软硬不吃。”
阿西略一思忖,道:“姑姑,那庄宫主自己用不用吃这味药?”
楚绿腰顺口就说道:“他不用,他武功早被苏宫主废了。”
阿西手心里满是汗水,干脆撂下玉杵,用一旁手巾擦了擦手,不经意问道:“只是武功废了?这么说庄宫主还活着?”
楚绿腰倏然抬头,目光如针般尖锐:“阿西……你不该是多嘴之人,以后这些话不要随便问。”
阿西平静的答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屋内气氛正有些紧绷的怪异,只听嗒嗒的木屐声响,门吱呀一声被推开,阿西转头一看,竟是那日午后林中的少年!
“是你!”阿西又惊又喜的叫道。
少年眉毛一扬,原本神色略显骄傲,此刻也忍不住春暖花开的一笑:“原来你在这儿。”
随后冲楚绿腰点了点头:“姑姑,我来拿药。”
楚绿腰忙起身,亲自倒了一杯七草茶,道:“你先坐着歇会儿,我去取来给你。”
说罢匆匆去了。
阿西笑道:“上次忘了问你的名字……我叫阿西,你呢?”
少年盘膝坐下,黑色丝袍云雾一般拥着他华美的面容:“我叫错刀……你在捣什么药?”
阿西皱着眉:“鹅蛇骨珠。”
错刀沉吟道:“嗯,叶总管要起练廿八星经,这味药是少不得的,否则无法压制真气反噬之苦。”
阿西问道:“廿八星经……好像是很邪门的武功,很伤身子根基,听说好几任宫主都是被它反噬,经脉爆裂而死,是么?”
错刀看他一眼:“是,廿八星经练久了,非死即疯……即便当年的苏小缺宫主医术通神,用鹅蛇骨珠炼制成药丸却邪扶正,也只能延缓真气的逆行冲突,却不能根除隐患。”
阿西叹道:“既如此,练这门功夫无异于自绝生机,为什么还要练呢?”
错刀抿了一口茶,道:“若给你两种选择,一是每天给你一百两银子,连续给十天,或者第一天只给你二两银子,第二天给你四两,第三天给你八两,每天给的银子都是前一天的双倍,为期也是十天,你选哪一种?”
阿西想了想,立即笑道:“自然是第二种……十天之后,第二种可比第一种的双倍还多四十六两银子。”
错刀点漆双眸璀璨如星,赞道:“你真聪明,说得再对也没有。”
阿西却愈加不解:“欲速则不达,第一种太急也太贪,只顾着眼前,反观第二种,却是慢慢扎稳根基,以后方能获益更多……道理显而易见,可廿八星经怎么还会有人练?而且还都是一教之主这样的人物?”
错刀摇了摇头,道:“阿西,你虽然选了第二种,但江湖人必然选第一种……甚至明知如此而为之,不惜饮鸩止渴附子疗饥。”
阿西蹙眉道:“为什么?”
错刀悠然道:“就看这笔银子罢,若你今天就想买下一栋房屋,你肯不肯只要二两?若你只能活个三五天,你会不会还坚持第二种?”
阿西愕然语塞。
错刀一手支颌,浓密的睫毛垂下,道:“江湖中人,刀头饮血,能有几人活得寿比南山须发如雪?大器晚成又哪里及得上少年得意?聂十三是十八岁破少林第一杀阵,从此剑道一途无人比肩,谢天璧二十岁大破丐帮,赤尊峰威震江湖,连咱们七星湖都得避退三舍。”
“所以只要想出人头地想光大门派,无论什么大侠少侠名门巨派,廿八星经扔出去,他们恐怕抢得比狗都欢腾,谁也抵御不了这个诱惑……除非有更好的武功秘籍,可惜寻遍江湖,能与廿八星经一较长短的屈指可数,白鹿山的太一心经和伽罗真气倒是博大精深,又是玄门正宗绝无隐患,可咱们七星湖的妖人,正道人人得而诛之,又哪有福气学到那些?”
错刀微笑着侃侃而谈,眉宇间神采飞扬,眸光深邃神秘宛如深海,有着吞噬一切的魔力,阿西心中却是一凛,他怎会只是个区区男宠?一时脱口道:“我真不懂……”
错刀打断他,声音有些清冷的意味:“你当然不懂,你又不是江湖中人,江湖人贪武功,就和文人放不下笔墨,天子离不开玉玺,将军搁不下虎符,商人撂不开银子,妓女离不得嫖客一个道理。”
阿西看着他,良久低声问道:“那你呢,错刀……你放不下什么,你贪什么?”
错刀微微一怔,道:“情,我贪一个情字。”
阿西的目光温柔清灵如春日流泉,错刀挣扎了片刻,轻声道:“有人说我不懂情……其实我真的喜欢过一个人。”
说罢似有些气恼,紧抿着唇,夺过玉臼一抖手腕,十来粒鹅蛇骨珠四散飞起,衣袖中银光一闪,登时满室刀气纵横,光华大盛,如雪雨流萤,密密缠绕着骨珠往来穿行。
刀幕中夹杂着几声刀鸣,断续而不绝,明明是清越优雅的凤唳之音,阿西却听得胸中烦恶欲呕,心脏被迫紧缩再暴涨,难受得几乎就要炸开,不得不悄悄运转一苇心法,冲淡精纯的真气缓缓流过经脉复归丹田,清净凉意顺气血抚遍全身,耳边刀声渐隐,心如止水,烦恶尽去。
短短半柱香后,错刀手掌展开,半空中被切得细碎无比的骨珠如飞鸟投林,尽数落于掌中,而那柄银月般的奇形弯刀已窜回袖内。
错刀双掌一合,轻轻一搓,掌心发出玉击般的声音,灰红色的骨珠粉末笔直如线,坠入一旁玉碗:“给你。”
阿西静静接过玉碗,迟疑着问道:“错刀,你喜欢的那个人……是叶总管么?”
错刀眼神深邃的变幻着,方才的薄怒之色已荡然无存,道:“为什么会想到他?”
阿西艰涩的说道:“你不是他的……他的那个……”
错刀眸中掠过一丝明显的笑意,体贴的帮了他一把:“情人?男宠?禁脔?”
他说得落落大方,阿西却颇为尴尬,移开目光,道:“你武功这么好,为什么……”
错刀突然凑近阿西,伸手捏住他的下颌,柔声道:“你这是替我不平?还是替我羞耻?或者怜悯我……关心我?”
阿西浑身都僵住了,错刀那张脸近在咫尺,眉目如画,精致无瑕,越发令人心荡神驰,而他唇角略勾,却又透着种妖邪危险的魅色。
第八章
错刀见他吞了一颗带壳蛋似的,连耳朵尖都红得要滴血了,笑得越发狡黠,道:“你知道叶总管是何等妙人么?”
阿西勉强收敛心神:“什么……妙人?”
“叶鸩离琴棋书画、谋略战阵,三教九流、酒色财气,无一不通,无所不晓,任何兵刃都能信手拈来,学任何武功都比别人快上百倍,他与苏宫主从小一起长大,是苏宫主最信任也最亲近的心腹臂膀,而且貌若梨花,天生内媚……”
错刀轻轻抚摸着阿西的脸颊,发现自己很是着迷于他发肤间幽淡清爽的气息:“这样的人物……当他的情人或是男宠,有什么可羞耻的?”
阿西几番想挣脱他的手指,奈何错刀的武功玄诡莫测,便是全力以赴,在他手下也过不了几招,一时冷冷道:“你若真心喜欢他,当他的情人,不受胁迫,非关强逼,自然没什么羞耻。”
一边说,眼角已气得绯红,错刀兴致盎然的端详着,慢慢说道:“我明白了……如果我被强迫成为他的男宠,你就会瞧不起我?”
阿西不假思索,断然道:“不会!”
错刀撤回手指,笑容慵懒,眸光却能穿透一切的锐利:“替我感到羞耻,却不会看不起我……阿西,你是我什么人?你跟我认识才多久?你是不是有些太关心我了?”
阿西神色迷惘而慌乱,嘴唇轻动着正要开口,只听脚步声响,两人转头看去,正是楚绿腰回来了,手中握着一只墨玉药瓶。
错刀食指竖着贴在嘴唇上,嘘的一声,轻笑道:“我会再来找你的。”
随后飞身退着掠过楚绿腰,一手取过药瓶,衣袖翩翩振起宛如蝶翼,像是在水面滑行一般,笑声未歇,已出门远去。
楚绿腰笑着摇了摇头,颇为宠溺的埋怨道:“就不能好生走路么……”
低头一看,却惊道:“阿西,你怎么了?脸色这样难看?”
阿西听而不闻,额头尽是冷汗,脸色煞白得仿佛被雷惊了的孩子,紧咬着的下唇已沁出一丝鲜血。
错刀以指点唇的一瞬间,阿西清楚看到他食指里侧,纹着一支折断的银色茶花,一条细而妖娆的银蛇从花枝缠绕到花萼,蛇头高高昂起,凌驾于垂落的花朵之上,蛇信轻吐出一点艳丽的红。
这纹身处处鲜活精巧,呼之欲出的真入化境,山茶与银蛇嵌在他纯净剔透的肌肤里,像是羊脂美玉上溅着满月的银光,美得炫目而诡异。
这个纹身的位置甚为隐蔽,却镂刻在阿西记忆的最深处,是一片支离破碎的荒芜血腥中,唯一的明亮,闪烁着神秘救赎的光芒。
十年前,吱呀一声,黑暗的衣柜中洒进如雪的月色,一张未显华美先见绝艳的稚气面容,从那团清冷生寒的月光中骤然浮现而出,凝视着惊恐欲绝的自己,微微一笑,伸指点唇,轻轻嘘了一声。
一条小银蛇攀着折断的茶花,吐出信子颤颤而动,明明是危险之极的邪恶,却透着超乎一切的生动与诱惑。
难怪似曾相识,原来冥冥之中早有牵绊。
阿西不知自己是否身处梦中,却已跌跌撞撞的起身,语无伦次:“姑姑……我认得他,我得去找他!”
说着便要往外疾奔,楚绿腰秀眉紧蹙,闪身拦住,手指轻舒一把扣住他的腕脉:“你找谁去?”
阿西毫无章法的挣扎着,竟忘了自己也会武功,只喃喃道:“错刀!我要找错刀……”
楚绿腰面如寒霜,指间露出几点针尖,稍一抖腕,数支银针便迅捷无伦的刺入阿西腰腹大穴中:“我看你是要找死……不过你实在找死,我也绝不拦着,但好歹先帮我把这些骨珠研磨妥当了!”
阿西一着不慎,被银针制住动弹不得,过了许久,恍恍惚惚的问道:“姑姑,错刀……他到底是什么人?”
“他的事,你知道的越少越好,你见不着他才最好……”楚绿腰低头分拣着药材,幽幽一叹:“也是个苦命孩子。”
“他足踝和膝后,都有一道伤痕,你瞧见没有?”
阿西一怔:“没有,不过他说过,他腿脚有毛病。”
楚绿腰道:“十年前,他做错了一件事,庄宫主命我生生抽掉他的小腿筋脉。”
惊闻如此惨事,阿西打了个寒战,拼命摇头:“不可能!绝对不可能……他行动如常,轻功更是瞬息数里,怎么可能双腿筋脉被抽?”
楚绿腰淡淡述道:“是我亲手用刀割开他的肌肤,又用银钩银针等物,剥落筋膜,一点一点抽出筋络,如今他小腿里筋脉,是无翼飞豹的腿筋……因为庄宫主觉得南疆丛林中这种飞豹最是奔行绝迹迅若闪电,换上它的筋脉,轻功就该突破极致。这般一突发奇想,就要我给错刀施术,却害得错刀几乎丧命,整整两年不良于行,险些成为残废。”
阿西吞了颗青涩毛桃在心里一般,说不出的酸楚难受,良久方道:“姑姑,我不是不信你……只不过我也略懂医术,血脉经络何等错综复杂?能断脉接续已是通神之术,何况还是……还是兽筋植入?”
楚绿腰明眸中掠过一丝骄傲之色,道:“昔年苏宫主的医术,能夺造化逆生死,易筋换脉不过弹指吹灰,我当时青囊药书尚未研习透彻,这才使得错刀吃了不少苦。”
阿西抿着唇,眼圈已是愤怒得红了:“错刀是活生生的人!抽筋取脉,这样残忍这样泯灭人性……庄崇光到底是人还是畜生!”
楚绿腰直视着他,神色有些惊奇,更有些叹惜,却柔声道:“阿西,你何苦来七星湖?”
这句话大有深意,阿西心头一震,知自己今日大失常态,已是破绽频频,沉默片刻,终究还是忍不住,问道:“姑姑,错刀十年前,做错了什么事惹来庄宫主痛加折磨?”
楚绿腰将骨珠粉末收进瓶中,随口道:“我不知道,这事也不是咱们医舍该过问的……但有两个人,一定知晓。”
阿西急问道:“哪两个?”
“错刀自己,还有一个就是叶总管……你敢去问么?”楚绿腰轻笑着,拔下他腰腹银针:“好啦,只要你不惹是生非,姑姑也不会多问你任何话,放心在医舍呆着罢。”
夜雨沙沙如蚕食桑叶,苏错刀的卧室里,隐约传来低微的呻吟声。
叶鸩离又急又痛:“楚绿腰那个死娘皮,地涌金莲籽难道还不曾炼制妥当?总有一天我要活剥了她的皮,看她还傲不傲……当年就是她伤你的腿!”
苏错刀脸色疼得煞白,却道:“怪不得她,是崇光逼她的,再说若没有换过飞豹筋,哪有我如今胜过狐踪步的轻功?”
叶鸩离轻轻揉着他的小腿,掌心一触他的肌肤,只觉炽热难忍犹如摸着一块火炭,可想而知他皮肉筋骨之内的痛楚,恨不得以身相替才好,不禁忿忿道:“你居然还喜欢崇光那个混蛋,还留他全尸!”
苏错刀道:“阿离,不要过分。”
叶鸩离俯下身,在他足踝处轻轻一吻:“我比崇光好一百倍……”
苏错刀笑着,伸手拧过他的下颌,低声道:“这几日……你试试越栖见。”
叶鸩离眸光一动,兴致盎然道:“试他武功?还是他整个人?”
苏错刀若有所思:“我今天对他用了妙音杀。”
叶鸩离忙问道:“他怎么样?”
“一开始似有不适,随后全无感应。”
叶鸩离秋水双眸骤然一亮:“我懂了!”
妙音杀一出,全无感应者,只能有两种可能。
一是没有半点武功,另一种就是内力极为纯净平和。
这种纯净平和,并非深厚雄浑,若是五虎断门刀家的内力,就算练到最深的境界,也要鼓起一身的核桃肉虎吼着抗衡,歇斯底里作怒发冲冠仰天长啸状。
这种纯净平和,是真正的纯而可久浑然天成,必是武学中可遇不可求的至高心法。
叶鸩离一点即透,越想越是喜不自胜,凑到苏错刀耳边,道:“越栖见自然不可能不会武功,苏小缺失踪前又特意去过越家……会不会早想到崇光是个灯草墙壁靠不住,所以又将伽罗真气传了越栖见?”
苏错刀道:“不会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苏宫主传他的青囊药书也不过内昭图与千金方两篇,何况伽罗真气?再说伽罗真气出自佛门,最讲究循序渐进,根基扎实,苏宫主在越家不过短短三日,莫说越栖见资质稀松平常,便是你这般聪明绝顶,也是不成的。”
叶鸩离得蒙一赞,心中飘飘然的轻快,突然凑近了,狡狯的笑了笑:“我的手段,宫主是知道的,让我放手试一试越栖见,你舍得么?他似乎对你颇有觊觎之意呢!”
苏错刀轻声道:“你有手段,更有分寸……阿离,咱们一起长大,你是我最亲的家人,我怎会不放心你?”
因为痛楚,他眉目侵染了薄薄一层汗,显得有些凄厉。
叶鸩离抿了抿唇,吻上苏错刀的下颌,舌尖小蛇般游窜着虚虚实实的一路往下,在他赤裸的胸膛留下一痕湿漉漉的水迹,到结实优美的小腹时却停了停,抬起头来,秋水眼上挑着,明明是过于清冷的皮相,却媚意无匹,红唇微微开启如樱瓣:“错刀,让我帮你做罢……稍微分一分神,腿会疼得好些。”
说着舌尖温软的在顶端画圈般舔舐数下,再一点一点刷过笔直的分身,随后张口含住,纯熟却仍有些吃力的往喉头深处吞吐。
完全被撑开的口腔润滑细腻,仿佛一匹用热气熨得暖融融的上好丝缎,柔软而紧密的裹住自己,苏错刀轻吁了口气,一手抚摸着他光裸流畅的背脊,见他精致的脸颊弧线被嘴里的硕大塞得鼓鼓的,有些扭曲变形,一道晶亮的津液顺着嘴角流到天鹅般的颈子上,十分动人且情色,不禁轻声道:“不必太辛苦,用手就好,过来……让我亲亲你。”
第九章
叶鸩离侧过脸,眼尾绯红欲醉,鼻端发出甜腻的呻吟声,已是动了情的媚态横生,闻言慢慢吐出那物,却用齿尖顽皮的一磕:“不……我喜欢这样,我要吃了你,生吞入腹……”
苏错刀嘶的一声,咬着牙笑道:“浪成这样……阿离,你就是个活生生的妖精!”
一手攥住他的长发,不再容情,抬起腰一下下捣入火热的喉咙里去,大抽大送得近乎残忍。
叶鸩离唇角欲裂,喉咙更是火烧锤击般的灼痛,眸中水光潋滟迷离,却没有半点退缩,只是竭力迎合。
良久苏错刀腰腹绷紧,浓密的睫毛簌簌而颤,呼吸陡然粗重,死死压住他的后脑勺,已酣畅淋漓的迸射而出。
叶鸩离呜咽一声,虽咽下大半,还是被呛住了,一时咳得甚为剧烈。
苏错刀抬手摩挲着他秀长的颈子,他便仰起头来冲苏错刀笑,笑意纯粹得像是一捧新雪,嘴边一缕溢出的白浊顺着玉盏似的下巴蜿蜒流下。
苏错刀搂住他的腰,一把扯近,吻住他红肿的嘴唇。
有腥滑的味道弥漫在唇齿间,淫靡的邪恶,却说不出的蛊惑人心。
方才明明不过一场放浪形骸的淫戏,但两人相拥着亲吻之际,又是一种极为纯净的独特温存。
是在黑暗的向死求生中,互相依靠着,支撑着,爱着护着,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,厚重如山,暗香涌动。
叶鸩离的嗓子沙哑不堪:“腿还疼么?”
“不疼了……阿离,我想起小时候,那两年我不良于行,你总是半夜去厨房,给我偷连皮带筋的肉骨头,说吃什么补什么。”
叶鸩离窝在他胸口,想到那时两人头碰头一对儿小狗也似钻被窝里啃骨头,不禁又是感慨,又有些后怕:“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!崇光那吃了冰称砣的笑面王八,一直就想变着方儿的弄死你,好在你虽行走不得,武功进益却没落下半分,又有黄堂主他们多多少少钳制着,咱们才能好端端活到现在。”
苏错刀听他咬牙切齿,不由得好笑:“崇光宫主待你很好,不会杀你的。”
叶鸩离道:“他若杀了你,难道我还能活?”
说着翻过身来,赤裸的一双小腿翘起如蝎尾,笑道:“不过我就奇了,都说我是咱们这一辈里最聪明的,但为什么这么多年武功怎么练都不及你?”
苏错刀静静道:“你不专注……聪明太过,却又不够专注。”
“且不说诸多杂学,单就武功秘笈,无论心法、拳脚、刀剑暗器,乃至幻术蛊毒,只要优钵书阁中有的,或是崇光宫主跟你提过的,你无一不学,却也无一专精。”
叶鸩离不服气道:“哪有不精?单说我的化血鸩羽,就不逊唐家的漫天花雨,还有蛊幻之术……”
手指微微一挥,掌心便现出一只小巧的鸩鸟,轮廓由虚而真,羽毛碧绿目色如血,头颅甚至还在轻点颤动,仿佛随时会振翅飞起。
叶鸩离笑声清脆,手腕一翻,五指玉锥般在空气中划过,鸩鸟如烟散去,床榻上登时下了一场大雪,湿冷之意侵袭体肤,而他的身影竟也倏然消弭雪中不知所踪。
苏错刀唇角含笑,顺手取过枕边的凤鸣春晓刀,毫不犹豫,一记刀光直斩入雪中某处,只听叶鸩离哎哟一声,鸩鸟大雪,一切幻象归于虚无。
苏错刀横过刀身,刀刃上两只蛊虫尸骸:“雕虫小技,还要试么?”
叶鸩离揉着手腕,抱怨道:“我从小就不是你的对手,但这一手以蛊致幻,江湖中有几人能为?”
苏错刀笑道:“以前宫主中,有一位在武功尽失之下,以一己之力,用幻术机关乱心迷神,困死十数位顶尖高手,那才是庄生化蝶之境。”
叶鸩离眸光闪动,道:“我懂你的意思,武学之浩汤博大,如同江河,我只是急匆匆的从这边游到彼岸,而水流源头走向,河底水草淤泥,却懒得去琢磨深究,因此很容易便能跻身高手之列,但于武学巅峰,却只能望而兴叹……你与我不同,你武学天赋本就高,又胜在定力专注,不为旁枝末节所乱,是不是?只不过我天性使然,改不了的,怎么办?”
说罢贴近他的脸,猫儿一般厮磨着,笑嘻嘻说道:“怎么办?”
苏错刀很喜欢他这样无拘无束的亲昵,捏了捏他的下巴,道:“那就不改罢!阿离的过人之处多着呢,武功稍差些也不打紧,我也没指望你能当咱们七星湖的聂十三。”
叶鸩离立即用舌尖抵住他的手指,牙齿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指尖轻轻磕着。
苏错刀漆黑的眼瞳明透异常,微笑着警告:“敢咬我?”
叶鸩离眯着眼睛,长发在背上一幅青缎般蜿蜒微荡,含糊道:“我咬了,宫主想怎么罚?”
苏错刀的笑容显得有几分邪气,更是魅色无尽,正待说话,外面突的有衣袂声动,一个颇为娇嫩的声音急道:“宫主,阿西出了医舍,正往这边行来,属下不知他意欲何为,不敢阻拦,还请宫主示下!”
好端端一个安静雨夜被扰,叶鸩离大怒:“先将他扔黑水湖的水牢里!”
“不必,我去见他!”苏错刀起身着衣,飞掠而去。
阿西冒雨夜行,衣衫湿得透了,贴在身上又冷又沉,忍不住打了个寒战,停住脚步放眼一看,见白日里丰姿绰然的山水树木只是无数深深浅浅的暗影,无边无际,整个七星湖仿佛一只庞大的妖兽,一足踏入,便会被吞噬入腹,永难逃离。
阿西怔怔立着,眼前一会儿是错刀的赤足,一会儿是他手指上的银蛇山茶,只觉一颗心飘飘荡荡无法安稳,油然生出几分惶恐之意,自己这么多年彷徨无依卑微求存,难道只是为了被冥冥天意引到七星湖,与他再度相逢?
正心神恍惚,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耳边道:“你到底要干什么?”
一瞬间涌上的情绪竟只有惊喜,阿西猛然抬头,擦了擦睫毛上的雨滴:“错刀?”
错刀神色淡漠,却轻轻携起他的手,直奔医舍后那片林子,挑了株青碧参天的大树,一掠而上,两人并肩坐在树枝上,阿西身形晃了晃,忙一手扯住错刀的胳膊,湿漉漉的发梢扫过他的脸颊颈子,凉凉的有些痒。
错刀眼中闪过一丝意义不明的笑:“我知道你想找我,什么事说罢!”
阿西定了定神,低声道:“庄宫主为什么要抽你的腿筋?”
错刀微微一愕,似乎没想到他第一句竟是问自己的腿,当下答道:“我做错了事。”
“现在还会疼么?”
“还好。”
“那就是还会作痛?我得问问楚姑姑,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根治。”
错刀颇觉不耐,道:“你半夜乱闯内堂,差点儿惊动了叶总管,就为了问这些无聊小事?我送你回医舍。”
阿西急道:“不!你再陪我呆会儿!”
错刀抿了抿唇:“雨太大了,你又没有内力,会着凉的,我明天去医舍找你,不好么?”
阿西心中一暖,无意识间已用力反握住他的手掌,道:“我不会着凉……十年前,你是不是跟庄崇光去过江南越家?”
错刀道:“看来楚绿腰真的很看重你,连这段旧事都坦言告知……没错,当年崇光宫主抽我腿筋,就是因为越家一行,我私下饶过了越家独子的性命。”
阿西指尖哆嗦得厉害,低声喃喃道:“真的是你……”
凝视着他,脸色苍白,素来温润雅致的气质中竟有几分犀利:“你为什么要陪着庄崇光去灭门?又为什么偏偏要心软放过那个父母俱亡的孩子?”
错刀只是笑,双足沾满了雨水,随着树枝悠悠摇晃:“那孩子藏在衣柜里,抖得像一只腊月里落水的猫,可怜得很……喏,你现在抖得也差不多那模样了,阿西,你很害怕?”
阿西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攥着,颤声道:“你……”
错刀漆黑的眸中似有针芒闪烁,突然伸出手指,抵着唇,柔声笑道:“那天我就这般嘘了一声,让他不要出声,越家的孩子很是乖巧,又听话又安静。”
指上银蛇妖娆的攀着茶花,活过来一般跃跃然择人欲噬,此情此境,恍若梦魇重回,阿西脑中一片轰鸣混沌,眼泪已夺眶而出,睫毛湿漉漉的颤抖着,耳边错刀的声音轻柔馥郁,像一匹丝绸缓缓铺展开,却牢牢缠住咽喉要害:“那孩子虽算不上绝色,倒也不难看,尤其一双眼睛,像是走丢的麋鹿一般,楚楚动人啊……你说,这样的一个小孩子没了父母没了家,能不能活下去?能活成个什么样子?”
他笑容里透着洞悉一切的恶意,阿西头皮一炸,仿佛被烙铁炙了一下,不由自主,已不管不顾的拼命挣扎起来:“放开我!你放开我!”
错刀冷冷一笑,手臂铁箍一般将他按在怀里:“放开你?让你摔下去?越家的独子没死在崇光宫主手下,却不小心一跤跌下树,摔折了这么漂亮的头颈,传了出去,岂不是可惜可叹的一桩笑话?”
说罢拧着他的下巴,强迫他仰起头来与自己对视,微笑道:“越栖见,十年不见……你和小时候一样有趣。”
越栖见看着他,心中已不知是什么滋味,只觉十年前与如今重叠无隙,是缘是劫却只能生受,良久艰涩的开口:“你既然知道我是谁,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不告诉叶总管,或者干脆杀了我?”
“杀你干什么?十年前我没杀你,如今更加不会。”错刀轻轻摇晃着,悠然自得像是一片随风着雨的树叶:“只是我实在不明白,你在桑家十年,没人教过你一天武功,就凭小时候家传的微末皮毛,敢孤身潜入七星湖?你想用什么来复仇?”
第十章
越栖见木然道:“庄崇光呢?活着还是死了?”
错刀道:“我也是你的仇人……先杀我,再去找崇光宫主。”
越栖见摇头,道:“那天我都听到了,也都记得……我父母家人是庄崇光杀的,与你无关。”
错刀一怔,失笑道:“可我当日随崇光宫主一起,是他的嫡传弟子,还是七星湖的人……你难道不该杀我?”
越栖见声音不大却很坚定,道:“不该。你没有杀我家人,而且还放过了我,我的仇人,只有庄崇光。”
错刀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,眸光深邃透骨,捏着他下巴的手指渐渐用力:“如果崇光宫主令我杀你爹娘,我肯定会毫不犹豫的动手,我放过你,不过是因为宫主前一日刚罚过我,我故意惹他生气……对你可没半分好意,你懂么?”
越栖见下颌生疼,却异常执拗:“你差点儿被庄崇光折磨成残废,也是因为我的缘故……”
错刀大笑:“你算个什么东西?崇光宫主心血来潮,说要换筋易脉,天王老子也拦不住!便是我把你先奸个十七八遍再活生生剥皮拆骨,他也不会因此饶过我。”
两人衣衫尽湿肌肤相贴,本就暧昧难言,乍听得一个奸字,越栖见又羞又怒,脸上腾然作烧:“你胡说八道些什么!”
目光略垂,却见错刀衣襟不曾系好,露出颈下大片玉石般的肌肤,甚至胸前樱红都若隐若现,不禁面红耳赤,连呼吸都错乱了:“你……把衣服穿好!”
错刀眉梢扬了扬:“我从床上匆忙赶来,难道要打扮得可以去少林寺礼佛?而且从来都是叶总管帮我穿衣,我自己可不太会……要不你帮帮我?”
他生得太过邪美,便是无心,也有几分春色暗涌的意味,越栖见招架不得,只得尽力后仰躲避,心中却是暗惊,看来那位叶总管对错刀的确宠爱非常,竟一直亲手为他着衣整装……
错刀见他出神,手指沿着他的脸颊慢慢摸向颈子肩窝,轻声笑道:“皮肤很不错,又柔又滑,比之叶总管,也不遑多让。”
越栖见气得直哆嗦,更涌上一股不自知的酸涩:“为什么要羞辱我?”
错刀笑了笑:“你把这当羞辱?越公子,看来你白来这趟七星湖了。”
越栖见道:“楚姑姑和孔雀,言行绝无半点轻浮之态。”
“是么?”错刀淡淡道:“你该把她们扒光好生瞧一瞧的。”
像是突然失去了兴致,放开手道:“直说罢,你来七星湖,到底想做什么?”
越栖见紧抿着唇,沉默了半晌,一字字道:“我要找庄崇光。他若没死,我会杀他报仇,他若死了,我就离开这儿。”
看着他被雨淋后,尤显洁净柔和的一张脸,错刀神色不动,眼眸里却透出玩味之意,良久笑道:“三天后,我带你去见崇光宫主。”
轻描淡写一句话,却不啻于雷轰电掣,越栖见双眼倏然一亮,道:“你……为什么又要帮我?”
“你若不是傻瓜,就是想把我当傻瓜……但无论那种,都有意思得要命,越公子,我看上你了。”
错刀说罢,从树梢一掠而下,回头笑道:“不过我真的很好奇,你打算怎么杀了崇光宫主?或者……怎么自己下这棵树?”
笑声未歇,身影已在一片风雨中消失。
孔雀千辛万苦把越栖见从树上拎下来时,小脸绷得活像被老衲调戏了的师太:“你说你是做梦爬上去的?你以为你是猴子还是蛇?这树上是有香蕉还是有许仙?”
越栖见淋了一夜雨,又跟错刀图穷匕见好一番惊心动魄,此刻脑子里一窝蜂的乱七八糟又倦又乏,随时能趴地上睡死过去,闻言只得敷衍道:“梦游爬的……”
孔雀不依不饶:“这棵树怎么也有十丈高,你再爬一个我瞧瞧!”
越栖见脚步打着晃,苦笑道:“饶了我罢,好姑娘,好妹子……”
孔雀俏脸红润,嫌弃的瞥他一眼,伸手扶着他往医舍走,一边不忘挖苦:“不会扯淡就不要扯,这种梦游之类的屁话……你难道昨晚把脑壳掀起来让雨打到脑浆子了么?”
越栖见深谙藏拙之道,只当耳朵聋了,半晌却低声问道:“孔雀,你见过叶总管么?他……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孔雀冷笑一声:“想听真话?”
越栖见点了点头。
孔雀凝视着他,缓缓说道:“叶总管比你美,比你聪明,比你有手段,你和他搁一块儿,任何一个人不管男女,都会选他……而他伸出一根小手指,就能让你永世不得超生。”
越栖见脸色有些发白:“我不是问这个。”
孔雀毫不客气的断言道:“你就是想知道这个。”
这女孩儿年纪虽小,却妖怪一样能猜到人最隐秘的心思:“阿西,我不会害你……人贵自知,七星湖不是做梦的地方。”
越栖见勉强一笑:“我明白……可错刀说他看上我了。”
孔雀当即道:“他骗你的!”
越栖见眸光沉静中透出执迷不悟的热烈:“我有什么值得他骗?”
孔雀停下脚步,十分认真的说道:“阿西,你喜欢什么样的棺材?我早些帮你订好,也不枉咱们相处一场。”
越栖见沉默不语,待到了医舍,却直问楚绿腰道:“姑姑,无翼飞豹的筋脉有何独特秉性?”
孔雀很老成的叹了口气,低下头小声嘀咕道:“笨死了!”
越栖见听而未闻,只恳求道:“姑姑,我幼时机缘巧合,得传一部医书,唤作内昭图略,对你或许还有些用处,你……能不能传我易筋换脉之术?”
他不是善做交易之人,说出这句话已满脸通红,生怕楚绿腰不答应,仓促又道:“还有千金方……与姑姑的药毒经颇能补证相长。”
楚绿腰一生精研医术,闻言大喜,她也不是闹虚的人,当即应道:“如此极好。”
越栖见比她还要惊喜百倍,竟有些不敢相信,小声道:“真的?”
看着那双无辜温柔到了极点的眼眸,楚绿腰心中稍觉不忍,微笑道:“阿西,我一直喜欢你的资质性情,本就要将医术传给你的,你放心,你要学的,我一定教。”
越栖见眼神中只余感激,当即道:“多谢姑姑……我先去换下湿衣,再行拜师大礼。”
匆匆回到住处,方知自己一双手抖得厉害,酸软得几乎扯不开衣结。
第十一章
越栖见一愣,双手揪着地毯,手背青筋已浮凸而出。
自来七星湖,见过的人不说个个君子,与外面也无甚大异,医舍中更是一个赛一个白面包子也似干净斯文,即便错刀邪气重了些,对自己也从未真正的失礼过分,不料这叶鸩离出言会如此粗俗恶毒。
错愕之下,竟有些不知所措。
苍横笛仿佛很是高兴,道:“公子,看来楚姑姑的高徒架子不小。”
叶鸩离随手拿起一柄玉骨折扇,起身缓步走近:“还好本座没什么架子。”
用扇头挑起越栖见的下巴:“生得也不过如此,粗制滥造味同嚼蜡,我养的蛤蟆剥了皮也比你俊俏几分。”
他一双秋水眼无邪的漂亮,认认真真的说道:“要么自己脱衣服,要么我扒了你的皮。”
越栖见看着他,像是看一只妖魔,良久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来:“不。”
叶鸩离有些惊奇:“不脱?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,有什么好害臊的?”
越栖见神色平静:“我不喜欢被人逼迫。”
叶鸩离很可惜的叹了口气:“那我只能扒你的皮了……”
目光中闪烁着孩童恶作剧般的得意:“但扒皮之前,还是得先扒了你的衣服。”
越栖见咬了咬牙,道:“叶公子身为七星湖总管,不说是武林宗师,也算一代魔头,杀人该利落些,如此无聊行径,图惹耻笑。”
叶鸩离奇道:“谁说我要杀你了?扒个皮而已,不见得就死……不信咱们试试。”
越栖见平素温润如水,随物赋形,似乎完全没有脾气,其实骨子里却藏着一点极刚极硬的秉性,哪怕皮肉被碾得粉碎,骨头渣子都会硬得咯牙。
当下一言不发,冷冷直视叶鸩离,明明是跪着,却有居高临下的倨傲之态,而眼神中鄙夷不屑之意更是如火如荼。
两双美目针尖麦芒的一对上,伤筋动骨,火星四溅。
苍横笛偷偷挥去蔓延到身旁的火花,又悄悄抚平了胳膊上立起的汗毛,道:“公子,要他乖乖的自行脱了衣衫又有何难?属下只需一指甲的蜂蛊粉……”
叶鸩离冷笑:“不必,本座决定屈尊降贵一会儿,亲自动手!”
说着当真扔开折扇,一把扯定越栖见的衣领,嘶的一声,衣襟已裂开两半。
越栖见大急,顾不得其他,伸手就去扣他曲池寸关,叶鸩离不避不让,待他指尖碰到肌肤,方咦的一声,手掌一翻,牢牢贴上他的掌心:“七星湖这地面儿真容易闹鬼!庖厨杂役居然有武功?”
双掌一触,叶鸩离劲力吐出,沿着手三阳经直冲入体,势若破竹,沉入丹田气府,摸索他的内力运转。
越栖见既已露了端倪,不再藏迹,一苇心法的内力从丹田催发,护住经脉,与侵入体内的妖邪真气绞在一处。
两股真气一撞上,高下立判。
越栖见几乎是一触即溃,只苦苦死守一点真元在气府凝聚不散。
他内力运行奇妙,柔和冲淡,毫无一丝烟火气,虽功力尚浅,在叶鸩离侵袭下,那点真元却如水面苇叶受击于重锤刀剑,瑟瑟飘摇,而根基尚在,令人有发力千钧只中一两之感,虽完全落于下风,但真要一举摧毁震碎,便是以叶鸩离内力之充沛妖异,亦非一时之事。
叶鸩离也不急躁,眸中异彩涟涟,内力源源不绝,时收时放,只在他经脉肺腑间冲突感应,牵动他的元气,一点点榨干耗尽。
一炷香后,越栖见周身大汗淋漓,脸色惨白如纸,已是濒临虚脱,却咬牙强撑,眼神中更无一丝乞怜哀求。
叶鸩离粉光润泽的唇瓣微启,道:“自己扭扭捏捏的不肯脱,不就是勾引我亲自动手么?小贱货,放心罢,一会儿本座会好好操烂你,干得你浪个够也乐得直哭,可好?”
他面容清冷若月映梨花,放在手掌心里呵口气就能融化一般,却倒水也似极流畅的说出如此不堪入耳的下流言语,一旁苍横笛都颇感吃不消,更不必说与他贴身近搏的越栖见了。
越栖见本就是凭借一口气硬撼不倒,此刻心神一乱,气血浮动,胸臆间已被真气突入震伤,闷哼一声,飞跌了出去。
叶鸩离笑吟吟的踱了几步,抬起一足,轻轻踩着他的脸颊:“觉得脱个衣服就是辱你了?真没见识!”
越栖见嘴角溢血,四肢百骸虚虚荡荡,浑身经脉剧痛,连一丝力气都不复存在,却竭力拗起颈子,想从他脚底挣脱开。
叶鸩离足尖微微用力压制住,任由他耗完最后一分力气,方俯下身去解他的腰带,越栖见身子一缩,心中又恨又怕,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杀了我罢!”
叶鸩离正色道:“我不杀你,我只辱你。”
说着伸手除去他的衣衫,每个动作都刻意的慢到极点柔到极处,更有意无意在逐渐裸露出的肌肤上游移抚摸,越栖见羞耻得几乎晕过去,胡乱道:“若有一天……你落入我手里,我……我一定百倍偿还今日之辱!”
叶鸩离嗯的一声,突然抵住他胸口一点樱红,两指掐着用力一拧。
锐利而怪异的痛楚像是一根粗糙的铁线,从柔嫩的乳尖直贯入心脏,越栖见一瞬间连呼吸都屏住,喉头滚动着,眼眶痛得一阵火辣辣的热,却强忍住眼泪。
“不就百倍么,有什么稀罕的?我等着你有朝一日从嫩豆芽变成狼牙棒,扒光我一百次就是了。”叶鸩离好整以暇的抬起他的腰,褪下亵裤:“不过你现在还是棵水灵灵的豆芽菜,再发狠也只有被压的命。”
越栖见只觉嗓子眼里一阵阵的甜腥,勉力挣扎着,嘶声道:“你无耻!禽兽不如!你还是不是人!”
叶鸩离听而不闻,轻易的压制住那微不足道的力量,笑吟吟的将他翻过身跪伏着摆放好。
这样的姿势使得越栖见纤细的腰微微下凹,整个背后的弧线更显一气呵成的精妙,挺翘紧实的臀白嫩异常,皮肤薄薄的,有种剔透的质感,掐得出水一般。
叶鸩离忍不住赞道:“脸蛋不怎么样,屁股倒漂亮,活像剥了壳的荔枝,这般淫荡的模样,天生应该被人干吧?横笛,你说是不是?”
苍横笛道:“公子高瞻远瞩,自然是不会错的。”
叶鸩离道:“那就赏给你玩儿罢,别弄死就行。”
苍横笛咕嘟咽了一口口水,却一腔浩然正气:“属下不好这一口儿。”
叶鸩离笑道:“呸……你是怕错刀。”
越栖见正身处噩梦一般,听得错刀的名字,无意识中低声脱口而出:“错刀……错刀在哪儿?他说要来找我的……”
苍横笛立即往后退了三大步,叶鸩离笑容顿敛,捡起那柄玉骨折扇,神色冷冷的摊开手掌:“入行舟!”
苍横笛似有所虑,迟疑片刻,方从怀里取出一只螺钿盒,却道:“公子,这药……”
叶鸩离打断道:“出去!”
苍横笛眸中掠过一道担忧之色,却依言躬身而退。
叶鸩离冷着脸打开盒盖,合拢扇子挑出些许纯白的脂膏,一脚踩定越栖见的后腰,将那脂膏涂抹在他紧闭的后庭入口处:“错刀的名字,也是你这张下贱的嘴能提能唤的?”
待那穴口湿润的微微绽开,一脸厌恶的将扇子往里直插而入,淡淡道:“知道这媚药为什么叫做入行舟么?就是让你这样的贱货水流个不住,比那桃源洞口还要湿得厉害,如此便是只船儿都塞得进去。”
他动作粗暴,那扇子也有些边角,硬生生以挤碎柔嫩内壁的力道蛮横的进入,饶是越栖见虚弱无力,也痛得直打哆嗦,眼圈通红,眼前一片模糊不清,神智已濒临崩溃。
入行舟的药力发作得极快,只抽插了十来下,臀缝里已滴得出水来,内壁很疼,却更是酸痒难耐,内力耗尽之下,越栖见完全抵受不住入行舟的霸道邪恶,不能自控,甬道已撒娇献媚也似层层裹住扇子,紧密的吸附吮咬,贪婪而火热,情不自禁,甚至主动抬起小巧的臀,生涩的扭动迎合着。
叶鸩离恶意的打量着脚下汗湿痉挛的身子,舌锋足可销蚀皮肉挫骨扬灰:“小浪货,这回可舒坦了?想我干你么?可你不配……记住了,第一次操你的,插坏你的,把你搞得欲仙欲死的,只是一把折扇而已。”
他的话越栖见似乎听得清清楚楚,又似乎一个字都不曾入耳,整个天地已崩陷了,脑中一片空白,惶惑而惊恐,只剩下湮灭一切的巨大轰鸣声,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遭受这样残酷变态的凌辱。
意识混乱中,赤裸无助的身体却流露出惊人的艳丽之态,虽有些扭曲残忍,却更令人目眩神驰心旌摇荡,像是璞玉被刀雕琢,明珠剥离蚌壳。
叶鸩离脸色更冷,目中只有冷静的审视探测之意,扇子灵蛇一般钻动着,一次比一次进入得凶猛而刁钻,终于顶到了最让人受不了的敏感所在。
越栖见猛地拗起,浑身战栗,木然发出一声呻吟,颤若游丝,妖媚得仿佛有香气袅袅散开。
叶鸩离狠狠的拧着他的下巴看了一眼,嫌弃道:“哭什么?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,你不是浪得挺欢喜的么?我碰都没碰你前面,你就泄得跟个女人一样,自个儿天性淫贱,怪得了谁?”
虚汗、精水、肠液,打湿了身下雪白的地毯,肮脏得不堪入目一塌糊涂。
越栖见垂头看着,眼神涣散,除了空虚无际欲望如兽,周遭一切似乎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幔帐,离自己很遥远。
灵台仅剩的一点清明,仿佛风中之烛,随时可能一闪熄灭,激烈的抽插中,越栖见抵御不住的喘息着,忽然低头,嘴唇贴上叶鸩离的手指。
叶鸩离秀气的眉毛扬了扬:“真是连狗都不如……要我丢根肉骨头给你舔着么?”
越栖见水雾迷离的眼睛突地迸射寒光,张嘴咬住指头,两排牙齿竭尽全力的合上。
心里用上了这辈子最狠最毒的力气,足够将指骨咬成碎末,但事实上只在指尖留下两个牙印,浅得几乎看不出的牙印。
叶鸩离撤回手指,毫不容情,一记耳光便抽了过去。
他出手极重,虽未用内力,但一巴掌下去,越栖见头颈几乎都要折了,脸颊红肿,满嘴的血顺着下巴滴滴滚落,越栖见慢慢转过头,说出平生第一句伤人恶语:“杂种!”
叶鸩离为之一愕:“你说什么?”
越栖见赤裸的蜷缩着,股间插着一柄折扇,扇柄洁白,臀瓣更是不逊雪色,后穴如一张嫣红的小嘴般尚在饥渴的自行吞吐,如此受虐的淫艳之态,明明已完全沦陷于欲望深渊,但他静静看着叶鸩离,清晰的重复道:“杂种。”
若说这世上还有一句话能让叶鸩离动容,无疑便是杂种二字。
多年前内堂一起受训的孩子里,有一个耳听八方的机灵鬼骂过他“小妾生的狗杂种,连自个儿亲爹都不知道是谁”。
结果那孩子上黄泉路时连个鬼样儿都没有,活像剁碎了煮火锅的羊蝎子,尸体便是花一百年都拼凑不齐。
苏错刀就在一旁看着,没有帮叶鸩离一根手指,只是在一切结束后,把他一身血泥染透了的衣衫除去,打来一大桶热水,给他洗了个澡,换上一身干净的寝衣,两人抱着面对面睡着。
念及此事,叶鸩离眸中闪过一瞬浓烈的温柔之色,随即笑意更森冷:“你也配打错刀的主意?”
足尖抵上扇柄,似乎打算将折扇完全踹入他的体内。
这把玉骨折扇尺余长,四棱分明,凭自己的一踹之力,必将穿透肚肠破腹而出。
不过不打紧,有楚绿腰在,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能救得回来。
只可惜了这把折扇,白玉为骨,织金扇面,绘着茶花满路,本是自己最喜欢的一把,弄脏了可就再也用不得了。
叶鸩离苦恼的叹了口气,却毫不犹豫,伸足对准了扇柄便踹。
电光石火间,越栖见已明白他要对自己做什么,身处欲海载沉载浮的晕眩中,竟有一丝暖洋洋的放松之意,就这么死了……或许倒是解脱?
但死在这样的污秽地狱里,死在叶鸩离这样的魔鬼面前,还死得如此下贱肮脏……真的能甘心?能瞑目?
一片混沌中,越栖见不能自抑的昂起脖子,狂笑出声:“哈哈……哈……”
笑声凄厉悲愤,隐隐有层怨毒与疯狂隳突汹涌。
在极尽屈辱的濒死一刻,心底最深处的阴暗狂放骤然引爆,将十年来寄人篱下的谨小慎微,百忍而柔的谦和淡泊,统统冲破一概抛弃。
庄崇光杀自己的父母不过举手投足之间,如屠宰羔羊碾死虫蚁,自己却只能躲在幽暗的柜子里流泪发抖。
叶鸩离轻而易举可以将自己煎皮拆骨,而自己拼尽全力,却连他手指头都咬不破。
这一瞬间,越栖见宁可自己是庄崇光是叶鸩离,是七星湖任何一个妖人,而不要像现在这样屈居人下,泥土浮尘般被轻视被践踏。
笑声未绝,一道人影轻烟也似掠进屋来,间不容发之际,一掌拂上叶鸩离的膝弯,待他小腿失力软垂,随即化掌为勾,扣住足踝往怀里一拽。
一见这个人,叶鸩离笑容便如阳光下的泉水,清澈明亮:“错刀,你来了?”
第十二章
错刀放下叶鸩离的小腿,却默不作声的拔出折扇,捡起散落地上的衣衫裹住越栖见,一把抱起:“你怎么样?”
越栖见轻轻吐出一口气,喉咙里发出小动物似的很轻很低的一声哀鸣:“疼,我疼……快疼死了。”
说着手指无力的攀上错刀的衣襟,毫无预兆的失声痛哭起来。
错刀微微一怔,似乎没想到他会在自己面前哭成这样,这种哭法,让人有一种握住了他心脏的错觉,而且还是他自己撕开血肉骨骼,自己双手捧出放置于错刀的手掌。
越栖见露出来的肌肤染着不正常的绯红,腰肢也在不自觉的战栗扭动,错刀漆黑的眼眸转向叶鸩离:“入行舟?”
叶鸩离眨眨眼,满不在乎的笑:“他自己要的……”
甚至还问道:“是不是啊,小贱货?”
错刀冷冷看着他,两人眸光交汇,叶鸩离轻轻点了点头。
“别怕……”错刀摸了摸越栖见的头发:“一会儿就不疼了。”
说着不再理会叶鸩离,飞身掠出门去,直奔泄雪清溪。
泄雪清溪紧临烟分剑截院,处于山坳之间,周遭奇花佳木错落有致,一条虎皮石径弯弯曲曲通往几处松木搭建的精舍中。
错刀行至溪边,抱着越栖见一同入得水中。
溪水冰凉,越栖见激灵灵打了个寒战,神智却清醒了大半。错刀温言道:“入行舟并无解药,好在你已泄了不少次,溪水里泡一会儿便可缓解药效,再忍一忍罢。”
越栖见不语,只咬牙苦忍,瑟瑟而颤,冬日里没搭窝的寒号鸟也似,浑身肌肤都冻青了。
错刀端详片刻,笑道:“别筛糠了……你是打算活活冻死,也不开口求我一句么?”
掌心抵上他背后命门:“你内力暂时耗尽,我渡给你……咱们练的内功多半不是一个路子,但你只需顺势牵引调匀吐纳就行。”
言罢不容拒绝,缓缓渡入一股真气,流过奇经八脉十二经络,汩汩然再入肺腑五脏,沉入气府,盘旋冲盈。
越栖见丹田中真元微弱,感应到从外注入的充沛真气,经脉气机均为之一振,那种涩滞虚弱感荡然无存,不知不觉已引导异种真气进入丹田。
错刀天赋极高,在越栖见周身循环一周天,已摸索到他真气运转的踪迹,脸色虽不做稍变,心中却既喜且惊。
喜的是越栖见所习心法,堪称一座价值连城的宝库,若飘若定,如海如渊,精妙绝伦。
惊的是他的内力与自己一正一邪,本该泾渭分明,即便渡入丹田,也不能完全交融,更需好几个时辰方能化为己有,可事实上自己的真气甫进经脉,便无半点流失损耗,且如江河交汇,融于无形,竟与廿八星经有同源同宗之相。
两股真气,一强一弱,一给予一接纳,在丹田里暖融融的胶合一处,两人都有种奇妙的舒畅感,可遇不可求的快美难言。
顿饭工夫,错刀收掌,道:“如此应该没什么大碍。”
越栖见的衣衫方才只是草草裹上,此刻早已凌乱不堪,雪白的一双腿赤裸着浸在溪水里,像是半透明的瓷器,洁净,冰凉,却诱人亵渎。
错刀看着,不由得调笑道:“叶总管榨掉的……我帮他还上,只多不少。”
越栖见脸色苍白,双颊仍有些残留的潮红,却坐得笔直,哭得红肿的眼眸直视着他,道:“你是苏宫主。”
苏错刀微笑,似松了一口气:“可算猜到了……”
越栖见眸光幽黯冷淡下来:“其实我早该知道……我提到你时,孔雀怕得要命,却不敢说出你的身份,楚姑姑待人冷淡,你去医舍她却给你备茶。你早知道我是越家的漏网之鱼,叶鸩离却直到方才才知道我会武功……何况你敢从叶鸩离手底抢人,你……自然就是七星湖之主。”
他险死还生之下心防大失,平日打死也不会宣之于口的话,竟不受控制的吐露而出:“我在桑家,除了云歌,没什么朋友……只可惜你是苏宫主,不是错刀。”
苏错刀轻声道:“我并不想刻意瞒你,而是担心你知道了之后就会怕我,所以一直不愿告诉你……我没骗你,我的确是叫错刀。”
稍停了停,道:“我从小在七星湖长大,没有遇见过你这样的傻瓜……我很喜欢你看我的眼神,喜欢你跟我说,穿上袜子莫要着凉,喜欢你以为我是阿离的男宠,替我羞耻,却绝不会看不起我,喜欢你刚刚见着我,能毫无顾忌的大哭……”
越栖见脸色刷的剧变,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几乎让他抬不起头来,慌慌张张的打断道:“别说了!”
方才在叶鸩离手底,自己赤身裸体的丑态淫状,无耻脏污得连个人都算不上,哪经得起苏错刀提及?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?
苏错刀看出他的心思,却笑道:“这没什么,阿离邪门功夫多着呢,你输在他手上不委屈。”
越栖见脑中浑浑噩噩,问道:“什么?”
苏错刀耐心的解释道:“在阿离手底,你哭也好怕也好,再怎么欲仙欲死的放荡都是天经地义,他精擅风月之技,你跟他一比就是个刚出娘胎的婴孩,被他辱上一辱,有什么好难过的?我都不在乎,你在乎什么?”
“他扒光你的衣服,折磨得你死去活来,你比他弱,若不想死,只能坦然受之,或者哭喊求饶,又有什么可羞愧的?你不是没死么?等你武功练好了,也去扒他一次,想怎么奸便怎么奸,岂不是好?”
越栖见呆住了。
直觉他所言离经叛道完全没有道理,但一时却也想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对,心里沉重的痛不欲生的屈辱自厌,却因此而消散大半。
他轻描淡写的一番言语,像是柔软宽大的羽衣,兜头闷脸的盖住自己,虽隔离了光明,却也遮蔽了那些伤害,自有一种黑暗的温暖力量,抚慰人心平复痛楚,而且不用付出任何挣扎的代价。
苏错刀面容平静,却似传说中的妖魔充满诱惑,他告诉一直在水里游动的鱼,不用在乎鱼叉或是钓钩,也不用介怀丛生的水藻水底的淤泥,因为跳出水面,九重云霄的天地更为广阔,更为无拘无束。
越栖见隐隐觉得危险觉得动摇,却不忍抗拒摧残折磨后,这救赎般的放松与释怀,身体里有另一个自己,像是层层冰雪下的种子,蠢蠢欲动即将破土而出。
苏错刀任由他神驰天外,也不知过了多久,道:“入行舟的药效应该散去了,上岸歇着罢!”
说罢将他小心抱起,放在岸边一块光润的白石边:“我得给你取件衣服来……我要带你去的地方,不可衣冠不整。”
正要转身而行时,越栖见猛地回过神来,急促的伸手扯住他的袍角:“你别撇下我……”
苏错刀笑道:“不用怕,这儿是禁地,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能擅入。”
顿饭工夫苏错刀回来,见越栖见一动不动的靠着那块石头,连姿势都没变,只是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,眼眸中惊弓之鸟似的惶恐不安,在见到自己的一瞬间,倏然变为明亮的欢喜。
苏错刀不动声色,给他穿上一套素净的白衣皂靴,另用银冠束发,待一切整理妥当,仔细打量了一眼,发觉他眉目五官虽远不及叶鸩离清冽精美,却独有一种温润秀雅的味道,江南三月的烟雨般,无辜且无害,让人越看越舒服。
心中忍不住有些柔软,笑道:“走罢!”
越栖见静静道:“去见庄崇光么?”
苏错刀道:“我三天前答应过你的,不是么?”
穿过一丛脂醉花,便是一座光洁的石壁,苏错刀抬手开启石门,两人进得一间狭小的石室,越栖见张目顾盼,见屋里别无陈设,只在四壁掏空凿出数个灯座,数目为三六七九,里面各置一盏铜灯,共二十五盏灯,把小小的室内照得亮若白昼。
苏错刀拿起其中一盏,伸手进石壁,扳开一处机关,随口道:“这些灯里燃的是鲛人油,传说历代帝王墓穴中都用此物照明,能百年不灭。”
越栖见低声道:“但古来又有几个帝王,能百年不死?”
苏错刀侧耳听得机括声响,即放回铜灯,拉着越栖见行至屋内正中,刚刚站好,脚下三尺方圆的地面突地飞速下陷。
越栖见措手不及,身形晃了晃,忙拉住苏错刀的胳膊,好在只短短片刻,石台也就降到了底,咔的一声,落于实地。
越栖见定睛一看,却是一座地宫,头顶雕刻着阴阳太极星宿日月,装饰十分庄严简朴,以细青石为甬道,通往数十个石室。
苏错刀声音里有种端严肃然之意:“这里便是本派宫主墓群,从沈墨钩宫主开始,历代宫主遗骸都会葬在这地宫的各室之中……将来本座也会在里面,魂魄不散,守着七星湖。”
越栖见也不知是震惊亦或疑惧,浑身都在颤抖:“你……你带我来这里,难道说庄崇光……”
苏错刀颔首道:“此处有墓室二十八,以廿八星宿为名,庄宫主的尸身就在氐宿室。”
说着当先左行,沿着青石甬道走出百十来步,踩上三级台阶,推开一扇石门,淡淡道:“进来。”
墓室正中一具石棺,朴实无华。
越栖见一时停足不前,苏错刀也不催促,只负手而立,身影在重重光线下,虚虚幻幻,如处九天神境。
从地宫出来后,越栖见便如一缕幽魂也似。
十年来的唯一宿愿,如此轻易得到满足,整个人却仿佛高空失足,丢了精气神,虚弱绵软,一步也迈不开。
苏错刀陪着他,席地坐在脂醉花从中,声音像是剔透的琉璃,泛着微冷却华丽的光泽:“崇光宫主是我亲手杀的,也是我亲手放入石棺安葬。”
越栖见漠然问道:“庄崇光手中……为什么握着一对泥人儿?”
趟在棺中的庄崇光,绝无半分凶神恶煞之态,颜若春花初绽,红菱般的嘴唇边,甚至有一丝顽皮如孩童的笑意,右手紧握一对憨态可掬的五彩泥人。
自己一生凄苦飘零,尽拜此人所赐,但他却死得如此安然……越栖见并非戮尸鞭骸的性子,百感交集无从发泄,心中只余一片空茫,言语也无头无绪了起来。
苏错刀缓缓答道:“那对泥人儿是苏小缺宫主亲手捏给他的,崇光宫主视若至宝,早早定为陪葬之物。”
又道:“七星湖历代宫主,都可携一物陪葬。只不过有些死得突然,自己无法择定,便由最亲之人为他挑选……比如沈宫主,他的陪葬之物就是苏宫主后来选好放入棺中。”
越栖见虽不好奇,却怔怔问道:“是什么?”
苏错刀叹了口气,道:“是苏宫主的贴身兵刃,伽罗刀。”
越栖见面无表情:“那苏小缺的陪葬之物呢?”
苏错刀道:“不知道……苏宫主立过誓,生是七星湖之主,便是死,也要埋在七星湖,可现在这墓室中并无他的尸身,想来还活着。”
稍停了停,眉宇间掠过一道厉色:“他若忘了自己立过的誓,我会带着他的尸体回来。”
此言大有深意,越栖见却不欲深究,道:“你的陪葬之物又是什么?”
苏错刀一笑:“我只想生前,不虑死后。”
“不过阿离肯定会替我备好。”
他一口一个阿离,自然而亲密,这样的态度仿佛一根蘸了粗盐的长针,能刺穿人的瞳孔心脏。
越栖见眼底漾出血丝,一时不能自控,脱口而出:“叶鸩离行事恶毒无耻,绝无一宫总管的气度。”
苏错刀看着他,神色微冷:“你又有何等气度?”
第十三章
苏错刀看着他,神色微冷:“你又有何等气度?”
越栖见一愕。
苏错刀淡淡道:“阿离堂堂正正打赢了你,是不是?他既不曾杀你,也没有斩断你的手脚,算什么恶毒无耻?”
越栖见手心冰凉,本以为苏错刀虽为邪教之主,却自有心胸气魄,并非怙恶不悛之徒,不料他竟不辨是非不知轻重,完全不认为叶鸩离有丝毫的错处,当即忍怒道:“纵然我武功低微,也算医舍弟子,他毫无来由痛加折辱……”
苏错刀不耐烦的打断道:“阿离就是这样的。”
简简单单一句话,浑然天成的没心没肝,面不改色,已伤人至深。
阿离就是这样的,所以越栖见活该受辱?
越栖见习惯性的默默垂下眼睫,不再多说一个字。
真愚蠢,真笨拙。
这些年炎凉自知,早修炼成了百忍成钢随和如水,桑鸿正锐利警惕的眼神下,更懂得百辩不如一默。
今日却是怎么了?
苏错刀不知真假的几句喜欢,自己就死心塌地如同无知幼童?连疏不间亲这样的道理都忘得一干二净?
叶鸩离行事跋扈阴损,连七星湖门人都视如犬豕,如今已不把楚绿腰放在眼里,将来位愈高权愈重,苏错刀的卧榻之侧,岂不是豢养了一只噬主之兽?
可笑自己出言提醒,却成了心怀叵测的宵小卑劣之辈。
正静静思量间,只听苏错刀柔声赞道:“你不在江湖行走,懂得的却不少。”
语气中有些安抚的歉意。
越栖见心头一颤,抬起头来,但见苏错刀微笑的眉眼,比斜阳更熏人欲醉。
苏错刀又道:“阿离和我……以后日子长了,我慢慢告诉你。”
原来自己的心意,他都明白!
登时一颗心仿佛鸽子振翅,越栖见轻声道:“桑伯伯不喜欢我出门,所以只能埋头读闲书,江湖中的札记传说看过不少。”
苏错刀道:“桑鸿正两张脸皮的伪君子一个,收养你只怕没安好心,你在我这儿,没必要桑伯伯长桑伯伯短的叫得那般亲热。”
越栖见眼眸晶亮,却道:“桑伯伯待我很好,衣食无匮供应无缺,我很知足。”
苏错刀笑着:“那你还回桑家么?”
捉住他雪白剔透的手指,只觉指尖指缝间全然光滑细腻,一点学武之人的粗糙都没有。
越栖见立即摇头,直言相求:“错刀,我留在医舍,行么?”
苏错刀眉梢微扬:“七星湖的名声太好……你不怕将来正道人人喊打?”
越栖见道:“我只是在医舍,并不会伤人害人。”
苏错刀嘴角含笑,声音却透着严冷峻意:“那也是七星湖的医舍。若你只想学医,我修书白鹿山孟自在,凭你的医术,亦能有一席之地。”
堂堂越家独子桑家教养,身世清白医术精湛,自甘堕落的要明珠投暗,七星湖却得了便宜卖一矜持自重的乖,摇身一变成了蓬莱仙岛桃花源,端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嘴脸,把人往外赶。
越栖见讷讷道:“你……难不成疑心我要对七星湖不利?”
苏错刀叹了口气:“不是,我自然盼着你留下,但你我……终究殊途异路,我又难得真心喜欢一个人,更不想你将来后悔难过。”
拉着他起身,道:“此事不急,你再好生想想罢。”
一路回到医舍,孔雀正立在溪水边苦等,见苏错刀陪同越栖见而来,惊得一跤跌入水中,鲜绿的罗裙湿了个透,爬起身来,当着越栖见的面,却不知该不该行礼。
苏错刀低声道:“退下罢!”
孔雀明白他不再隐藏身份,当即依言退开,临走却小心翼翼的看了越栖见一眼,有些歉疚之色。
越栖见闻着空气中的药材清香,回到家一般心绪宁静,笑道:“我进去啦,也让楚姑姑放心。”
苏错刀嗯的一声,却不曾松开他的手:“对了栖见,我还有一事相求。”
越栖见道:“什么事?”
苏错刀神色轻松,闲话道:“你练的内功心法颇有可取之处,有空便教了给我,可好?”
越栖见一怔,随即脸红了,十分惭愧:“我……我不能教……”
苏错刀奇道:“为什么?”
他就像珍馐美味饱餐餍足后的人,要求再来一小杯酒却被拒绝,明显有些失落不解,但也仅此而已,并没有穷凶极恶欲求不满之态。
越栖见手足无措:“我练的一苇心法算不得什么,但毕竟是家传的……父亲交代过,万万不可传于他人。”
苏错刀神态自若,颔首道:“一苇心法……取一苇渡江之意,丹田有江海之深广,而身法如苇叶随风而荡,却能定于其根,柔中有刚,飘摇可久。”
越栖见听他所言字字中的精髓尽出,俨然武学大师的眼光见解,不由得既惊且佩,道:“我自幼练这心法,却也没你这般见地。”
苏错刀道:“方才渡内力给你时,对你的内力运转稍加揣摩有些领会,再说江湖中各派心法虽高下有别,但万变不离其宗,便是廿八星经,与你的一苇心法也有互通之处。”
他如此坦然,越栖见愈发不好受,斟酌着说道:“要不我教你别的?越家的飞燕同心机关图谱我还记得……”
话音未落,一眼瞧见苏错刀眸中淡淡的嘲弄之色,脸霎时通红,已知自己说错了话。
苏错刀身为一宫之主,跺跺脚正邪两道都要抖个激灵张望个半日的,自己这样鱼不成虾也凑合,仙桃不给烂杏来一筐,简直是把他当要饭的招呼打发。
苏错刀沉默片刻,却没有发作,反而笑道:“飞燕同心的机关么?七星湖以前有位唤作明蝉女的宫主最为擅长,不过越家的定也有独到之处,苏某就先谢过越公子赐图之情。”
越栖见便是七窍被黄泥塞了,也明白他这是替自己化解尴尬,忙就坡下驴:“我今晚就画出来……不,我一会儿就画,你就寝前我就送过去。”
苏错刀突然低头,凑到他的耳边,低声道:“送什么?送图谱还是送人?”
越栖见慌忙往后躲,却忍不住笑,乌黑水润的眼睛里更多了几分鲜活明朗之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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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雀隔着药圃竹篱尽收眼底,不禁嗤的一笑,索然无味的打了个呵欠,自己一个看戏的,自然不怕戏台高,但身在台上的越栖见却以幻为真,不懂得粉墨覆脸,只怕最终散场后,只得他一人立于戏台残骸中,两手空空,堕入疯魔。
叶鸩离笑逐颜开,猫一样灵敏优雅的跑上前:“错刀!成了么?”
苏错刀亦笑:“不急。”
却是胸有成竹的自信。
叶鸩离爱煞了他这般模样,扑上去缠着问道:“你怎么骗他的?快说给我听!”
苏错刀道:“我只是直言相求,让他教我一苇心法。”
叶鸩离一愣:“就这样?”
“不这样,还能怎样?”
叶鸩离若有所思:“他没有答应?”
苏错刀点头:“自然不会答应。”
叶鸩离略一沉吟,笑嘻嘻的叹了口气:“我都有些可怜那位越公子了。”
他是聪明绝顶之人,已明白了苏错刀的用意。
明明是志在必得攸关性命之物,却视之以轻的随意开口,求的人都不以为意,被求的人又怎会有奇货可居之慎?
而且苏错刀所求,已明晃晃宣之于口,越栖见咬牙拒绝已觉有所亏欠,往后再有什么百般手段施展出来,他也不会警惕进而反感。
苏错刀即便骗人,也骗得一派堂皇不低身段。
叶鸩离越想越有趣,他是踩在别人伤口上翩然起舞的性子,当即道:“咱们打个赌,就赌那小贱货能撑多久,会打滚撒泼的求你收下一苇心法。”
苏错刀却微一失神,道:“不赌。”
“为什么?”
苏错刀道:“骗他非我所愿,只是迫不得已……”
叶鸩离趴在他的膝头,抬头仰望着:“可他骂我杂种。”
苏错刀眸中闪过一道冷光:“是么?不要急,阿离,我必须使得廿八星经再无瑕疵隐患,这是咱们七星湖安身立命的根基……你可懂我?”
叶鸩离点了点头,道:“我懂。”
苏错刀身形修美,甚至略嫌瘦削青涩,叶鸩离却深知他宽袍广袖下的线条是何等的强悍紧实,似最精湛的刀功最上乘的材质雕琢而出,绝非徒具其形的突兀贲张,而是洗练流畅,优美利落,充满惊人的爆发力。
无人时叶鸩离最喜欢蜷缩在他的膝头胸口,不说话不动弹都是一种享受,但此刻却不安的动来动去,终于忍不住低声道:“错刀,我有些怕越栖见。”
这话说得不光荒谬而且好笑,活像一头正咬着小白兔脖子的大灰狼,龇着带血的牙,一脸委屈的表示他被小白兔横加蹂躏了。
苏错刀却听得很认真,问得煞有介事:“怕他?为什么?”
叶鸩离有着野兽的直觉,危险再未知,隐藏得再深,于他也像是水流之于游鱼,风行之于鸟雀,清晰而敏感。一时沉默片刻,迟疑道:“这个人说不出的讨厌,我见着他那幅模样就心里发毛……偏偏又找不出一丁点儿的不对劲。”
苏错刀若有所思,静静道:“不着急。”
叶鸩离生性悍狠,那种无从捉摸的些微恐惧转瞬即逝,已挑眉笑道:“或许他是我命定的宿敌罢。”
苏错刀笑了笑,道:“宿敌?你太高估他了。越家这位公子,虽有他的好处……却连阿离一根手指也比不上。”
越栖见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,颓然叹气,神色间很有些沮丧难过。
回到医舍后,越栖见即埋头与楚绿腰学易筋换脉之术,画好的飞燕同心机关图一直揣在怀里,都忘了送给苏错刀。
他的进境令楚绿腰很觉满意,翻检着瓷盘中一条新剔的银白色筋络,赞道:“你的一双手是天生医者,可传我衣钵。”
越栖见却对自己十分苛刻,自责道:“这条筋络一剥离,血脉尽塞生机已绝,姑姑,我还是太慢。”
楚绿腰道:“这些技巧唯手熟尔……再有个三年五载,你当不逊于我。”
看着他眼底隐约的青色,劝道:“欲速则不达,这十来天你废寝忘食,着了魔也似揣摩经脉论,却忘了医道绝非一蹴而就之事,如此伤神,必不可久。”
越栖见心不在焉的点头,问道:“姑姑,人体血脉运行的精微之处,我有些地方还不能领会……对了,医舍中可有活的无翼飞豹?”
楚绿腰叹了口气,断然道:“今日你不许呆在医舍,地涌金莲籽已炼制成药,你给宫主送去!”
越栖见怔了怔,知自己过于急躁了,赧然一笑,接过楚绿腰递过来的药瓶:“那我去了。”
倒是没有半分犹豫,干脆利落,一派从容自然。
楚绿腰微笑,眸中有欣赏之色,道:“栖见,你是我的嫡传弟子,除了宫主,七星湖中谁见了你,都需礼让三分。”
越栖见明白她的好意,心中却只有淡淡的怜悯,医舍若真是地位尊崇,上次叶鸩离又怎敢肆无忌惮的侮辱自己?就连楚绿腰,恐怕也曾屈从于绛宫堂主阴烛龙。
当下却应道:“是,姑姑放心,我不会给医舍惹麻烦的。”
楚绿腰凝视他良久,低声道:“先前我瞒着苏宫主的身份,你心里怪不怪我?”
越栖见忙摇头道:“人总有不得已的时候,姑姑也不容易……我不也没有坦然告知我的身份么?何况姑姑待我这样好,栖见心里只有感激。”
楚绿腰眼眶微涩,柔声道:“你是个好心肠的孩子,去吧。”
苏错刀律己极严,每天练武四个时辰,从无间断。越栖见求见时,他刚拭擦完凤鸣春晓刀,发梢犹有汗珠,神采飞扬得像是展翅的鹰。
越栖见把一瓶药膏递过去,猛地想起一事,忙从怀里拿出图谱,道:“这是我那天提过的飞燕同心机关……”
苏错刀随手接过,打开翻看,却将药瓶又扔回越栖见手中。
越栖见不解其意:“你的腿不用敷药么?”
苏错刀比他还惊讶:“你不帮我么?”
越栖见觉得头有点昏:“你手不方便?”
“方便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自己敷药?”
苏错刀打量他一眼:“你手不方便?”
越栖见头更昏了:“方便。”
苏错刀理直气壮:“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敷药?”
于是苏宫主舒舒服服的半躺着看图谱,越栖见勤勤恳恳的给他膝后足踝的伤痕敷上药膏。
第十四章
越栖见眼圈发青,是因为睡得少,手心发热,是为了促使药效散发,脸颊发红,原因却说不清楚了。
苏错刀的脸太美,便是无心,也很轻易就能营造出一种浓烈的旖旎风光,何况如此近的距离,这般亲密的动作?他肌肤的触感宛如将凝的琥珀,内蕴的坚硬与热度蓄势待发,令人不忍释手。
越栖见的手指仿佛被看不见的线缚在了他的肌肤上,自知这份感情来得猛烈而突兀,正如一脚踏入沼泽,身不由己,无力自救。
正心神恍惚间,只听苏错刀问道:“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来找我?”
越栖见定了定神,道:“跟姑姑学易筋之术,不敢分心。”
苏错刀看着他温雅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的眉眼,轻声道:“你留在七星湖医舍之事……想好了么?”
越栖见用指腹把药膏推开,在足踝处慢慢按摩,道:“早想好了,我要在你身边。”
苏错刀轻吁了一口气,道:“七星湖今非昔比,早已不是当年全盛之时。”
越栖见凝神细听,道:“我不怕。”
苏错刀眸中笑容如春风乍起,不诉而自显情深,声音里却仍有寒意料峭的味道,道:“廿八星经名头太恶,本就招忌,前几任宫主只求随心适意逍遥自在,多疏于教内诸事,人才后力不继已渐凋零,又有庄崇光任性滥杀,与正道多有龃龉冲突,使得七星湖成为众矢之的……”
“北斗盟声势日涨,明年怀龙山武林大会,想必正道人才齐聚后,第一件事就是要杀进七星湖。”
“栖见,如此形势,你可还愿意留下陪着我?”
越栖见静静道:“在我心里,你已陪了我十年……我也记挂你了十年。”
如此直接而热烈的回应,出自他口中,苏错刀不禁为之动容,迟疑片刻,伸臂揽他入怀。
越栖见身子微微一僵,随即放松舒展,听着苏错刀的心跳,半晌垂眸低声道:“七星湖要是一朝覆灭,咱们就远遁他处,或许别有一番风光自得。”
苏错刀目光转冷,道:“身为七星湖的宫主,若有那么一天,我当以身殉之。”
“你不会的……”越栖见声音不惊微尘的柔和:“我不许。”
他说这话时,眸光流转眼神无辜,虽动人,却也天真得好笑。
苏错刀笑着,悠然道:“楚绿腰的入室弟子,就是这样给病人敷药的?”
越栖见一愣,随即大窘,匆匆挣开苏错刀的怀抱,道:“这地涌金莲籽治标不治本,我看还是得从经络入手。”
苏错刀懒懒道:“好啊,我等你医术大成,治好我这陈年宿疾。”
说着随手将机关图谱抛置案头,打了个呵欠。
越栖见这份机关图绘得细致,洋洋洒洒二十来页,点灯熬油的连绘带注,足足费了三个晚上,当下问道:“这么快就看完了?”
苏错刀索然无味道:“我不太懂机关消息。”
顿了顿,道:“阿离却是个中高手,他所学甚杂,我不及他聪慧,只对武功有兴趣。”
越栖见心念一动,脸色倏然苍白,道:“你真的想学一苇心法?”
苏错刀眼睛一亮,道:“自然是真的,只不过……你肯教么?”
见他坦言承认,越栖见眸中掠过一抹如释重负的神色,静默半晌,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:“错刀……你说喜欢我,是不是为了这个心法?”
苏错刀露出奇特的神情,像是想笑,又像是不屑,却一言不发的起身,步入另一间屋内,片刻即返,手中捧着十来本书册。
一本本放到越栖见眼前:“莲聚指法,小无相功,星变剑术……栖见,七星湖的优钵书阁中,这样的武学典籍还有很多,穷你一生想必都学之不尽。”
他声音比平时略显低哑,透着明显的失望疲倦之意,越栖见只听得心揪成一团。
“七星湖与正道势同水火,你对我心存戒备原是应当……”
越栖见慌忙道:“不,不是的……”
苏错刀伸指触摸他的嘴唇,打断道:“我曾告诉过你,苏错刀此生只贪一个情字,至于一苇心法,我是想学,却无需为之玷辱咱们之间这点儿真心。”
越栖见睫毛湿润,视野里苏错刀的脸一片模糊,他说的话却一字字金钟玉磬,益发鲜明有力的敲打镂刻在心底。
“栖见,你喜不喜欢我,且由得你,信不信我,也由得你,苏错刀自有骄傲,不会求你施舍,但我却想告诉你,无论如何,我不会骗你害你,不会伤你哪怕一分一毫。”
言至于此,哪怕是头畜生,都得自行掏心奉上任由处置,越栖见心魂尽丧之余,却不敢忘掉最后的一丝疑虑:“我不知道……你为什么会喜欢我……”
苏错刀一双漆黑眼眸异常认真而专注:“是我喜欢你,我知道不就行了?”
苏宫主一言九鼎,他既然说行,那自然是行的。
于是越栖见展颜一笑,眼睛里晴空一色,连一丝的阴霾都没有。
苏错刀低头慢慢凑近,温热的鼻息扑到面颊,越栖见没有躲闪,轻仰起头,眼睫微颤。
门外突地有一个声音禀道:“宫主,叶鸩离有事求见!”
吻落了空,气息擦颈交错而过。
不是越栖见避开,而是苏错刀转过了脸,直视门开处。
叶鸩离轻衫如雪,步伐悄无声息,如一只慵懒名贵的猫,目光落在越栖见的脸上,略一盘旋,越栖见原本绯红的脸顿显苍白。
他是真怕这个变态邪恶宛如妖魔的叶总管。
苏错刀似有所感,握住他冰冷的手,安抚的笑了笑,方问叶鸩离道:“什么事?”
叶鸩离却不言语,端详越栖见片刻,嘴角一扬,柔声道:“越公子也在……真是好极。”
“禀宫主,桑鸿正死了。”
“死得十分怪力乱神,一大把年纪,竟是快活得脱阳而亡。尸体光溜溜冷冰冰,活像一条被剥了皮又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三天的腌黄瓜……传言是被宫主你先奸后杀。”
苏错刀神色不变,只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,仿佛觉得很是有趣。越栖见却是五雷轰顶般瞠目结舌,看着叶鸩离,涩声道:“桑伯伯被人……杀了?还冤在错刀身上?”
叶鸩离不屑道:“大惊小怪做什么?桑鸿正还真是位可敬的蠢货,自个儿风流死了还不忘给咱们七星湖头上扣屎盆子。眼下他尸骨未寒,这屎盆子更是热得烫手,我可不愿意接。”
说着颇为同情的叹了一口气,道:“先奸后杀……真可怜。”
苏错刀顺手把自己的茶杯递去给他,问道:“谁可怜?”
叶鸩离咕嘟喝了一大口水,道:“自然是那位奸杀他的英雄太可怜,就为了丁点儿内力,对着那沟沟坎坎的老脸老屁股,可真豁得出去!要我说还不如去采了桑云歌,虽也倒胃口,好歹比他爹强些……”
越栖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,只觉他字字肮脏不堪入耳,忙打断道:“桑伯伯过世,与错刀又有何关系?”
叶鸩离蹙眉道:“自然没关系……桑鸿正三天前死在辰州家中,宫主这些时日从未离开七星湖,难道还能千里之外破人后门不成?”
越栖见实在没办法与他对话,当下问苏错刀:“江湖中亦有采补化生的门派,好比镜水宗……为什么独独冤你?”
苏错刀淡淡道:“镜水宗算什么?不过三二十人的小门派罢了,还被正道追杀得好比丧家之犬,怎敢招惹辰州桑家?”
越栖见脸色僵硬,道:“云歌不会不分青红皂白,听风就是雨的冤枉你……”
声音越说越低,连自己都有些心虚不信,桑云歌是个火爆冲动的性子,桑鸿正这一死,他很难冷静下来去细查究竟。
苏错刀却笑着劝道:“遇上这等淫邪之事,正道不扯上七星湖,岂非倒行逆施?如今廿八星经的传人又只得我一个……你放心,我早就习惯了,没什么稀罕。”
叶鸩离刷的打开折扇,恶狠狠剜了越栖见一眼:“越公子还有何贵干啊?没有的话,且容我与宫主说几句话罢!”
他今日用的折扇比那日更风雅,扇面是烟雨竹林,但落入越栖见的眼底,却恶心惊惧得只想呕吐。
“阿离。”苏错刀开口道:“栖见是我的人,你以后莫要为难他。”
叶鸩离本就清冷的脸顿时结了霜:“宫主,越公子娇贵好比一块嫩豆腐,偏咱们七星湖又有不少没见过世面的粗胚,说不准心痒痒的就去碰,再一不小心就给碰坏了,万一……”
苏错刀道:“没有万一。”
眸光像是漆黑的火焰,压迫过去:“阿离,没有万一。”
叶鸩离直直与他对视,良久低声道:“是,遵宫主令。”
苏错刀转眼看向越栖见,道:“你先回医舍,明天我去找你。”
越栖见答应着起身,略一犹豫,道:“桑伯伯于我有收养之恩,他这一去……桑家只靠云歌支撑,我想回辰州帮着料理后事。”
苏错刀不悦道:“死人往棺材里一放不就结了?桑云歌再怎么蠢笨,也不至于要你帮手。”
越栖见哭笑不得,却坚持道:“我得去送桑伯伯最后一程,以后辈之礼拜祭守灵。”
苏错刀挥了挥手,无可奈何道:“你自己安排行程。”
这就答应了?
越栖见因桑鸿正之死心中颇为难受,此刻却忍不住笑了笑,苏错刀有时候还真像个孩子,只要你一较真,他就好说话得很。
第十五章
叶鸩离冷眼看着越栖见出门,即奉上一封书信,道:“白鹿山主孟自在病重,传信邀宫主私下一会。”
苏错刀仔仔细细的看完短简,道:“你怎么看?”
叶鸩离思忖片刻:“孟自在执掌白鹿山多年,无论做人做事都堪称滴水不漏,平衡之术也使得登峰造极,白鹿山在聂十三后声名不堕,他居功至高。”
他合上折扇,款款道来,虽是席地而坐,但腰背绷直,神色清冷端严,自有一种挥洒自如襟袖遒劲的气度。
苏错刀凝神听着。
“如今孟自在年老,将死之际或许有些私密掌故要告知宫主,又或许有正道容不得做不到的要事相托……宫主不妨就走这一趟白鹿山。”
说到此处,明眸中流露出一丝狡黠得意,笑道:“老王八翻了壳儿,正是大好良机……反正是他求宫主赴约,有求于人,难道嘴上抹石灰的白求?错刀你说呢?”
苏错刀道:“你去帮我收拾行装。”
“明日一早动身?”
苏错刀点头。
两人之间的信赖与默契如鱼在水中,叶鸩离静默片刻,手指在地毯上划来划去,低声道:“桑鸿正之事……是冲着咱们来的。据天馋君传来的消息,那采补术极为霸道,刮骨吸髓,几乎把桑鸿正采成一具干尸,手法极似廿八星经,但廿八星经又是本教不传之密……”
方才越栖见在时,他提及此事尽是漫不在乎的刻薄讥笑,此刻却忧心忡忡不加掩饰:“想必是有人早有预谋,与明年五月怀龙山的武林大会脱不了干系。”
苏错刀突然道:“越栖见要回辰州奔丧,他既是七星湖弟子,咱们就不能不顾他的安危。”
叶鸩离一点即透,笑得秋水眼波光粼粼:“是,我让孔雀与他同行,如何?在医舍憋了这些时日,也该放出去遛遛,要不然孔雀都快变麻雀了。”
苏错刀伸手抚摸他上翘的唇角,笑道:“我以为你会亲自去瞧瞧。”
叶鸩离哼的一声:“动用天馋十八君的副使,已然牛刀杀鸡……桑家一行孔雀若瞧不真切猜不明白,我就把这小人妖采成干尸!”
斜瞥了苏错刀一眼,媚态天然却又稚气宛然:“我才不吃那等三文钱一百斤的下贱货色醋!”
苏错刀大笑:“什么醋你都不必吃。”
叶鸩离叹道:“这才几天,他就死心塌地了?也算名门正派的遗孤,竟如此禁不得事,若是别人,好歹半推半就的做一番姿态再从,他倒好,自个儿宽衣解带抱着石头投湖……很对得起死在庄崇光手里的爹娘么?”
苏错刀静了静,道:“其实他没有。”
“他骨子里傲气得紧,根本瞧不起七星湖。所谓喜欢我,不过是喜欢那个十年前救他,现如今对他言听计从的好人苏错刀……”
“或许越公子不惜肉身布施,以一己之身堕入魔道,让我领着偌大七星湖一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。”
说到此处,不禁稍露几分讥诮嘲弄。
叶鸩离则满脸嫌恶:“难怪小小年纪满嘴仁义道德,暮气得活像墓室里爬出来的明器……”
苏错刀将书案上一卷图册扔到他手中:“越家家传的飞燕同心机关图,我翻了翻,似乎与明蝉女留下的别无二样。”
叶鸩离一凛:“当真?”
飞燕同心的机关甚是复杂玄妙,但还称不上独门绝学,比如雷家与精工堂以机关见长,飞燕同心也是拿手好戏,只不过明蝉女的飞燕同心自出机杼独具巧思,与江湖各流派颇有差异之处。
叶鸩离眉头紧锁,道:“如果一模一样,只有两个可能。一是偶然巧合,还有一种……越栖见这本机关谱,就是明蝉女所着所传。”
苏错刀眼眸凝光流墨,道:“苏小缺传他医术,明蝉女留下机关图……阿离,越栖见的身世,或许跟咱们七星湖大有渊源,这可有趣得紧了。”
叶鸩离扭着脸,扬起俏生生的尖下巴,呸了一声:“有趣?你就不怕伸手捉蛐蛐儿,捕来的却是一只毒蝎?”
苏错刀笑道:“拔了蝎子尾巴,岂不是更加有趣?”
次日清早,越栖见揉着眼睛一推开门,就看见门口立着苏错刀,纯黑丝袍,肤如霜雪。
风光太耀眼,越栖见一愕,即回身关门躺回到床上,觉得自己一定还没睡醒。
随后他就听见了不疾不徐的敲门声,再睁开眼时,门上多了一个人形大洞,洞外苏错刀的笑声华美得遍地瑶池也似:“再不爬起来,我就拆了这间屋子。”
于是越栖见只得乖乖站在他眼前:“你……这么早?”
苏错刀笑道:“我今日出门远行,特意来跟你说一声。”
越栖见本就为桑家一事辗转一宿,当即问道:“昨天还没听你说要离宫……可是有什么急事?要去哪里?”
晨风中苏错刀微微眯起眼睛,道:“没什么急事,只是去拜会一位前辈。”
说着握住他的手:“这一去咱们得有月余见不着面,你……陪我走走罢!”
两人信步而行,耳边鸟语,鼻端花香,又见远近山峰一片佛头青,越栖见不禁轻声叹道:“这里真是隐居避世的好地方。”
苏错刀微笑不言。
待走到月翼湖,湖中翠光交映,莲花亭亭,苏错刀道:“你善极无暇,很有些莲花的君子之风。”
越栖见失笑道:“莲花洁净断灭,绝无身障意障之危,我既入七星湖……”
说到此处突地语塞,莲花在佛理中为佛家八宝,身意皆清净,不受妖邪之污,自己如此一说,无意中已把七星湖视为不洁之源了。
苏错刀却毫不在意,淡淡转开话题,道:“我让孔雀跟你一道去桑家,她武功不低人也机灵,万一有事,也能照应一二。”
越栖见想了想:“也好,不过孔雀的身份得好生隐瞒……”
苏错刀嘴角略勾,道:“不光孔雀,你也莫要告诉别人你已来过七星湖,否则桑家灵堂,还得多躺下一个姓越的。”
越栖见抿了抿唇,低声道:“可我得告诉云歌,桑伯伯之死与你无关。”
苏错刀扬眉问道:“真的?”
语气中只当他说了个客客气气的谎话,裱糊店里的纸人也似一戳就破,没半点相信的意思。
替七星湖宫主洗刷冤屈?在正道名侠刚被采得精尽人亡的灵前?就算是做戏,这出戏也太伤筋动骨了,万一弄巧成拙,岂非血本无归?
越栖见也不争辩,微微用力,反握住苏错刀的手,道:“你访完那位前辈,能不能到桑家接我一道回来?”
苏错刀笑了笑:“恐怕不妥。”
越栖见看他笑得别有隐情,心中一寒,睁大眼睛看着他:“你……做了什么?”
苏错刀直言道:“你刚到七星湖时,桑云歌就来找过你,我伤了他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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越栖见略一琢磨,已猜到此事首尾,不由得叹道:“难怪我躲在厨房,也被楚姑姑要了去医舍……云歌心高气傲,一言不合你们动起手来也不稀罕……”
又蹙眉道:“他……伤得重不重?”
苏错刀点了点头:“凤鸣春晓刀秉性不太和气,我伤了他肩头足踝和腰侧,阴邪入体,已祸及经脉,桑云歌内力三年内不能寸进。”
越栖见甚是忧心,道:“桑伯伯一过世,云歌若不振作,桑家必然乱成一团……错刀,你……”
苏错刀闻弦歌而知雅意,却道:“你敢信我?”
越栖见轻声道:“你不是说过不会骗我么?”
晨光湖色中他眸光深情,神色却安然,如空山雨后的云,有种独特的自在悠远之意,苏错刀心中为之一动,从怀里取出一只药盒,道:“这药你带去给桑云歌,用火烤热刀刃,将伤口重新割开敷上,或许有些效用。”
越栖见大喜,仔细收好道:“我明天就出发去辰州。”
苏错刀道:“好,我让阿离明早送你出湖。”
听到叶鸩离的名字,越栖见心肝脾肺肾无一不悬得摇摇欲坠,亲自送越栖见出湖,叶鸩离拳脚丹田气也是痒得蠢蠢欲动。
因为答应过苏错刀,叶鸩离打算只动嘴:“原来越公子穿着衣服是这般模样,本座差点儿都认不出来。”
又问道:“越公子,知道商纣王和苏妲己么?”
越栖见端坐在船头盯着前方浩淼湖水,闻言淡淡道:“武王伐纣么?泯灭人性残暴妄为,总会有举火自焚的一天……在下略知一二。”
叶鸩离笑吟吟的脸比眉间浮屠更媚三分,语中却是赤裸裸的威吓:“越公子,商纣王如何宠妲己,错刀就如何宠你……这样一段江湖佳话流传于世,你可喜欢?”
越栖见垂着眼睫,湖面如璧,带着水汽的微风拂过发梢脸颊:“妲己使得梅伯炮烙比干剜心,叶总管要做梅伯还是比干?”
竟是一步不让的针锋相对!
叶鸩离伸过折扇,点着越栖见的下颌,柔声道:“本座等着揪出你的狐狸尾巴。”
越栖见抬眼一笑,突然问道:“叶总管,你很喜欢错刀是不是?”
叶鸩离一愣,蹙眉不答。
“可他若不是七星湖的宫主呢?若武功尽废四肢不全呢?若容颜被毁一文不名呢?”
这话怎么听怎么不是善祷善祝的良言,偏越栖见说着,眸光越发明亮而愉悦,叶鸩离心中一寒,怒道:“你敢咒他?”
越栖见道:“还用我咒么?七星湖历代宫主,可有一人善终?”
叶鸩离无言以对,却觉得很生气,他又是个有仇不过夜的性子,想了想当即抬脚,啪的一声正中肩头,将越栖见踹入湖中。
原本静立在一旁的孔雀吓了一跳,偷偷看叶鸩离一眼,伸足挑起船头一条软索,扣住越栖见的腰,一抖手腕已湿淋淋的救上船来,颤声跪禀道:“宫主让属下务必护住越公子周全。”
叶鸩离道:“横笛,你看到越公子不周全了?”
苍横笛正色道:“属下不曾。”
叶鸩离道:“你说得很是。”
苍横笛不敢居功:“是公子高见。”
孔雀眼神中畏惧惊恐愈盛。
越栖见衣衫湿透,呛了几口水,神态却澹然宁和:“叶总管,我武功低微,甚至颇有身不由己之处,但你心里害怕我。”
叶鸩离眉梢微挑:“本座怕你?”
越栖见点头:“你喜欢错刀,不过因为他是七星湖之主,他若一朝沦落,恐怕第一个欺他辱他的就是你……可我不一样,就算沿街讨饭,我都愿意一直陪着他,倾我所有的待他好。”
叶鸩离冷笑:“因为你下贱么?”
越栖见道:“因为错刀对我意味着什么,你永远不能懂。”
凝神片刻,一字字断言道:“叶总管……错刀会喜欢我。”
叶鸩离再忍不住,恶毒的笑道:“是么?却不知你死去的爹娘在地底下会不会替你欢喜?”
越栖见脸色有些发白,道:“叶总管,宽恕无怨,和而无仇。”
这种话叶鸩离莫说听不懂,便是听懂了,也只当一串狗屁,务必要仗义屠狗以正视听。
不多时船至岸边,叶鸩离长身起立,道:“越公子,今日畅谈,本座对你刮目相看……以后绝不再以小贱货相称。”
越栖见道:“谢了。”
叶鸩离道:“但越公子今日有句话错之极矣。”
越栖见目露疑问之色。
“你说本座喜欢错刀,不过因为他是七星湖之主,他若一朝沦落,恐怕第一个欺他辱他的就是本座。”
越栖见浅笑道:“错在何处?难道错刀废了伤了没用了,叶总管还能不离不弃?”
叶鸩离摇头,冷冷道:“本座自然不会爱一个废物。”
“但要想伤宫主,除非我叶鸩离身首异处,血流得干了一滴不剩……本座但凡还存一口气,就绝不会看到错刀一朝沦落。”
越栖见的眼神在水雾氤氲中有些神秘的悲悯之意,透过睫毛凝视他,良久轻声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第十六章
越栖见弃舟登岸时,叶鸩离突的想起一事,笑眯眯的从怀里取出一只匣子:“本座送你个小玩意儿,一路上记得想我。”
越栖见打开一瞧,一柄玉骨折扇,茶花满路光彩如笑,不禁暗道,这位叶总管的无聊浅薄已是登峰造极无可救药了。
孔雀见他怔在当场,还以为他心中难过,忙走上前拉住他的手:“我从没离开过七星湖,你可得多多照顾我才是。”
越栖见笑道:“错刀既让你护送我,你怎会是寻常弱女子?”
孔雀歪着头,道:“那你猜猜我有什么厉害之处?”
“嗯……”越栖见打量着她一身五彩缤纷的衣裙:“你生得可爱,别人怎么也不忍心伤你。”
孔雀十分受用,拍掌笑道:“就是这个道理!”
到了市集,越栖见寻到一家当铺,把折扇死当了纹银三两半,全买了粗面馒头,尽皆送与一家收养孤儿的陆地慈航。
时已深秋,孔雀在一片落叶金黄中,看着越栖见的笑容,耳边是一群孩童的欢呼声,只觉手心暖暖的,心里深处什么东西裂开融化,小心翼翼的藏起一线阳光。
越栖见与叶鸩离不同,哪怕受了伤害遭到屈辱,他也尽可能的从中寻觅哪怕一丝的亮色,山中一夜雨,树杪尘埃洁,真正的忍而不辱柔而不染。
叶鸩离听闻此事,静默良久,低声道:“我得毁掉他,否则错刀或许就会当了真……情这一事,哪能经得起骗?骗来骗去就真假难分了。”
苍横笛叹道:“越栖见……属下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。”
叶鸩离笑了笑:“错刀是个大骗子……他当年还说喜欢庄崇光呢,其实除了崇光的武功,他连崇光多大岁数爱甜爱咸都一概不知。他说的喜欢,只是为了出手夺位前让崇光心无防备。”
苍横笛道:“宫主身边有公子在,很多事自然不需操心。”
叶鸩离自顾道:“可骗惯了人,总有报应的。”
苍横笛略一沉吟,道:“公子不必担忧,宫主行事,处处都以七星湖为重。”
叶鸩离心中烦躁,踢开椅子起身走来走去,含糊道:“越栖见的身世……”
苍横笛若有所悟,轻声道:“公子,天馋十八君素来是内堂总管的贴身亲军,若有些消息你不想让宫主知道,属下一力担下。”
叶鸩离瞳孔猛的一缩,突然出手扣住他的脖颈,苍横笛不躲不闪,只道:“属下知错。”
叶鸩离道:“这样的错,再有一次……本座只能亲手处置你。”
他眼瞳颜色较常人偏浅,此刻更显一种生铁般的冷酷漠然,苍横笛心头为之一颤,屏息道:“是。”
叶鸩离慢慢松开手,想了想,道:“其实此事也不为难,在错刀真正对他动心之前,我杀了他不就得了?”
说罢展颜一笑,如春开月上:“反正本座是个恶人,釜底抽薪扬汤止沸,他们这把情火就烧不起来!”
苍横笛只听得呆若木鸡,也不知该哭该笑,偷眼看去,见叶鸩离已然一脸混若无事的轻松模样了。
越栖见与孔雀赶到桑家附近,已过了头七开丧之日,远远就能看见灵棚高搭一片缟素,不少江湖汉子手捧素烛线香,正往灵堂方向而行。
越栖见早换了一身素服,大步进得灵堂,只见桑云歌披麻戴孝,正对着几位吊唁者跪倒还礼,脸颊瘦得凹陷下去,下巴一片乱七八糟的胡茬,憔悴不堪。
越栖见眼眶一阵酸痛,情不自禁抢上前去,颤声道:“云歌!”
桑云歌茫然抬头,见着是他,满是血丝的眼眸一亮,哑声道:“你回来了?可惜没能见上爹最后一面……”
越栖见哽咽道:“伯父这一去……你……你也得爱惜自己的身体,你若撑不住,伯父泉下又岂能安心?”
桑云歌对吊客告了罪,让老管家先行照应着,领越栖见往后堂去,见孔雀寸步不离的紧随,桑云歌略略一怔:“这位姑娘是……?”
越栖见忙道:“孔雀姑娘是我在南疆结识的朋友。”
桑云歌百事缠身,也无意多打探,只道:“怠慢姑娘了。”
孔雀紧紧扯着越栖见的衣袖,言行中尽是没心没肺:“不打紧,你爹都被人干死了……栖见陪着我就好。”
桑云歌又耻又怒,若这般出言无状的是个男人,早就饱以老拳拔脚相向,但对着孔雀一张稚气小脸,只能忍住一口气,咬牙道:“杀父之仇……我必要苏错刀这个妖人血债血偿!”
孔雀沉下脸,强忍着一言不发,却听越栖见竟清清楚楚的说道:“害桑伯伯的……不是苏错刀。”
桑云歌数日不眠不休,以为自己听错了:“你说什么?”
越栖见正要开口,后堂门口缓步走出一人,淡淡道:“不是苏错刀?敢问少侠尊姓大名?”
这人肤色微黑,五官深刻,英俊得锋芒闪闪气度夺人。
孔雀插嘴笑问道:“你免贵姓什么?”
这人微微一笑,声音低沉浑厚:“在下宋无叛。”
孔雀心中一凛。
白道北斗盟,三帮四世家尽皆归附,实力日盛,近年来处处针对七星湖,实为心腹大患,其盟主宋无叛更是江湖年轻一代中,最出风头最具声望的人物。
孔雀倚小卖小,转着眼珠,巧笑嫣然:“原来是宋大侠……人家叫七星湖,你就来个北斗盟,连名字都要跟人家凑作堆,好似粘着就甩不脱的牛皮糖。”
宋无叛并不生气,道:“姑娘所言极是,若有朝一日,邪魔尽除七星湖覆灭,北斗盟自然星散,宋某也能得以逍遥江湖。”
孔雀眨了眨眼睛,着实生气,却也知身在此地面对此人绝不能发作。
宋无叛不再理会孔雀,转向越栖见,道:“这位少侠素服吊孝,想来也是桑家亲朋故交,自然不会毫无由来的为七星湖妖人掩饰……却不知少侠知晓些什么内情?”
这话说得厉害,铁索横江华山一条路,逼得越栖见完全没有敷衍周旋的余地。
桑云歌眉头紧锁,眸光在越栖见脸上盘旋来去,颇有疑惑之色。
越栖见略一思忖,道:“宋盟主,在下越栖见,是云歌的表弟,自小在桑家长大。”
“云歌,伯父过世,我很担心你……我给你带了伤药,先帮你治伤可好?”
桑云歌知他自幼研习医术,闻言心中既喜且暖,伸手轻轻一拍他的肩:“你刚赶回来,不急……再说我这伤也不好治。”
宋无叛静静道:“越少侠说的可是凤鸣春晓刀之伤?”
越栖见抿了抿唇,道:“是。”
“此刀秉性阴邪,损经脉内力,除却刀主,无人能医。”
越栖见叹道:“没错。”
宋无叛目光如利剑:“前些时日,曾听云歌兄提过,越少侠数月前在南疆失踪?”
虽是问着,语气却一锤定音的不容抵赖:“结识七星湖宫主,倒也是难得的机缘。”
越栖见直视着他:“不瞒宋盟主……在下与苏错刀,本就是故交旧识。”
桑云歌惊怒交集,吼道:“你说什么?你七岁就来我家,跟那妖人能有什么故旧交情?你莫不是失心疯了?还是中了七星湖的邪术?”
越栖见摇头道:“云歌,我没骗你……错刀曾有恩于我,桑伯伯真的不是他害死的,因为这些时日我一直在他身边,可以为他作证,他从未离开过七星湖。”
宋无叛冷笑一声。
越栖见温言道:“宋盟主在,那便是北斗盟在江湖公道在,自然不会任由真凶嫁祸他人,更不会让桑伯伯大仇不得报,是么?”
宋无叛目光犀利森冷,淡淡道:“桑大侠收养你十年……却是替七星湖养了一条狗。”
宋无叛如此反应不出意料,越栖见道:“在下人微言轻,宋盟主不信我,我也无可奈何,但此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……我先给云歌治伤罢。”
转眼一触桑云歌的眼神,却是三九天一盆雪水从头淋到脚。
多年朝夕相处,这位表哥虽有些名门少侠的脾气,对自己却从来和风细雨,照拂关爱无微不至,此刻只见他脸颊肌肉扭曲,眸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悲愤与憎恶:“你走罢!我的伤不用你治。”
越栖见心中酸楚,忍不住拉住他的手腕,低声求道:“云歌,我一直视你为亲兄长……你,你可愿意信我一次?就一次?让我留一会儿,给你敷上药我就走……”
桑云歌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,一把甩开,额角青筋直爆,怒喝道:“滚!”
宋无叛神色凝重,行得几步,堵住了越栖见的去路,北斗盟中数人亦心领神会,纷纷围了上来。
孔雀双手紧紧揪着腰带,眼圈都红了,道:“栖见,咱们走罢……他们都不讲理的,我很害怕……”
她娇小的身躯微微发抖,怕极了的小动物一般令人油然生怜,要对这样一个可爱美丽的小姑娘动粗,好几个佩剑汉子脚步都略生迟疑,宋无叛却突地厉声道:“妖女竟敢……”
疾掠而上,五指如钩直取孔雀的手肘关节。
孔雀滴溜溜一个转身,袖中探出一柄薄薄的短剑,光芒霍霍,封住宋无叛的攻势,腰间却骨碌碌掉落一只药瓶,瓶塞已被打开,依稀有透白的雾气散出。
宋无叛喝道:“大伙儿闭住气!”
他招数大开大阖,掌力更有山岳之威,压得孔雀几乎透不过气来,剑锋在汹涌掌势中勉强反削点刺,却咯咯笑道:“好大的力气,却来欺负我这娇娇弱弱的小姑娘,也不害臊么?”
心知这姓宋的武功极高,又是众敌环伺,恐怕自己不出十招就会被他们生擒,孔雀银牙一咬,妙目觑准一处空隙,足尖反拧,便欲逃出后堂。
宋无叛沉着脸,左手划出一道圆弧,以柔力牵扯住短剑,右手握拳,重重一击。
孔雀一瞬间当机立断,撒手弃剑,一个燕子穿帘,破窗飞了出去。
只要出了后堂,凭自己的轻功与隐匿之术,必能逃出生天。
正心头一松,只觉背后一阵劲风袭来,如重锤如巨斧,根本躲闪不及,只听砰的一声,骨骼肺腑都似在这一撞中成了一盘散沙,张嘴便是一大蓬鲜血。
宋无叛收拳负手:“今日饶了你,告诉苏错刀……他的命,宋无叛要定了!”
第十七章
苏错刀策马赶到白鹿山时,天近黄昏,深秋暮色中的白鹿山,木叶萧萧而落,却落得不显凄清,反而一派壮阔斑斓气象。
山脚一名青衣人已静立而候,苏错刀勒定马缰,青衣人马前施礼:“师父病体未愈,只能令在下在此恭候苏宫主大驾。”
苏错刀漆黑眼眸神光凝定,颔首道:“多谢。”
青衣人低声道:“师父在日观峰养病,烦请宫主移步。”
说着微一侧身,当先引路。
走出一段山路,苏错刀观其身形步伐,默数他吐纳呼吸,突然问道:“你修习的可是太一心经?”
青衣人停足含笑:“苏宫主眼力真好,在下自幼苦修太一心经,至今已有二十年,可惜天资所限,只在第八层徘徊不进。”
太一心经是白鹿山不传之秘至高心法,当年聂十三以及后来的谢天璧,内功都由太一心经筑基为底,白鹿山每代弟子中得以相授者,无一不是资质卓绝矫矫不群,或者干脆就是下任掌门的不二之选。
苏错刀神色不动:“二十年才练到第八层,若非分心过甚,天资堪称平庸。”
青衣人并不恼怒,微笑道:“苏宫主身为七星湖之主,想来也知道世代传承的大派,事务之繁琐复杂……着实令人有焦头烂额之感……近年来师父精力不济,在下说不得只能尽心竭力,却是举步维艰如履薄冰。”
苏错刀漫不经心道:“看来孟山主是要你接任白鹿山?”
心中隐然知晓孟自在此番邀约的深意。
青衣人一拱手,神色不卑不亢自有风范:“在下任尽望,十日后即接掌白鹿山主之位。”
苏错刀笑了笑:“孟山主的眼光大抵不会错,本座盼着白鹿山在任兄手中大放异彩。”
任尽望一双眼黑白分明,显得异常清醒而聪明,道:“苏宫主说笑了,在下和师父一样,能将白鹿山百年威名传承下去,已然心满意足。至于发扬光大……”
叹了一口气:“江湖百年,亦只得一个聂十三。”
以前江湖上提及聂十三,还称为聂少侠、聂大侠以及聂山主,但他由剑破道后,便是门人弟子,也人人呼之聂十三,摘去一切尘世俗名,只留本真的聂十三三个字,足以代表一切。
苏错刀沉默片刻,再看向任尽望时,眼神中已多了几分欣赏之意:“传承相继,必有高低起伏,厚积才能薄发,任兄不必过虑。”
任尽望笑,也顺势改了称呼:“桑师侄在苏兄刀下过了几招?”
“一招。”
任尽望笑叹道:“那在下比苏兄差远了……但山上尚有一位许师兄,也能一招击败桑师侄。”
苏错刀心中一动:“许约红?当年聂十三的十五位亲传弟子之一?也是剑术造诣最高的那位?”
任尽望点头:“许师兄出身沧浪剑派,剑法之奇之险当世无双,只可惜不喜俗务,身子更是虚弱多病……否则白鹿山又何愁没有擎天之柱?”
山风猎猎,苏错刀遥看远处巍峨的日观峰,道:“若我败于许约红剑下……孟山主又当如何?”
任尽望突然提及许约红,必是孟自在的意思,亦是此番密会前的一场考校。
任尽望捡起一片金黄落叶,双手送到苏错刀身前:“若苏兄惜败,就当来看了一番白鹿山的秋景……在下所住的落云峰梅树下,还埋着一坛陈年佳酿,颇可一醉。”
言下之意竟是一旦败落,孟自在连见都不欲一见!
七星湖与白鹿山平起平坐,七星湖宫主亲至,却还得一战得胜方能得见白鹿山主,这密会的条件堪称苛刻无礼,但苏错刀却毫不介怀,眼角眉梢只一派桀骜英越,既来之,则战之,与当世硕果仅存的剑术大师一战,求之不得。
日观峰雄伟,两人拾阶而上,见三间粉墙大屋掩映在山壁间,夜色中风声飒飒泉音潺潺,却掩不住一阵阵沉重嘶哑的咳嗽声。
苏错刀定睛看去,屋旁一株大树下,立着一个满脸病容的中年人,腰畔悬着一柄极狭窄的长剑。
这人尚未入冬,已裹上了狐皮大氅,还受冷不过的不住低喘咳嗽,但一双眼倏然抬起,便是冷电掠空。
见着苏错刀,他左手轻动,剑已出鞘,哑声道:“七星湖宫主?”
苏错刀颔首:“许约红?”
许约红不答言,身形如箭射出,狭长剑锋直指苏错刀咽喉,剑到中途蓦的横掠而斩,到得近身尺余,剑尖反挑而上,呈剖腹贯胸之势。
剑招之快之险,任尽望隔着丈余旁观,仍感一阵刺寒汗毛直竖。
沧浪剑本就奇诡狠毒,许约红在白鹿山多年,剑法更增大气缜密,但那种一出手即嗜血的凶险激烈却是数十年如一日,更有老而弥辣之相。
苏错刀先机一失,似被这狂飓暴雨一般的剑网彻底笼罩,只凭一口真气,半空中转折腾挪,凤鸣春晓刀都不得出手。
许约红剑长四尺,却擅近身而战,剑尖、剑刃乃至剑柄,无一不是致命之器,信手拈来妙招天成,别人一招的时隙,他往往已出剑四五次,但见剑气如光幕,密不透风,更似无数夜枭夺食,刹那间方圆丈余,宛如死地绝境。
苏错刀无处着力,游丝飞絮般,于剑网中闪避穿插,举手投足虚实相生丝丝入扣,虽步步后退,但大局不乱,灵动而冷静,眸光亮得可怕,苍白的额头渗出汗珠,黑色丝袍已被割裂多处,却未见一丝血迹。
盏茶时分一过,许约红呼吸明显粗重急促,苏错刀身法如鬼魅,却也到了真力大耗,堪堪难支的险绝关头。
两人这一战时间虽短,但每个照面都有血溅五步之危,招招致命,不留余地,连任尽望都紧张得透不过气来,虚虚凉凉的一背冷汗。
苏错刀突然伸手,手臂微曲,成肘击之姿,迎面撞向剑身。
许约红一侧剑锋,顺势横拖,苏错刀行云流水一变招,手腕完全没了骨头一般,悄无声息四根手指在剑锋上轻轻一按,许约红只觉头顶黑袍一闪,手腕一抖,剑尖斜刺而上,嗤的一声轻响,一块黑色袍角被削开,蝴蝶般飘落于地,而苏错刀却已在丈外,袖中银光一闪,凤鸣春晓刀呼啸而出。
许约红精神一振,脸颊潮红,低喝道:“好!”
回手一抹剑锋,剑身嗡嗡而颤,电光石火间,剑芒吞吐,在空中虚刺数十次,弯刀一飞至,似巧合般,尽皆对上这数十次的剑路。
清越短促的金铁交鸣声纷至沓来,苏错刀身随刀动,似慢实快,不花俏却也不拙朴,变化间精微奥妙,一招一式都有呼应相接,如一篇妙手偶得的文章,一气呵成,架构脉络无处不清晰完美。
许约红剑势渐趋寂静,臻于无命无我至死至灭之境。
苏错刀则气息悠长,身如轻云出岫,刀势却如山岳江河,愈见气魄愈显宏大。
一般情况下高手对战,内息圆融,以实破虚,兵刃极少相交,此刻这一刀一剑却似多年不见的情人私会,寻尽一切契机碰撞交击难分难解。
一片冰雹骤雨般的繁音密点中,屋内亮起烛火,随之一个苍老疲倦的声音缓缓传出:“苏宫主,请停手罢!”
孟自在虽老,眼光之准却是鲜有能及,这话明显是看出许约红已如入漩涡身不由己,能停手休战的只有苏错刀。
苏错刀银刀抹过许约红的长剑,倏然窜回袖中,静立于当地,虽衣衫破裂,却气定神闲:“多谢指教。”
这一谢真心实意,哪怕不见孟自在,就凭这一战中自己所悟,也已不虚此行。
许约红方才对战时的精气神在苏错刀收刀的一刻,如露水见于骄阳消失殆尽,瞬间又成了一副病歪歪的衰弱模样,摇了摇头,淡淡道:“谢我做什么?你赢了。”
随手抛剑于地,一柄利剑已断为寸余长的十来截,裂口断纹细微如蛛网,却是在无数次碰撞中被苏错刀以均匀如一的力道和角度生生震断。
屋门吱呀一声打开,一面容清癯慈蔼的老人手举烛台,微笑道:“苏宫主,秋夜寒凉,可愿陪我这垂暮之人喝杯清茶?”
又吩咐道:“尽望,你先送你许师兄回去。”
任尽望躬身道:“是,师父。”
苏错刀缓步走近:“见过孟前辈。”
孟自在看清他的容貌,不禁一怔,手腕轻轻一颤,一滴烛泪滚落手背,低声叹道:“似是故人来……难怪,难怪……”
苏错刀接过烛台,语气中别无情绪:“前辈也觉得我长得像沈墨钩?”
孟自在定睛细细打量半晌,异常直接道:“空中撒盐罢了,形似而神不似。”
江湖中人尽皆知,孟自在武功未必有多了不起,做人处事却是漂亮得堪为表率,此刻这静夜之中,面对邪教之主,他却毫无戒备警惕,仿佛只是与相交多年的好友随意闲扯,言语全无粉饰润色。
苏错刀甚是愉悦,道:“前辈慧眼……可苏小缺不就因为我这几份形似,这才另眼相待?”
孟自在道:“小缺是性情中人,一直都是……沈墨钩既死,他便想在你身上补偿一二。”
慢慢说着一侧身,做了个邀约的手势。
苏错刀见屋内铺设着光洁的茶色木板,矮塌矮几一尘不染,自己一双青木屐却又是尘灰又是草木碎屑,当即脱了木屐,赤足而入,自顾落座,道:“苏小缺还活着,是么?撇下沈宫主留给他的七星湖,跟在白鹿山时就竹马成双的谢天璧一起风流快活着,是么?”
忍不住讽道:“果然性情中人。”
孟自在眼中有阅尽沧桑的宽和智慧:“你大概还不懂得……有些情是孽缘,却也是劫数,拿得起就放不下。”
旁人的爱恨汹涌,苏错刀自然无动于衷:“可有些人,明知放不下,就干脆不拿起。”
第十八章
孟自在盘膝席地而坐,拎起小小一只铜壶,慢慢斟出一杯茶:“错刀,我未见你时,对你绝无半分好感。因为你辜负了小缺的信任……他对你真的是失望透顶,连一眼都不想再见你。”
凝视苏错刀,眸中精光一闪:“我虽圆滑世故,却也不喜奸邪卑劣之人,你当年不过十岁稚龄……自此崇光才将你视为心腹吧?”
苏错刀肤色本就如堆霜砌雪,闻言更显煞白,静默了一瞬,冷冷道:“苏小缺前往越家一事,是我密告崇光……那又如何?”
此事尘封多年,本以为已无人知晓,一经提及,宛如噩梦重回,时光缩地成寸,一下又成了那惶惶不可终日的孩童,心中痛楚恐惧之余,更有一种难言的愤怒。
原来这就是奸邪卑劣,是狼子野心,是刻意蓄谋……孟自在却不会知道,自己看着苏小缺的背影在湖光山色中毫不留恋的逐渐远去时,那种四野俱静天地黯淡的茫然无措。
他更不知道那些年七星湖是何等岌岌可危濒临崩散,苏小缺一走了之,崇光就已疯了,恨不得用整个七星湖来报复,堂主香主小心翼翼却还是动辄得咎,数月之间被连杀十余人,精英凋零过半,在外更是大开杀戒惹得血债累累,恶名臻于百年来的顶峰。
武林圣地白鹿山之主自然也不会知道,若七星湖倾覆毁灭,宫中数百弟子又能身归何处?只怕到时候连待宰的猪羊都不如。
那时的苏错刀,只是抱了一个极简单极幼稚的幻想,或许崇光赶去,能将苏小缺劝回来,回到七星湖,重掌大局,而自己也不必时时提心吊胆于崇光那双饱含恶意的眼睛。
孟自在任由他沉默,良久温和的问道:“错刀,为什么要那么做?”
苏错刀漠然道:“为了当七星湖的宫主……苏小缺既已对我毫无用处,我只能把他的行踪卖给崇光,当崇光的狗,然后杀他夺位。”
一番话说得天经地义,再纯熟流畅不过。
孟自在目光中有些许善意的斟酌:“可你刀意很正,气度高华无边堂皇。”
苏错刀眸光深邃却平静无波:“那又如何?”
孟自在不再执着于此事,道:“错刀知不知晓此番我约你一会的缘由?”
苏错刀薄唇略勾:“不知,但却不得不感叹白鹿山也日渐式微了……昔年聂十三,正大光明教出一个赤尊峰教主,江湖人人噤声闭目,如今孟山主想见晚辈,还要深夜私会避人耳目。”
孟自在笑叹:“我执意与你一会,缘故就在这日渐式微上。”
神色转而凝重,眼眸微眯着,沉声道:“苏宫主,白鹿山与七星湖订个三十年之约,如何?”
苏错刀道:“七星湖与白鹿山素无龃龉,并无盟约的必要。”
孟自在摇摇头:“可也泾渭分明,我要的是……三十年私下里的守望互助。”
苏错刀随意道:“为什么是三十年?百年之约岂不更好?”
孟自在低声一笑:“三十年足矣……一个门派,若有三十年的休养沉积,还出不得一个宗师,领着门人重回荣耀之巅,那便已是衰败了……大势摧崩后继乏人,到时就算尚有一纸盟约,也没了结盟的资格,不是么?”
转而凝视苏错刀,语气温和,却正中要害的森然冷静:“七星湖也是一样。”
苏错刀自然明白他话中深意,七星湖自庄崇光接掌,元气大伤,耆老股肱,除了一个黄吟冲,尽付阙如,此刻白鹿山抛出三十年兄弟盟约,自该一拍即合二话不说,孟光接了梁鸿案金莲砸了阿庆头,扑上去抱成一团如胶似漆。
苏错刀一手轻握袖中刀,眉眼锋芒锐意,却道:“七星湖有本座。”
孟自在嘴角的笑纹里有些纵容的欣赏之色,阅尽世间百态人才滔滔后的有感而发:“真是年轻气盛……的确,错刀是我这几十年来见过的,武学天分数一数二的奇才。”
垂眸走神片刻,叹道:“虽不及聂十三,但比之当年的谢天璧,却是不遑多让……苏小缺那孩子,还是有几分眼光的,只可惜……”
“可惜你不是白鹿山弟子,否则老朽有何苦愁得夜不能寐,拉下老脸求这三十年?只不过错刀,情势强过人的道理,你或许还不懂得,任尽望的武功虽练上一百年也及不得你,但白鹿山只有内忧,明年怀龙山大会后,七星湖的外患恐怕会让你分身乏术。”
苏错刀静静听着,只道:“前辈,七星湖还有叶鸩离。”
人老成精,人精老了就是妖精,孟自在早修炼得见一叶而能知秋:“看来这位叶总管极通权谋人事……错刀精研武功,他则打理教务?”
苏错刀颔首,眸中光芒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如渊:“前辈以为,宗派的执掌者,最要紧的是什么?”
简单一句问话,孟自在却为之一怔。
孟自在这一生几乎从不犯错,聪明宽和,勤勉通融,白鹿山如一辆精工巧制维护得当的大车,疾驰于大道坦途或是阡陌小道,都一味顺顺当当全无滞涩。
眼看自己驾车的路快到尽头,刚要松一口气,却悚然发现,后继者竟不知该如何挑选,放眼涌涌弟子,竟似无一人能担此重任。
苏错刀一笑:“曾有江湖传说,聂十三是白鹿山之精魂,孟前辈却是骨骼血肉,前辈以任尽望为继,显然是觉得一派宗主最要紧的是心机处事和气度眼光……不知晚辈猜得对不对?”
孟自在低声道:“对也不对……我只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可奈何罢了。”
“我事事顺遂了大半辈子,原本以为武功修为过得去就成……但聂十三一去,我方知道自己错了。”
苏错刀深以为然,不由自主侃侃而论:“过多倚重权谋治术,便如入魔障,乱耳迷目,偏又无力抽身,是么?如聂十三,又有什么心机权谋了?但以简制繁以不变应万变,天下第一的身手,便是一个帮派最好的权谋,江湖中人,安身立命的根本还是武功,如堂堂正正之兵,山崩海啸般压下,谁人能敌?谁能奈何?”
孟自在神色变幻,既惊且羡,半晌道:“不以权谋为绊,必有大作为……可你当真能放手信赖叶鸩离?”
苏错刀道:“我对敌时,可将背后交与他,我受伤时,可在他身边安枕无忧。”
孟自在点了点头,面容陡显苍老衰弱:“七星湖重回巅峰指日可待啊……三十年之约,是老朽一厢情愿了。”
苏错刀却提起茶壶,为孟自在续水,道:“不。”
直言道:“方才前辈所言,句句中的,两派盟约,七星湖亦求之不得,只不过既是前辈主动,还请给出诚意一二。”
孟自在心头一松,忍不住笑:“你也是一派之主,何苦如此急不可耐,活生生一副强盗嘴脸?”
苏错刀毫不脸红:“前辈会给我什么?”
孟自在微微而笑,起身从榻前抽屉里取出一只木盒,啪的打开,盒底白绫散发出朦朦光晕,一卷图册静卧其上:“伽罗真气……”
孟自在胸有成竹:“想必错刀会满意。”
岂止是满意?这份诚意已经诚到了心坎儿里,比数九寒天的银丝炭还要熨帖火热几分,苏错刀伸手拿出那册书,指节在薄薄一层肌肤下,显得有些过于用力,突然问道:“苏小缺失踪后,曾回过白鹿山,对么?”
孟自在饮得一口茶,言语颇有煮酒闲谈的味道:“他从小在此地长大,有些事自然会跟我这个孟叔叔畅言嘱托……比如他早就想将宫主之位传给你,又比如越家被屠后,他决意再也不回七星湖见你。”
苏错刀目中如有火星直溅:“那好,告诉我越栖见的身世。”
苏小缺断断不会无缘无故去一趟江南越家,更不会全无来由的临走之际特意告知于自己。
孟自在轻声道:“越栖见是明蝉女的后人,越家的一苇心法其实就是七星湖遗失的半部廿八星经。”
所有的秘密都有蛛丝马迹可循,但水落石出纤毫毕现后,却仍如手握乍破坚冰,鲜血淋漓,一身锐利的寒冷。
深沉安谧的夜色中,甚至能听见尚未冻僵的秋虫轻鸣。
直到杯中茶水冰凉,苏错刀方长吁一口气:“原来如此。”
孟自在叹道:“小缺没有背弃七星湖,越家是他留给你的……但这一线希望,差点就被你自己亲手扼杀。至于越家那些人命,越栖见如今孤苦伶仃,虽罪在崇光与你,小缺亦算是抱薪之人,难求心安。”
苏错刀道:“多谢前辈告知此事,七星湖永感大恩。”
慢慢推回那册伽罗真气,道:“白鹿山的典籍,苏错刀不贪。”
孟自在心中了然,却问道:“一苇心法呢?”
苏错刀淡淡道:“那本就是七星湖的东西,应该物归原主。”
孟自在素来做大事顾大局,但也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,一时就心软叹道:“越栖见无辜。”
苏错刀盯着杯中茶水,但见清澄隐翠,幽雅轻柔,心突地如茶水一般轻轻一荡,似瞧见了越栖见那双眼。
沉默片刻,却道:“前辈,我夜上白鹿山,此地雄奇壮美只窥三分,觉得已是人间胜景,你愿意为之耗尽一生,百死无悔,是么?”
孟自在若有所悟,道:“自然是。”
苏错刀微笑道:“七星湖更美……幽谷碧湖,花木秾华,天晴时阳光如织锦,雨时沾衣而不湿,风过处,沁凉如冰晶扑面,偶有雾霭,飘渺如仙山。”
“前辈,七星湖就是我的家。苏错刀虽为邪派中人,却也有拼尽全力不惜一切想要保护的地方。”
孟自在此刻对他感觉极为复杂,却又油然生出几分熟稔的亲密来:“等你到我这个年岁,或许就能知道,越是求得不择手段,越是缘木求鱼钻火求冰……恶花永远结不出善果。”
苏错刀道:“我不喜坑蒙拐骗偷,但做下了也绝不后悔。”
孟自在摇头叹息:“能把坏事做得这般果断从容问心无愧……错刀,你有些像一个人。”
苏错刀知这位看起来活像一棵半枯松树的抱病老人,已经历见证了江湖最波诡云谲最风高浪急的数十年,他见过的人遇过的事,足以为师为鉴,当下饶有兴趣的问道:“谁?”
第十九章
孟自在却不就答,慢慢喝着他那杯逐渐淡而无味的茶,眯眼道:“我老了,总是恍惚看到以前的事,以前的孩子们……”
苏错刀很有耐心的注目聆听。
看天际渐渐透出鱼肚青,孟自在突然伸手,轻轻拍了拍他的肩:“错刀若没有什么急事,不妨在白鹿山多盘桓数日……咱们两派的三十年之约,还得请何家的人来做个见证。”
妙笔天机何家,江湖中延续百年又甚为独特的家族,家中男子都是天生的六阴绝脉,难以修习内功,且身体孱弱,多短命早夭,但他们撰写江湖大事,品评各派武功,种种秘卷要录均藏于何家天机阁,不得当事者允许,绝不透露丝毫,可称武林智者,而江湖中若有纷争协定,亦多请何家的人作为见证,在天机阁留下记录,以防不测。
孟自在虽又老又病,行事还是不容半点敷衍,苏错刀笑道:“纸包不住火,前辈就不怕多年后,这份协定大白于天下,白鹿山武林圣地的清白名声要到哪里去寻?到时白鹿山众多弟子又该如何自处?”
孟自在静静道:“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我所做一切,皆是为了白鹿山的传承,将来就算诟病于世人,墓中遗骨亦可含笑无憾。”
苏错刀道:“既如此,在下无不从命。”
白鹿山上苏错刀居于日观峰,与孟自在紧邻而住,何家大公子何逐空不日即至,却是坐着一顶暖轿抬上山来,文质彬彬,言谈温雅,与越栖见颇有几分气质仿佛。
三十年协约一事,不过半个时辰便见证处理妥当,何逐空虽满脸病容,却不肯多歇息几日,只道另约了故交闲游,而提到旧友时,欢喜期待之情溢于言表,孟自在不便多留,令任尽望亲自送下山。
苏错刀却又多留了些时日,孟自在一生最喜资质出众的少年,苏错刀也喜欢听他闲聊旧事,对他浩如烟海的博闻广知兴致盎然,两人大有相逢恨晚之意,一老一少时常联榻夜话。
这夜天降初雪,风声如啸,天色朦朦灰白,苏错刀隔窗远眺,看对面瓶子峰陡峭耸峙上接苍穹,不由得心生向往。孟自在观其颜而知心意,摇头笑道:“那里是禁地,别打上去的主意。”
苏错刀轻抚刀锋,道:“我只是想置身风雪寒威中,或许对刀法能别有所悟。”
孟自在道:“说句倚老卖老的胡话,你若是白鹿山弟子,或许是江湖之幸……亦是你本人之幸。”
苏错刀出神片刻,面容无悲无喜,道:“若我出身白鹿山,我要当的,是聂十三那样的人。”
孟自在微笑:“聂十三几乎是每个江湖人的神只,你有这般想法也不稀奇……只不过异想天开了些。”
苏错刀眼眸中流光清澈湛然,眼神却热烈得仿佛有燎原之火暗藏其中,道:“是晚辈狂妄。”
孟自在盘膝轻轻摇晃,神情优哉游哉,话语却干脆利落:“你成不了聂十三,你真正有几分像的……另有其人。”
“你性子很像谢天璧。”
苏错刀微微一愕,谢天璧成就之高武功之强,几乎算是聂十三之后的江湖第一人,他执掌下的赤尊峰完全盖过七星湖,成为邪宗第一派,那十余年更将武林正道压得透不过气来,孟自在拿自己与他做比,个中是赞叹是敲打,却是不得而知了。
孟自在眼皮垂着,声音在松涛中如扁舟一叶,有浮沉飘摇之意:“天璧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,可他格局过大野心也令人胆寒……我这双眼阅人无数,却一直看不透他,也猜不准他会做出什么事……”
忍不住轻声一叹:“错刀,你可知人生最为无可奈何之事是什么?”
“是仅此一次,绝无回头之路……过往种种,俱留痕迹,如刀刻石上,销磨难净。”
苏错刀略一思忖,道:“前辈所言,是指谢天璧与苏小缺多年纠缠的一段……孽缘?”
孟自在淡淡道:“是指他们……也是警醒你。”
苏错刀自杀庄崇光后,正如一支蓄势待发的狼牙利箭,锋芒锐意,亟待呼啸而出,怎能领会此言深意?只听而不闻,道:“前辈仙去,苏小缺会到白鹿山么?”
孟自在点头,道:“你想要他回七星湖?”
苏错刀冷冷道:“谁也不能把在七星湖立过的誓忘得一干二净。”
孟自在沉默片刻,黯然道:“小缺回不去了……他武功已经被废。”
苏错刀震惊之极:“什么?”
孟自在苍老的眼眸中有痛惜悲悯亦有冷静自持:“十年前小缺想与天璧彻底了断,但雪山之战中,庄崇光暗中偷袭,天璧干脆就废了小缺的武功,携他归隐江湖……否则你以为,赤尊峰为何会在全盛之际退守塞北安分休养?”
“我只知谢天璧突然失踪,其子谢复行年幼力薄,赤尊峰内乱难以弹压,故而……”苏错刀脸色苍白如雪,眉睫漆黑如墨:“前辈,我的武功,比谢天璧如何?”
孟自在看着他,良久说道:“若刀术较量,你或许可支撑近百招再败,若生死相搏,不出三十招,你必死无疑。”
苏错刀展颜一笑,眉目斜飞,别有一股傲而不狂的气度:“我明白了,多谢前辈指点。”
正言谈甚欢,只听屋外传来任尽望的声音:“师父睡下了么?”
任尽望做事有分寸,若非紧急,断不会深夜上这日观峰,孟自在当即道:“快进来罢!”
门开处,任尽望躬身行礼:“本不该打扰师父安寝,但此事……与苏宫主颇有几分干系,弟子不敢擅专。”
苏错刀道:“什么事?”
任尽望眸光转过,有几分探究的意味:“越家遗孤越栖见……不知与宫主相熟否?说是勾结七星湖,已被北斗盟扣下囚于辰州。”
苏错刀蹙眉道:“谁说他勾结七星湖了?”
任尽望道:“他自己……”
迎上苏错刀的目光:“越栖见在桑鸿正灵前,力证苏宫主与桑鸿正之死无关,也供出自己已入七星湖。”
一时连孟自在都为之动容,叹道:“又一个……痴人。”
苏错刀眸光捉摸不透的变幻着,只沉默不语。
白鹿山之行只有叶鸩离一人知晓,越栖见出事,他却不曾传信告知自己,无论如何,不说存着异心,起码也有了不敬的意思。
任尽望低头沉吟片刻,道:“那位宋盟主对邪魔外道……素来不是个心慈手软的。”
苏错刀起身,道:“孟前辈、任兄,承蒙多日盛情款待,本座俗事缠身,这就告辞。”
孟自在笑道:“尽望,替我送错刀一程。”
任尽望垂手领命,微笑道:“苏兄请。”
苏错刀大步而行,却听身后孟自在道:“错刀,门派其实并无黑白之分,但心有正邪,我老啦……只盼你这样的年轻人莫要行差踏错,遗憾终身。”
漆黑的石室内不见天日,更不知光阴几何,这些时日,越栖见已被换了七八个地方囚居,途中黑布蒙眼,没人与他交谈半句,行踪痕迹半点也不露。
越栖见始终心平气和随遇而安,既不能视物,便潜心琢磨一苇心法与青囊药书。
这天石门开处,突然有了光亮,越栖见睁开眼,看到宋无叛孤身而来,手中一盏油灯,映得他的眼眸里有一种奇特的惋惜之意,嘴角却噙着笑。
“栖见,我费尽心机才将你送进七星湖,你就这样叛了北斗盟?”
越栖见看着他,眼神明亮从容:“盟主故意传出庄崇光未死的消息,骗我进七星湖,的确是费尽心机……宋盟主,我着实不解,你为何要算计我这样一个小人物?”
宋无叛慢慢放下灯盏,席地坐在冰冷的地上:“我与七星湖,仇深似海。”
越栖见想了想:“我的仇家只是庄崇光,他已死了……桑家是北斗盟的股肱,我却从来不是北斗盟的下属。”
宋无叛语气中有浓烈的嘲讽,道:“当然,你是七星湖的人……而且早就是苏小缺的弟子,不是么?”
越栖见衣袖微颤,神色间有几分警惕的意味:“你和桑伯伯一样,疑心我家和七星湖……”
宋无叛抬手打断:“若非如此,我怎会留你到现在?我来之前,将这石室里的千里追风管都塞上了,咱们在此处所说所做,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外泄。”
他死死盯着越栖见,眸子里光芒闪闪,饿极了的狼伏低腰身行将扑出的感觉,越栖见一瞬间毛骨悚然,却听宋无叛沉默片刻,一字字道:“给我廿八星经。”
越栖见一惊,道:“我没有!”
宋无叛露齿一笑,毫不掩饰急切的攫取之意:“你有……苏错刀已将廿八星经传了给你,你瞒不过我。”
越栖见心往下一沉:“谁告诉你的?”
隐约感觉到有一套量身定制的网罗挠钩,死死将自己扣入陷阱。
宋无叛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情绪,闻言更确认了几分,一言不发,目光却如重重山影,直压迫过去。
越栖见脑中灵光一闪:“是叶鸩离……他想借你的刀除掉我!”
“是不是他?”
心头已然慌了,若当真是叶鸩离,七星湖的总管居然与北斗盟有首尾勾结,苏错刀不啻于袖蛇怀刃,置身险境而不自知。
宋无叛嘴角含笑,些微的不齿,却更是得偿所愿的安心:“刚到七星湖没几天,就能让叶总管不敢亲手杀你……苏错刀待你果然不错。”
越栖见垂眸轻声道:“你大费周章的骗我进七星湖,就是为了……廿八星经?”
想起当日苏错刀所言,廿八星经一扔出去,无论什么名门大侠,少不得如蝇见血,抢得比狗都欢腾,一时又觉可悲又是可笑。
他的神色想来有些不敬,宋无叛倏的沉下脸,却坦然承认:“是。”
第二十章
越栖见深知他已认定,再怎么舌灿莲花也是无用,只道:“宋盟主武功高绝,栖见亦有耳闻,你武功博采众家之长,自幼修习少林俗家的内力,要廿八星经……”
石室湿冷阴寒,越栖见触景生情:“当柴禾烧了取暖么?”
宋无叛看着他,良久起身,道:“看来我是没办法问出来,也好……明日让袁大师来问问越公子罢。”
袁大师本名袁存厚,虽在北斗盟,更被尊称一声大师,但正道提及此人,多是畏惧嫌恶,这人根骨天赋极其一般,又是个沉默寡言不讨巧的性子,打小练的还是最枯燥最乌龟的金钟罩,一身腱子肉的四十壮汉,还是个清白童男子,不禁时常抚裆而长叹,又抚又叹之余走上了变态的不归路,独创一手鬼惊九秘,将肌骨经络做了修罗场无间狱,赫然而成刑讯大师,尤为痛恨那种滋润得无需抚叹的邪魔外道,曾将镜水宗的门主两个时辰内折磨成了只知傻笑的白痴。
越栖见自然也听过此人大名,不禁打了个寒战,苦笑道:“却不知袁大师能不能把你问出一部廿八星经来。”
这样的言语,宋无叛自然视为挑衅,冷冷道:“我劝你养足精神,明日好好把廿八星经写出来罢!”
石室重归黑暗,越栖见低声一笑:“错刀,我遇到大麻烦了……你可得救我。”
第二日宋无叛亲自送袁存厚入囚室,拍了拍他的肩,道:“此事机密,全托付给你了。这用刑的分寸……”
袁存厚忙道:“兄弟明白,绝不会让盟主大哥失望。”
他比宋无叛大了十好几岁,一声大哥不单没半点儿勉强,反而还有几分高攀了的惶恐和激动,一张脸红光满面的快活。
三个时辰后袁大师出来,红脸发灰如蒙考妣。
宋无叛一直在门外静候,石壁幽暗的灯光下,他眼眸如深潭,怒气隐然:“难道越栖见竟是块袁大师都啃不下来的硬骨头?”
袁存厚听出他话里责备之意,摇了摇头,低声道:“盟主……属下办事不力,但这人……属下不敢尽全力,生怕手重了,他又一副随时会散的骨架,就跟那镜水宗的妖人阳幽华一般成了废物,那……那可就辜负盟主……”
宋无叛浓眉紧锁:“只要不疯不傻,手脚筋骨废掉并不打紧。”
这话很不英明,外行得厉害,袁存厚垮着脸,欲言又止。
宋无叛想了想,自嘲一笑,道:“我心急了些,刑讯拷问之事,大师哪用我指手划脚。”
袁存厚脸色灰白中拼接出些许得意的红来,迟疑了半晌,忍不住道:“对了,盟主,越栖见很有些古怪。”
“嗯?”
“他胆子小,属下一动手,他就什么都肯答应,但略松一松,缓过一口气,却又一字不吐……而且说晕就晕……这个,这个属下也用了些方法,却还是磕磕绊绊的缚手缚脚,而且这么断断续续的问,动刑也动不爽利。”
宋无叛面沉似水,心里怒火一拱一拱的,越栖见自己见过好几次,本该是个烧一整天也沸不起来的温吞绵软性子,怎么一到七星湖就迷了魂鬼上身,居然硬得能在袁存厚的手底挺了过来!
袁存厚居然还有脸谄笑,道:“盟主不必忧心,一天下不来,三天,十天,这小子其实心里怕得厉害,只一口气撑着罢了,只要给属下多些日子,他浑身骨头就算都是精铁,属下也能给他炼化了!”
“多些日子?”宋无叛目光如鹰隼,盯着袁存厚,静静道:“你当七星湖的妖人都是死的?最多三天……再问不出来,你也不必留在北斗盟了。”
话说得不重,袁存厚却激灵灵一个寒颤,越发低下了头,语无伦次:“我……我等半个时辰,那小子就能醒过来……再给他备些参汤提神吊命,属下不眠不休,三日之内也得撬开他的狗嘴!”
宋无叛从半掩的石门往里看了看,只见一个人影虚弱的蜷缩在地,衣不蔽体,像一尊被刮蹭得斑驳脏污的瓷器,却仍有洁净细腻的幽然光芒。
袁存厚偷眼一瞧,宋无叛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怜悯惋惜之意,再定睛看时,又别无情绪的只剩端正威严,心下惴惴,只能当自己那一瞬间眼花。
袁存厚大半夜的不睡觉,揪着眼皮一丝不苟做细活儿,累得大汗淋漓,宋无叛也不含糊,木橛子也似钉在石室里,迎着扑鼻的血腥气,负手静候,那股如山压力让袁存厚觉得自己一边屠夫一边羔羊,微妙得蛋蛋都抽得疼。
越栖见眼前仿佛蒙着一片浓重的黑雾,一阵阵的喘不匀气,浑身哆嗦个不住,嘴唇皮完全咬破了,渗着细小的血珠,却连晕过去亦不可得,终于忍不住,无意识的哀求道:“停手,求你了……杀了我罢……”
到了求死不能的地步,还有什么不肯说的?
袁存厚眼睛亮得点了火也似,又是兴奋又是残忍,喃喃道:“哼哼,你再怎么硬,也熬不过老子的鬼惊九密!”
烤得炽红的钢针准确稳定的寻隙入髓,剧痛仿佛无数把钢刀,几乎把越栖见切成了粉末,越栖见低弱的声音断断续续,道:“让……宋盟主来……我我只说给他听……”
他痛得厉害失神力竭,竟看不到宋无叛就站在眼前。
这个人微不足道,但廿八星经却是价值连城,宋无叛也不惜弯腰低头,道:“先背上一段给我听听。”
越栖见像条搁浅良久濒临窒息的鱼,拼命呼吸着咳出嘴里的血沫,喘息兀自紊乱,开口却有些微的柔和笑意:“若诸有情,悭贪嫉妒,自赞毁他,当堕三恶趣中……”
袁存厚自他开口,知自己绝不该多听一个字,忙往后退着要出门去,却听宋无叛已勃然大怒,一脚踹翻越栖见,厉声喝道:“妖人大胆!”
他自幼失怙寄身寺庙,本是心底之伤不言之痛,越栖见所说偏偏又是一段佛经,袁存厚这等粗汉听不懂,宋无叛却明白其中劝诫之意。
失控之下,不顾袁存厚仍在,咬牙道:“不肯交出廿八星经,我……”
一言未尽,只听石门外一个清冷中略含怒气的声音传来:“你待如何?”
宋无叛忙回过身,见一个人影已鬼魅般飘至袁存厚身边,轻功之佳,令人瞠目结舌。宋无叛反应极快,一呼一吸间,真气蓬勃,右掌呼的击向来人,而左臂暴长而出,如挥琵琶,却是要将袁存厚拉出必死之地。
孰料他掌力将吐未吐之际,惊觉脑后冷风飒然,心中一凛,难道此人尚有强手后援?忙撤掌立了个守势,转身而视。
袁存厚则是一愣,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,只觉肩膀被人硬生生的一扯,已面向来者,但见一双漆黑寒眸如刀出鞘,随后就是一股骇然巨力,一往无前的冲进自己的身体,像一把巨大的钢锉,所过之处,苦练三十年的金钟罩横练功夫如薄薄一层宣纸,骨骼爆响筋肉粉碎,紧接着胸口被一肘撞实,整个胸腔都塌陷了进去,一声惊呼未出得口中,已气绝身亡。
而宋无叛一转身,不由得暗呼上当,那股脑后冷风,只不过是一柄雪亮的奇形弯刀,铮的一声,弯刀随刀尾的银链窜了回去。
来人接住刀柄,淡淡说道:“要廿八星经,为何不问本座?”
此人一进囚室,便直袭袁存厚,意在斩断自己的助力,以刀设伏,轻轻松松便绝了自己的援救,一举得手。这样的身手机变,宋无叛却不惊讶,只拧着眉头,强压着心底的憎恶仇恨:“苏错刀?”
来人颔首,眸光转开,只顾看向越栖见,越栖见动弹不得,勉力睁开眼,迎上苏错刀的目光,四目交汇,越栖见眸中又惊又喜,更有种万事皆全的心满意足,苏错刀却只觉他一身血迹异常刺眼。
宋无叛当机立断,双掌一错,势若奔雷,竟击向越栖见。
苏错刀身形微微一滞,别无他法,只得错步挡住宋无叛的攻势,弯刀虽在手,却不能以锐利破浑厚,只怕他掌力余波扫处,使得越栖见受伤,当下也是伸手拍去,一丝不漏全接下来,硬碰硬对了一掌。
两人兔起鹘落,都是转念极快,后着无穷的百战高手。
贴身近搏中,宋无叛冷笑一声,一足自下而上撩向苏错刀胸腹,另一足则取越栖见的咽喉。
苏错刀刀不能出手,又太过在意越栖见的安危,早就失了先机,一时滴溜溜滑开两步,伸臂便欲抄起越栖见,不想宋无叛一招青龙取水早候在那儿,神完气足以逸待劳,拍向他鹰窗穴,轻喝一声:“狂妄!”
苏错刀叹了口气,也不变招,一把提起越栖见搂入怀中,另一手五指如莲聚,点向宋无叛掌腕处,看着是妙到巅毫的亦守亦攻,但自个儿心里明白,此番定要吃个暗亏了。
他幼年朝不保夕,内力修习偏于求快,一味霸道狠辣,采了庄崇光的内力后虽跻身绝顶高手之列,但终究失之精纯扎实,宋无叛据传则是正宗的少林内力筑基,只要把苏错刀逼至硬拼内力的地步,就能稳居不败之地。
两人指掌相交下,宋无叛被拂中太渊穴,半条手臂酸麻,不由自主往下一沉,明明输了半筹,嘴角却勾起一抹深切的笑意。
反观苏错刀,尾指喀喇一声骨节错位,不过是区区小伤,谁料他脸色却倏然惨白,险些将怀里的越栖见又摔了出去,眼神中更有不敢置信的惊愕之色。
越栖见虚弱得厉害,半昏半醒间,突然有滚热的液体淋在脸上,嗅到扑鼻的血气,心中登时仓惶,正要睁眼,却听苏错刀柔声道:“别怕,闭上眼睛,我带你走……”
第二十一章
随后清亮的凤鸣之音大作,夹杂着拳脚掌风、轻咤怒喝,越栖见紧靠在苏错刀胸前,似身处风暴中的一叶扁舟,外界再怎么动荡恍惚,内心深处却只有安宁。
不知过了多久,随着宋无叛一声隐含怒意的长啸,只觉眼前骤然光亮,身子一轻如纸鸢高高的飞了出去,又被一人十分粗暴的一把接住,耳边是那人急切的声音:“你随宫主先走,我截住这些龟孙子!”
这把清凌凌的声音一入耳,越栖见忍不住一哆嗦,抬眼看去,果然见到叶鸩离一身雪白衣衫,单手握着一杆素缨长枪,飘飘若仙立在墙头,举手投足间英华逼人,绝无半点在七星湖时慵懒阴毒的模样。
觉察到他的目光,叶鸩离蹙眉,用眼角的一点点余光瞄越栖见一眼,立即嫌脏也似松开揪着他后颈的手:“丑八怪……脏死了!”
说话间长枪递出,铛的震开一把利剑,枪尖灵动,擦着剑刃挑出去,一收一放,那北斗盟的下属只一个照面,连颈带肩就穿了洞,惨呼一声摔出战圈。
有一玉面少侠横剑而出,身手颇为利落,神态也相应的很傲慢,抬着下巴道:“在下冯……”
没容他说完整姓名,叶鸩离啪的一抖枪缨,一轮疾风骤雨也似的攒刺几乎没把这位姓冯的逼出尿来。
他使枪的手法异常奇诡,双手虚握,枪锋震颤不定,进退锐急,此番又是骤然出袭,冯姓少侠登时受挫,一着不慎,大腿已被豁开一条口子。
伤不是什么致命重伤,奈何这是冯少侠初出江湖的首战,大庭广众之间,宋盟主眼皮之下,着实太伤自尊,当下勉强立住身形,正待拼死反击,却听叶鸩离傲然冷笑:“杀个鸡宰条狗居然还得知道畜生姓名……北斗盟的规矩可真古怪。”
三尺长的枪尖往身后一撤,鲜血顺着刃槽滚落,叶鸩离眉目凛冽生寒,突的一脚将越栖见踹下墙头,长枪划出一个弧形,端端正正的指向紧随苏错刀而出的宋无叛,柔声道:“宋盟主,今年可替令堂拜祭梁红玉夫人了么?”
就凭这句话,宋无叛这辈子攸关叶鸩离的所有期待就是八个字,生吞活剥食肉寝皮。
越栖见浑身是伤,两丈有余的墙头若头重脚轻的摔个扎实,当场就能如叶鸩离所愿,奈何苏错刀已飘然赶至,伸手便抄住,头也不回飞掠而去,把身后一摊子的北斗盟大杂烩全留了给叶鸩离。
他身法之快之奇,简直幻影闪电也似捉摸不着,围攻众人多是倒吸一口冷气,颇为气馁,连宋无叛身边有智囊之称的费天意都摇了摇头,微叹了口气,唯有一旁出自点苍的剑手华却邪双目陡亮,跃跃欲试道:“盟主,属下去追!”
宋无叛淡淡道:“七星湖的宫主,哪那么容易被追上?走了就走了罢,咱们好生款待这位叶总管就是。”
费天意扬声令道:“遮星铜网,上。”
十余劲装汉子从隐蔽处纵身而出,一手长匕寒光闪烁,另一手乌沉沉的一团,撒开来便成了一片乌金网,网格间铁钩薄刃,犬牙交错,暗光森森。
苏错刀是要杀,但先要除掉的,却是叶鸩离,七星湖多年积累,纵然式微,也还是一头巨兽,妄图一蹴而就,只可能自身先被一口吞噬尸骨无存。
宋无叛眸光冷静而热切,此番北斗盟全力施为,本就意在叶鸩离!
即便万一留不住人,也有后着会在七星湖的宫主和总管之间,埋下龃龉疑心来。
费天意观战片刻,拍了拍华却邪的肩:“你剑法最辛辣,快去帮着守住南朱雀位,韩梧内力不继,手脚已慢了。”
这等阵势最险恶不过,只短短一炷香的时间,叶鸩离额头已是汗迹隐现,一杆银枪施展出来力道精微细腻灵动,枪尖点点,密不透风,与乌金网上的钩挠连连撞击,火星四溅,早寻到韩梧那处正是最弱一环,正欲破网而出。
费天意低声道:“用飞弃九剑,只需急攻,莫要留力想着久战。”
因华却邪是内侄,又特意交代道:“小心些个,据传此人精擅蛊毒幻术,不要近他的身。”
华却邪对姑父的眼力十分信任,当即应道:“是!”
心中却觉得,这叶鸩离白衣胜雪清冷秀拔,一招一式更是明光通透不带半分阴毒之气,着实不像什么污浊妖人,反而让人油然而生亲近之意。因此一招险绝必杀的野渡无人,换为了只取下盘的碧水东流。
费天意武功不高,眼光心思却是一流,一转念已明白这小子犯傻,脸上不显分毫,心里却在痛骂他的娘自家的妹子,怎么教出这么个糊涂小子来。
叶鸩离似已到了真气耗尽的地步,天罗地网中本就力拙难支,华却邪这一剑抵隙突来浑若天成,嗤的一声,银枪枪尖竟被一削而断。
枪头落地,叮的一声清响入耳,这声音不大,但余音颤颤悠悠良久不绝,能钻入人的七窍心肝一般,在场诸人,都身不由己的一怔,待回过神来凝目战圈中时,却又尽皆一愕,叶鸩离身形急速旋转,衣袂翻飞中仿佛化作一缕诡异的白色雾气,恍惚不复有实体之感!
时近入冬,苏错刀轻功发挥到了极致,如在冷风中生生劈开一条路来,越栖见在他怀里,四肢冻得发麻,胸口却还是暖洋洋的。
但见正行在山道上,晨曦中落叶斑斓如画,一时如坠美梦,心中兀自有些迷糊,喃喃道:“这就……逃出来了?宋无叛的北斗盟怎会这样一击即溃?”
苏错刀明显有些心情欠佳:“若不是你这个累赘,以我的轻功和刀术,十个宋无叛也不至于……”
说着却闭上了嘴。
越栖见急问道:“不至于什么?”
想到苏错刀与宋无叛过招时,似有热血淋在自己脸上,心口不由得突突乱跳:“方才……难道是你受伤了?”
凝神看去,见他脸色一贯毫无血色的苍白,倒也没什么异样。
苏错刀不耐烦道:“没有。”
想来他从未如此狼狈逃窜过,这等气呼呼的模样倒有些可亲可近,越栖见不由得笑出声来,得到苏错刀愤然一瞪,忙忍笑问道:“咱们去哪儿?”
“南下回七星湖。”
越栖见道:“嗯,我也想回去……只是途中会不会有北斗盟的人设伏?”
苏错刀道:“我此行虽仓促,但以阿离之能,想必这一路上也安排好了。”
他说得轻描淡写,越栖见心中却是一沉,叶鸩离若已叛了七星湖,那多半有手腕把欣然而返的归途安排成一条坦荡无阻的黄泉路。
一时就急道:“错刀……咱们,咱们先别回七星湖罢!”
苏错刀猛地停足,目光微动:“为什么?”
越栖见迟疑片刻,低声道:“我……宋无叛给我下了毒,得去雪鹄派的月牙峰寻一味药……”
苏错刀道:“说实话。”
越栖见避开他的眸光,倔道:“我要去月牙峰头。”
苏错刀笑了笑:“宋无叛逼问你廿八星经,你疑心叶鸩离在背后捣鬼,是么?”
不待越栖见答话,自顾道:“你疑心错了,不可能是阿离。”
话一出口,就感觉到怀里越栖见的身体突地紧绷,低头看去,只见他嘴唇抿着,线条仍然柔和,但对峙抗拒的意味十分明显。
忍不住叹了口气:“罢了……你真的要去月牙峰么?”
越栖见心中一股气,也不知是怒是恨,憋得不知该如何是好,只轻声道:“去。”
苏错刀感慨道:“栖见,其实你性子比阿离坏多了。”
越栖见气极反笑:“我哪有叶公子视人命如土鸡瓦狗的好脾气?”
苏错刀静默片刻,脸上神气淡淡的,不再开口。
两人正僵持着,只听身后马蹄声疾响,踏碎山中幽静,越栖见心中一凛,晨雾未散曙光甫出,如此荒僻之处,怎会有行人匆匆?
当下惊得声音微颤:“北斗盟?”
苏错刀侧耳一听,摇了摇头,抱着他闪身躲进路边林木中,轻轻将他放下,神色平静如水,瞳孔里却是星芒闪烁。
待马蹄声近在咫尺,苏错刀悄无声息掠出,银刀出手,匹练般横空而过,马上乘客一人当即毙命,另一人刚握住鞍边钢杖:“你是……”
此人本是江湖中数得着的高手,奈何苏错刀一则骤然偷袭,二则出手既快且狠,是字刚到舌尖,一招尚未递出,咽喉骨格的一声轻响,一泓血雾洒将出去,尸身已坠落马下。
惊马长嘶声中,苏错刀伸手挽住缰绳,两匹马登时乖乖停足不动。
“月牙峰千里之遥,怎可没有马匹代步?”
越栖见勉力坐起,满脸不可置信之色:“你……你为了抢马,就不分青红皂白的滥伤人命?”
苏错刀看着他:“你瞧不上阿离视人命如土鸡瓦狗,可我和阿离本就是一样的人。你若还不明白……月牙峰一行后,咱们就不必再见了。”
“栖见,我从来就不是好人。”
越栖见只觉得胸口堵得慌,喉咙干涩得更像是被火烧过。
苏错刀面无表情,挑开一具尸身的青布棉帽,仔细端详着,随口道:“你当着北斗盟,拼命维护我,我心中感激,若往后有所差遣,你传书七星湖,我必报答。”
越栖见良久挣扎出一句:“我以为咱们有情。”
苏错刀道:“有情又如何?你迷途知返岂不是更好?”
越栖见涩声道:“十年前你救我的时候,并不是这样的……或许你不当七星湖的宫主就好了。”
苏错刀听而不闻,只顾着翻来覆去验看那两条死尸,突然放声大笑:“真有趣!想不到此行还能遇上这等奇事!少林菩提院首座的大弟子,大文殊杖法的唯一传人,居然跟峨眉派的玉成道姑双双俗家装扮,清早并辔而行……看来七星湖得送两个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匾额给少林峨眉挂上才是!”
少林与七星湖没有交情只有过节,峨眉众女的清誉对他而言也只是浮云,苏错刀不由得不幸灾乐祸欢喜赞叹,出神片刻,笑道:“此事妙极。”
第二十二章
越栖见回过神来:“大文殊杖法?死的难道是奉浮和尚?”
大文殊杖法招式柔和典雅,绝无杀招,连所用钢杖都不开刃,江湖中独此一家,最讲究定慧凝神,诛邪不侵,奉浮和尚虽侠名不甚显,但戒律精严,武功亦是稳步而上,算得少林第三代弟子中的一流人物,今日竟随随便便就这么死了,还搭上一峨眉女道说不清道不明。
苏错刀笑了半晌,抱起越栖见骑上马,另一匹拴在后面留待换乘,道:“咱们走罢。”
越栖见大是不安:“奉浮和尚和这位女道,总不能曝尸荒野……”
苏错刀自顾策马前行,道:“阿离自会处置。”
越栖见道:“他?他怎会知道我们的行踪?”
苏错刀笑了笑:“你可知庄生蛊?”
庄生蛊有什么稀罕?自己怎会不知?越栖见却闭上眼睛,无力的低声道:“不知。”
苏错刀对他倒是不藏私,悠然细述:“庄生蛊是情蛊中登峰造极之作,寻常人等自然不知,阿离也是天分过人,四年前终于养成了一对庄生蛊虫……”
越栖见恍恍惚惚的听着,心口早已凉飕飕的空了一块,庄生蛊,不死不解,种者两人纵然相隔万水千山,亦有茫茫一线神秘相连,不失踪迹。
叶鸩离……孤身拖住北斗盟,宋无叛不知能不能将他一举擒杀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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华却邪目中精光一闪,断喝道:“幻术!”
费无意一旁观战,神智更清明些,当即连声令道:“刘森、杨遂宁,奔乾位,攻上三路!”
“林子城,退守巽位!”
他布局井井有条,遮星铜网阵很快恢复得四平八稳攻守兼备,但阵中诸人却是有苦难言,此刻叶鸩离身形虽已停住不动,但铜网铁匕到处,总诡异的偏离个分毫,力道所至,似被一个巨大深邃的漩涡牵引推搡,令人有种莫名其妙的错力感。
急怒惊诧之下,众人纷纷呼喝,叶鸩离笑声忽高忽低不绝于耳,白衣身影如在水雾中,有影无形,没半分真切之感,随时能化作一匹白练掠空流去一般。
宋无叛冷眼看得片刻,见叶鸩离衣袖袍角,均有一层莹莹暗光蠕蠕而动,心中当即雪亮,冷笑一声:“雕虫小技!”
突的闪身闯入阵眼,直冲叶鸩离,一拳击出。
这一拳出中宫正手,禀雷轰电掣之势,但真正的厉害之处,只有身处阵中的叶鸩离才能尽得个中滋味。
宋无叛这一招,才是真正的天罗地网。
叶鸩离猛然抽身后退,厉声道:“横笛出来!”
电光石火间奇变陡生,一条白鹤也似的人影飞掠而至,手中三丈蛇鞭,扬起一圈浑浊的血色雾气,将整个战圈都笼罩住了,那蛇鞭挥舞之际,隐约有婴儿饿啼之声,透出一股极其邪恶阴毒的气息,令人毛发悚然。
华却邪一直持剑伺机而动,此刻长剑嗡的一声,清寒剑气迸发,从宋无叛肋下空当突袭而出,不知为何,却不就近攻向叶鸩离,而是斜刺鞭影中的苍横笛。
这一剑虽是相助宋无叛,却有意无意将那天衣无缝的一招牵扯出一线空隙来。
叶鸩离何等角色?手掌当即从袖底翻出,拍向宋无叛,宋无叛那一拳微微左偏,叶鸩离身如飞絮,擦着拳风边缘,疾掠而出,半空中扬手接住蛇鞭,苍横笛用力一夺,伸手接住他,两人互借力道,瞬息间已并肩遁去。
叶鸩离人虽去远,一句笑语却遥遥传来:“多谢!”
宋无叛自然知道他谢的是谁,心中登时大怒,收拳看向华却邪,见这位锋芒逼人的少侠呆若木鸡,只顾怔怔的抚着颈侧,手指缝中源源渗出血来也毫无觉察。
神差鬼使般暗助叶鸩离一剑,但他错身过处临走之际,却出其不意给了自己一刀。
这一刀,只差一分,就能切断喉管,却偏偏就差一分。
那种冰冷的锋利感,直到此刻仍是如冰在怀,但他衣襟袖口的一缕冷香,更萦绕心头,恍若再无散去之日。
一脱险境,苍横笛即双膝跪地:“属下来迟,请公子责罚。”
叶鸩离抬脚便踹在他的肩头,冷笑道:“不迟,再等上片刻,你给本座烧个纸钱还是来得及的。”
这一脚踹出,叶鸩离竟有些站立不定,方知真力损耗到了何等地步,而方才那一战是何等可惊可怖,一时又是后怕又是得意,凭一己之力,独破北斗盟的杀阵,从今日起,叶鸩离三个字才是真正的名动江湖。
苍横笛抬起头,急问道:“公子受伤了?”
叶鸩离释颜一笑,好一番小雪初晴的景象:“没有……你很是忠心,咱们这就去见宫主罢。”
苍横笛神情却是惊惶不定:“宫主不曾南下回七星湖……要随越栖见去雪鹄派。”
“属下还从北斗盟得知……宋无叛逼越栖见交出廿八星经。”
叶鸩离一愕,脸色登时煞白。
苍横笛忧心无比,低声道:“宫主会不会……以为是公子传出廿八星经之事?”
攸关苏错刀,叶鸩离心中已是慌了,低声道:“你也疑心,是么?莫说你了,连我都疑心我自己。”
原本因为一苇心法,自己投鼠忌器,只能强忍着不对越栖见下手,但苏错刀受邀前往白鹿山,趁火打劫之下多半能把伽罗真气抄录回来,自己自然可以假手北斗盟杀了越栖见。
越栖见人缘不像自己这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,想来黑白两道也没什么仇家,而苏错刀白鹿山一行,又只自己知晓……
一旦苏错刀起疑,自己从遮星铜网阵中毫发无损的脱困而出,也就成了与宋无叛暗通款曲的铁证如山。
叶鸩离一念至此,再沉不住气:“不成!我这就得去见错刀!”
情急之下,忘了此刻内息不畅,身子一动,一口真气便岔了,丹田一阵针扎也似剧痛,忍不住呻吟一声,软倒在苍横笛身上,冷汗涔涔而下。
苍横笛一把扶住,柔声安慰:“公子莫慌……宫主跟你从小一起长大,风风雨雨这些年,怎会信不过你?”
叶鸩离睫毛簌簌而颤,说不出的脆弱可怜:“可越栖见在他身边。”
苍横笛静静道:“公子是七星湖的总管,是属下的天,你可以慌这么一小会儿,但乱不得。”
他相貌古雅,细长的眼眸有蛇一样的冷光,与之对视,令人油然生寒之余,心气神亦随之宁定。
良久叶鸩离点了点头,道:“宫主方才在七十里外的山道中停留许久,你随本座过去瞧瞧。”
越栖见与苏错刀一路同行同宿,却不知江湖中自己的声名已然一边鹊起一边狼藉。
他周身被刑讯的伤口虽看着可怕,但一则袁存厚不曾下死手,多是皮肉外伤,二则他自己便是良医一名,自救自助颇为得力,因此十来日后已好得七七八八,无需苏错刀寸步不离的照顾,两人双骑,北上之行很有些悠然之意。
越是相处,越栖见心中越是感慨,苏错刀若不是这劳什子的七星湖宫主该有多好!凭他的聪明才能,天下有什么事是做不得的?那日自己一时兴起,去当地一处墨香斋赏画,苏错刀一旁寥寥数语,都正中肯綮又不落窠臼,偶尔看到他传书回去,一篇字苍劲淋漓笔笔中锋,亦绝非江湖中寻常武夫可比,途中衣食住行,一物一器虽不挑,但品味之精却是从细微末节中流露无遗。
有天实在忍不住好奇,问道:“七星湖的宫主都这般琴棋书画诗酒茶的一身风流么?”
苏错刀微微一怔,眼中带笑,道:“我为人十分正经,哪里风流了?”
看了看他清秀的侧脸,突然探身过去,嘴唇贴到他的耳朵上,压低了声音:“再说了,你许我风流么?”
越栖见浑身一颤,差点摔跌下马,连手背都红了。
苏错刀却是眉眼都透着风流放逸,柔声道:“怎么不说话?”
越栖见知晓他的恶劣脾气,自己越是放不开,他越是没完没了,当下正色道:“我本以为你只喜欢武功,这些时日才知道你竟颇通杂学,有些奇怪罢了。”
苏错刀笑了笑:“我的确只喜欢练武,那些无聊的玩意儿不过是幼时……苏小缺想把我变成另一个人,这才下了几年功夫罢了。”
越栖见轻叹了口气:“我跟你恰恰相反,我对武功半点兴趣都没有,但家传的一苇心法却不得不学。”
苏错刀眸光微动:“那你喜欢什么?”
越栖见转头凝望过去,道:“如果可以,我想跟你这样一路走下去,走十年,几十年,一辈子……不知老之将来,死之将至。”
他是醉生梦死的浑然忘归,苏错刀冷眼看着,不由自主的待他更好上几分。这个人,淡若春风,滋味如一盏白水,但柔极而刚,不失本真,朝夕相处之下,不讨人厌也不令人起腻,尤其被他那双鹿一般温润无辜的眼眸凝视时,心情都会染上一层轻明柔和的颜色。
这天离雪鹄派已然不远,途径一北地小镇,虽不算富庶倒也热闹,更有一处不错的酒楼,苏错刀勒马停住:“在这里歇一歇,今晚再赶一宿路,明日就能上月牙峰。”
越栖见嗯的一声,看正午阳光下,苏错刀脸色犹如透明,嘴唇亦是全无血色,不由得心惊,道:“你这几日气色总是不好……我给你把把脉?”
苏错刀摇摇头,道:“只是真气运转有些不畅,不必担心。”
第二十三章
他这样一说,越栖见更是惴惴难安,真息内力本是根基,廿八星经更是邪门功夫,一旦出岔子,说不好就是经脉俱损乃至功毁身亡,忙问道:“难道廿八星经……已经开始反噬?”
苏错刀却不再回答,翻身下马进了酒楼。
一层尽是些散座儿,贩夫走卒之流用些大饼馒头之类,上得二楼,却不巧已经满座。
堂倌儿见他二人相貌衣着,也不敢怠慢,招呼道:“二位爷要不候个一时半会儿的?给您先沏壶热热的酽茶?”
苏错刀四顾看了看,一指靠窗屏风隔开的一处雅座:“不必候着,我们就坐那里。”
说着绕过屏风,看向一个轻裘病容的年轻人,道:“何公子,别来无恙?”
那人却是白鹿山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何逐空,正小口啜饮一盏雪参汤,身旁一人手中捧着药盒,不起眼的管家打扮,但太阳穴高高鼓出,目光精悍,显是内家高手。
何逐空闻言抬头,不禁略怔了怔:“劳烦宫主相询,在下一切尚好。”
堂倌儿忙笑嘻嘻上前问用些什么酒菜,越栖见温言道:“挑好的上,不要太油腻。”
何逐空顺手把一碟姜丝梅子挪得离越栖见远了些,转眼打量着他,道:“这位可是近日来名声如雷贯耳的越少侠?”
越栖见心中奇怪,道:“我极少在江湖中走动,并无薄名。”
何逐空似乎对他颇有好感,微笑道:“你这鼎鼎大名,自然是受苏宫主之惠。”
苏错刀打断道:“何公子,本座有一事不解,本座白鹿山之行事属机密,除却天机阁,江湖中可还有人能知晓?”
何逐空沉吟片刻:“苏宫主还真问对了人……”
“若有人知,必是割天楼。”
苏错刀点了点头:“就是近几年新近崛起,以消息买卖和暗杀立足的宗派?”
何逐空叹道:“天机阁知晓的,割天楼多半知晓,只不过天机阁守口如瓶,割天楼却是有钱能使鬼推磨……一正一邪,一白一黑。”
苏错刀笑了笑:“看来割天楼是做生意的门派……不知何公子与割天楼可有往来?”
何逐空疏淡的眉毛顿时皱起:“同行是冤家……如贵派前任苏宫主与赤尊峰那般相熟的,着实难得。”
这位病歪歪的大公子词锋竟颇为尖锐,苏错刀却不介意,苏小缺既做得出,就免不得别人拿他在嘴里消遣,做贼能吃肉,就得能扛得住打,世上的事公平得很。
一时只道:“本座随口一问罢了,不过眼下的确有事想跟割天楼打打交道。”
当着何家大公子的面要去问询割天楼,不啻于当着和尚的面夸秃驴的头剃得滑溜溜,何逐空忍不住拉下脸:“苏宫主是看不起我天机阁么?”
苏错刀眉梢一扬,单刀直入:“那何公子可清楚宋无叛到底师承何处?所学何门何派?”
何逐空沉默片刻:“尽人皆知,宋盟主是少林俗家出身……天机阁也不欲搅进江湖是非。”
苏错刀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,嘴角略勾,透着嘲讽不屑之意,道:“既如此说……何公子凭什么要本座看得起天机阁?”
何逐空低头思量半晌:“苏宫主与他交过手?”
苏错刀不说话,眼神一瞬间却寒而锐利。
“那……正如宫主所猜测的。”何逐空拈起一粒乌沉沉的药丸送入口中,皱着眉吞下去,他随之吐出的这个名字似乎也带着苦涩的气味:“沧羽大师。”
苏错刀当即恍然。
越栖见细细一想,不由得为之色变:“昔年李沧羽离开七星湖后,据传就在宝月寺出家为僧,宋无叛又是在佛寺长大,原来私底下竟是他的嫡传弟子……李沧羽是沈墨钩的鼎炉,也练过廿八星经,可惜只学得一半,难怪……难怪宋无叛一心想要廿八星经。”
他如此周详细密的一推想,何逐空不由得侧目而视:“你竟是个挑眉通眼的聪明人物,江湖之大……应该有更好的去处才是。”
当着苏错刀的面,话说得意犹未尽,也只能点到为止。
苏错刀冷冷道:“何公子误会了,他与七星湖并无关系,只不过恰巧与我同行一段。”
想了想,语气中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:“他日栖见在江湖上万一被人指点冤枉,还请天机阁以证清白……本座必有答谢。”
何逐空凝目看着他,突然一笑,摇了摇头:“苏宫主,你的答谢……何家担不起,天机阁没有一个武学高手却能地位超然,任谁都不敢擅动,个中缘故只在口风严实,且绝不多管闲事。”
“今日在下受激不过,说出沧羽大师四字,已是坏了门规,但出得这家酒楼,何逐空一字不认。”
说罢踩了尾巴的兔子一般霍然起身,道:“这就告辞。”
越栖见瞠目结舌,怎么也想不通这样一个病弱公子怎会有如此速度,脚底抹油风驰电掣,衣袍翻卷飘拂着就到了楼梯口。
何逐空却停住脚步,微笑着看过来:“越少侠多多保重。”
越栖见有些诧异,但他从不拒绝别人的善意,也是回以一笑:“承情……何公子也是。”
待何逐空走远,忍不住叹道:“可真是个怪人。”
回头却见苏错刀神色古怪,端着粗瓷茶杯,那只手凝固了也似一动不动。
怔了一怔刚要开口,就听屏风外喧哗声起,几条彪形恶汉已拥着个衣饰华丽满脸肾虚的公子哥儿闯了进来。
这群人浑身洋溢着地头蛇、男鸨头、大茶壶和乌龟打手以及十三太保横练、胸口碎大石等诸多成套出现的气质。
地头蛇热爱欺负外乡客,欢场精英擅长欺男霸女抢良为娼,武功半吊子专精于逗哭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。
这下双方凑全乎了,那公子哥儿嘿嘿的笑道:“两位相好的,昨晚赌输了的五百两,银债钱偿,没钱肉偿,怎么着也该还点儿什么给张爷我老人家了吧?”
越栖见有些着急有些慌,却是替这些一脚踩着棺材底的恶棍担心,他们是没见过苏错刀不问缘由随手杀人的模样。
想着轻轻一扯苏错刀的衣袖:“咱们走罢!”
苏错刀纹丝不动,垂眸看着自己的手。
那位张爷大名闰德,见他们有退缩之意,越发得意洋洋的凑了近来,一双小眼精光溜溜的,从上到下一分一寸的挑肥拣瘦。
随从诸人也都横着膀子过来,不约而同,却都是去拉扯越栖见。
苏错刀一张脸虽绝色殊胜,但轮廓却如刀削而就,异常深刻分明,只是静静坐着,就有一种凛冽的强悍气势,令人不敢轻辱。
柿子挑软的捏,张闰德只闰德,并不闰脑,指挥着一群人要先捏看起来比较好捏的越栖见。越栖见也乐意他们来捏自己,省得惹恼苏错刀,又是一地尸骸总归不好。
越栖见站起身来,顺手抄起一双牙筷,也不想下重手伤人,只想游斗点穴制住这群恶汉。
奈何对手无知者无畏,又个个孔武有力,纷纷拿出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劲头,抡王八拳的,黑虎掏心猴子偷桃,掏出短刀的,路数却走双节棍哼哼哈嘿,一时场面热闹得仿佛烧滚了的小米粥,竟使得越栖见学了十来年的武功颇显纸上谈兵之相。
那边张闰德一双眼只粘在苏错刀身上,无暇他顾,喉咙里咕嘟咕嘟的不停咽口水,迟疑片刻,终究色胆大过天,几步上前,一手护着自个儿鸡排似的胸,一手勇敢的伸出去摸苏错刀的脸。
一摸之下,指尖如抚丝缎如陷羊脂,而习武之人独有的弹性和紧实,乃至内蕴的力道,又岂是丝缎羊脂可堪比拟?张闰德登时眼放兽光,急不可耐,护胸的手哆哆嗦嗦的就去撕扯他的衣领。
越栖见余光瞄见,手里哪能还有分寸?一筷子就扎进一个眼眶,嗷的惨叫声中,却见苏错刀仍是一动不动,任由张闰德顺着脸颊托住下巴,嗤嗤数声,衣衫被撕裂,肩头胸口的大片肌肤裸露出来。
苏错刀神色仍是一派淡漠冷静,眼眸中却透出从未有过的愤怒与无措,越栖见瞧得真切,心头怦怦剧跳,热血一股股的涌上脑门,眼睛都快挣出血来了,什么手下留情什么罪不至死统统水滴遇火般蒸腾得精光,一掌击出,将挡在身前的一条大汉打得飞跌出去,两排肋骨尽断,落地便翻着白眼晕得活像一只醉虾。
越栖见厉声喝道:“都滚开!”
说着劈手夺过一人手中的短刀,直刺向张闰德。
苏错刀眸光转动,掠过越栖见的脸,轻吁了口气,蓦的伸出手,五指钢钩般牢牢扼住张闰德的脖颈,格的一声令人汗毛倒竖的轻响,张闰德整个颈子折断,血肉筋茬儿都拖了出来,一道血柱喷溅出老高,落下一片血雨,把那群恶汉浇了个人鬼不分。
酒楼上本留着些看出殡不怕事儿大的,此时纷纷如丧家之犬,一边奔逃一边呕吐,另有些怕得腿都软了的,一边嚎哭一边拼了命的往外爬。
北地民风彪悍,打架见血也不是没有过,但杀人杀这么暴戾凶恶的,着实吓倒了一大批纯爷们儿。
越栖见也惊得愣了一瞬,苏错刀低声道:“栖见,背我走。”
越栖见忙上前扶着他,急得手足冰凉,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到底怎么了?”
苏错刀再忍不住,张嘴就是一大口血,下巴胸膛血迹淋漓:“我手脚动不了……方才是强催真气……咱们快走……快走!”
说到最后,已是气息微弱,越栖见见他喷出的血中色带紫黑,显然是肺腑重创且久拖不治的伤势,猛的想起那日北斗盟地牢中,不由得恍然大悟,更是心痛如绞,哽咽道:“你……你这个傻子!宋无叛那日就伤了你,你怎么不早说……还瞒着我……到这雪鹄山来……”
第二十四章
苏错刀半死不活,却硬提一口气,寸步不让的怒斥:“难道还是我错了?雪鹄派不是你要来的?现如今……难道你要本座跪着求你带上我走?”
越栖见见他伤得心浮气躁,喜怒无常不讲理的一面暴露无遗,也只得强行镇定下来,任劳任怨耐骂又耐操的叹气:“自然是我错,是我得求苏宫主……你千万别动气。”
别人眼里的苏错刀,多半是个深沉险恶的邪派宗主,但他在自己面前,却从无掩饰作态,一池水般清可见底,惹急了甚至会有些骄傲且霸道的孩子气。
越栖见背上他,不知怎的,惶急担忧之余,内心深处却滋生出隐秘的快乐来,半晌踌躇道:“咱们去哪里?”
苏错刀怒道:“蠢材!自然是月牙峰……”
说着余光瞥见那张闰德的断头,想到居然被这等货色辱了去,登时气血翻涌,又是一口血喷出,再没有力气说话。
越栖见心中一痛,忙背起他飞身下楼,上马便拼命往月牙峰赶去。
途中苏错刀昏迷过短短的片刻,随即就满脸冷汗的醒来,目光幽寒,警惕得像一只负伤夜行的兽。
越栖见勒马停住替他搭脉,只觉疾时滚珠不定,缓处僵滞难行,体内真息鼓荡,震动心肺,隐约竟有溃决之相,伤已至此,越栖见不敢心存侥幸,反倒自有一派医者的冷静,问道:“我不懂廿八星经的行功……但内息这等杂乱冲突,膻中穴更有一股异种真气在,到底是什么缘故?”
苏错刀亦答得细致:“宋无叛那日与我对了一掌,我以为他是少林内家功夫,不想他也懂得廿八星经,后招中暗藏一手阴柔之力突袭而入,我便吃了个暗亏,当时以为不打紧,但这股钻进体内的真气竟极为诡异难缠,月余来都化解不开,反而激起廿八星经中的隐患。”
宋无叛师承李沧羽,李沧羽又曾是沈墨钩最为得意的鼎炉,他对廿八星经虽未得窥全貌,但于部分细节处,却有精微过人的独到见解,苏错刀一着不慎之下,让这股真气突袭钻入,顺着廿八星经的运转,顺势而长,硬生生卡在膻中穴,四两拨千斤,蛇钉七寸,终成心腹大患。
越栖见苦苦思索着:“这样的伤……我不会治,你……你跟我说句实话,有没有性命之忧?”
越栖见不在乎他的武功存废,只在乎他能不能活下去。
苏错刀坦然道:“不知道。”
越栖见沉默片刻,语气中颇有哀求之意:“若自行散了一身功力……”
苏错刀移开目光,打断道:“不。”
突的冷冷一笑,眸中闪过深恶痛绝的愤然之色:“你见过废人一样的七星湖宫主?便是死了,七星湖的宫主……也不该受制于人。”
越栖见心口一紧,只觉手足无措,胡乱道:“就一股异种真气而已,好生歇息下来调匀内息,或许就好了。”
这只是明显的安慰之词,连他自个儿都不敢信,苏错刀却点点头,道:“我信你,你一定能想出法子治好我的伤。”
次日中午,两人赶至月牙峰山脚,北地苦寒,又时值入冬,月牙峰已是大雪封山,绝无人迹。
越栖见担心雪鹄派发现,苏错刀却满不在乎,道:“月牙峰少有人来,便是颜门主足迹偶至,依雪鹄派与世无争的做派,也不会大动干戈的喊打喊杀。”
越栖见总觉得偷上别家的门派禁地终究不好,迎着漫天而落的大雪,迟疑道:“我看还是得先拜见颜门主,失礼之处得请她多加体谅才是。”
苏错刀忍不住勃然大怒:“你娘们也似啰嗦个什么劲?那颜数宁胆敢阻拦,本座拼着内伤不治,也把她宰成十七八块,让你越少侠堂而皇之上这月牙峰!”
正说得威风凛凛,冷不防一团雪片灌入咽喉,他没了内力,激灵灵就是一个寒颤,忙把脸埋进皮袍里去。
越栖见啼笑皆非,虽然不喜他戾气深重,又不敢再惹他动怒,只得一声长叹,甩镫下马,抬头见月牙峰势飞苍穹,莽莽险峻挺拔,山壁更是倚天如削,不由得心生惧意。
他武功平平,用得着的时候更是屈指可数,仔细算起来,首战败于叶鸩离,次战赢了一拨地痞流氓,一胜一负,战绩并不坏,但轻功尚未与人比,先要与这天险一较,着实有些忐忑。
苏错刀闷声讽道:“你不会爬山?”
越栖见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还真不会爬这种山,只得默不吭声,将苏错刀负在背后,又用衣带牢牢与自己缚在一起。
山路崎岖难行,越栖见手足并用,苏错刀的呼吸就在耳边,心头又是恍惚又是甜蜜。
如此行了一个时辰,越栖见喘气如牛,累得心都要跳出喉咙了,满身热汗被风雪一逼,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,苏错刀浅眠中被惊醒,探头出来看了看,连百丈高都未曾攀到,不由得痛骂道:“便是头驴,也比你聪明些!你的一苇心法白学了?提气纵身的法门都不会?”
越栖见小心翼翼的踩实了一块山岩,低声道:“自然是会的,但不太熟悉,也怕万一出个差错……把你摔下去。”
苏错刀道:“摔下去我担!”
越栖见腹诽道,摔下去就死了,可还怎么个担法?难道你苏宫主能一肩担平阴阳两界?
惜乎这人淫威太甚,心虽不从,身却不敢不从,体内真气运转,提足疾奔,一开始还颇为涩滞,几次三番身意不谐,险些岔气趔趄,但数处绝壁危崖窜纵顺利后,倒是信心大增,步法也逐渐流畅纯熟。
苏错刀凝神体会他的身法,突然道:“你太拘泥了。”
越栖见正专心赶路,被他一打扰,顿时气息一顿,踉踉跄跄的停住,喘道:“哪里不对么?”
苏错刀沉吟片刻,道:“你试试真气出紫府后,莫要按照往常的路子走,到任脉直转足三阴经……”
越栖见幼年失怙,没人用心调教指点他的武功,苏错刀这样一说,他就依言而行,却不知此举何等行险,习武之人的真气运行,牵一发动全身,精密复杂,半点不容疏忽,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祸。
说来也怪,苏错刀虽不曾练过一苇心法,但越栖见循着他的指点,真气到了膻中后陡然一变,便感觉到一股接应之机,自然而然的冲了过去,从前未走过的关窍要穴,被溪流也似的真气侵润而过,身意合一,水到渠成,轻轻松松便跃过三丈来宽的一道巨隙,余势未歇,又飞掠过滑溜溜的一处冰壁,燕子抄水般足不点地,舒适轻盈无比。
当下不由得惊喜交集:“果然有用!”
苏错刀眸光流转深邃莫测,笑道:“一苇心法落到你手中,当真是明珠投暗……”
越栖见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武学亦有趣味,心情大是振奋,想了一想,又觉奇怪,问道:“你这一番点拨,似乎比我还明白一苇心法的妙处。”
苏错刀微微一笑:“上次渡内力给你时,我就发觉廿八星经与一苇心法虽一邪一正,但颇有互通融合之相……”
重伤之下,苏错刀气息不复悠长,停了一停方道:“而且一苇心法精纯冲淡,对内伤或是真气芜杂应该极有神效。”
他淡淡道来浑不着意,越栖见却猛的醍醐灌顶,喜不自胜道:“真的?”
苏错刀冷眼瞧他一副心花怒放的模样,活像左脚踩着少林寺右脚踏着赤尊峰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了也似,只不耐烦道:“什么真的假的?天黑了山路愈发难行,还不快赶路?”
知自己的一苇心法多半能治他的内伤,越栖见心中大定,自然不计较他的恶劣态度,道:“也是,早点儿上峰头,寻个可以栖身的山洞再说。”
苏错刀突感一阵入骨的倦,静静伏在他瘦削却温暖的背上,在他的起伏窜跃间,嘴唇偶尔会触到他汗湿的发丝,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叶鸩离。
阿离打小儿就心思狠毒,但那种狠毒里不知什么缘故,总透着一种纯真或是明亮的意味。
那两年自己不良于行,阿离就这样背着自己,几乎行遍七星湖的每寸角落,他摔过跟头,白玉般的手心现在还留着浅浅的伤痕,为自己的腿急得大哭,生怕以后再也恢复不了,甚至异想天开的要偷偷去斩崇光的腿给自己续上。
那时他还是个孩子,身条细细弱弱,像是莲叶下的枝梗,就连耳畔颈侧的味道,都清新雅洁如莲。
越栖见半晌不闻苏错刀出声,回头看了一眼,只见他眉目含笑生情,满脸温柔之色,这样的温柔,是水中乍现的月亮,凭空杀出一条血路骤然降临,缘仅一面,便足以付尽一生。
脚下悬空绝险,身遭云深苍茫,越栖见只觉意料外的大欢喜,即便前路万劫不复,此生也未曾白活。
第二十五章
待越栖见登上峰顶,已然雪止月上,绝顶有一葫芦状的山洞,洞口细小,进去却不逼仄,洞中甚是洁净,更有些氤氲暖意。
越栖见在洞中深处将苏错刀放下,他一双赤足着青木屐,已沾满积雪,越栖见伸手给他拭擦,道:“你不肯穿上棉靴,这会儿可冷不冷?”
苏错刀摇头,却轻轻呻吟一声,牙关咯咯作响,神色痛苦。
越栖见忙问道:“伤势又发作了?”
苏错刀转目凝视自己的左手,呼吸急促,将那股异种真气强压在丹田,本身内力艰难的行往膻中,再过肩井,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沉重而缓慢的,终于抬起手腕。
越栖见见他举止有异,柔声道:“你要做什么?我帮你。”
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,苏错刀丹田却已痛如刀绞,忍不住咳出一口血,咬牙切齿道:“你帮不了……宋无叛这股真气,冤魂厉鬼也似,我不能再任之由之……你去守在洞口。”
说着手指抚上越栖见的头发,轻轻碰了一碰:“去罢!”
越栖见心念一动,急道:“你想将异种真气强行逼出?不行!决计不行……恐怕只会经脉爆裂内腑破碎而亡!”
苏错刀漫不经心道:“逆催内息这法子虽险,但死中求活也未尝不可。”
越栖见再无犹豫,一掌拍出,与苏错刀掌心相交,低声道:“我能助你。”
原本还抱有隐秘的一点私心,想着苏错刀万一武功废去而性命无忧,岂不是再也当不得七星湖的宫主?从此与自己江湖归隐携手同游,岂不是神仙都比不得的自在逍遥?
但事与愿违,自己错估了他的骄傲与激烈,为了七星湖,他宁可玉碎,也不愿苟活。
也罢,只成全他。
越栖见微微闭目,引导苏错刀鼓荡杂乱的真气直入自己丹田气府,气窍玄关全然敞开,精纯柔和的真元任由汲取。
两人的真气甫一接触,即相互牵引着紧密咬合,流转交融如阴阳鱼,在两人之间循环往复,从而生机千丝万缕,连绵不息。
越栖见真气与廿八星经大相径庭,但进入苏错刀经脉气府,一经吞吐,却精巧的达到一种平衡,这样的平衡中,两人宛如一体,宋无叛的异种真气骤然如笼中困兽,左冲右突而不得纵横之处。
苏错刀目中神采尽出,不过半个时辰光景,内腑经脉已不复剧痛,四肢百骸也有了知觉,越栖见抿着嘴唇,心无旁骛,一点一滴的力图往外抽取异种真气。
此番施为,却是折戟碰壁不能奏功。
他一苇心法再玄妙,内力却失之浅薄,如用三尺小沟去泄江河之洪,或以蚍蜉之力撬动山岩,纵然法子对路,倾其所有真元内息,终究还是力有未逮。
良久,两人真气在体内又送出返还一个大周天后,苏错刀主动撤掌,笑道:“好极!”
越栖见徐徐呼出一口气,调匀内息,只觉不但没有半分流失,反而更增醇厚,活泼泼的充溢经络,浑身说不出的舒适甘美,不由得奇道:“你又渡真气给我了?”
苏错刀摇摇头,若有所思。
越栖见沉默片刻,道:“你是心急……宋无叛那股真气虽被锁在膻中穴,但不能彻底化解,留着总是隐患,是么?”
苏错刀长身而起,大步走到山洞外,但见天空灰白朦朦,曙光已现,山体轮廓影影绰绰,侧耳在山风呼啸中,听得一滴水珠滚落山石的清音。
“操之过急,只能两手空空。”
苏错刀含笑缓缓道,他袍袖翻卷,容色生辉,月牙峰之高之峻,亦不及他此刻睥睨神飞的英越,越栖见目不转睛,心中莫名的欢喜与酸楚,已是痴了。
叶鸩离近日虽颇操劳,心情却很不错,待苍横笛从少室山回来,更是笑开了花:“大和尚们怎么说?”
苍横笛不眠不休疾驰数日,但在叶鸩离面前一出现,却已收拾打扮得像刚刷过毛的白鹤:“出家人扫地不伤蝼蚁命,爱惜飞蛾纱罩灯,自是愿意成人之美的……怀龙山大会之事,如公子所愿。”
叶鸩离点了点头,道:“据说大和尚不可诳语,否则念经时容易歪嘴。”
苍横笛忍不住笑:“公子高见。”
叶鸩离笑眯眯的说道:“只不过女色亦是妨碍修行的大忌,少林的和尚既能跟女道士私奔,那这不打诳语也得打些许折扣了。”
苍横笛正色道:“是,属下不会掉以轻心。”
叶鸩离点了点头:“怀龙山大会时,白道毕竟人多势众,咱们万万不可疏忽,水陆两路,都得安排妥当。”
怀龙山大会本就是江湖白道十年一度的盛会,自腥风血雨大作、道消魔长势显后,为了压制赤尊峰等邪派,更是集整个白道之力,除了少林武当白鹿山与唐门四席不动之外,另增设三席,由近十年出色拔尖的宗派执掌,若有事宜,七席共同裁决,若有行动,亦是七席一体。
这三席新秀,不单要武功服众,更需原本四席的一致认同。
而苏错刀所求,就是白道七席之一。
这等异想天开,即便传诸江湖,也不过徒增笑耳,但一旦事成,至少能为精英凋零的七星湖赢得十年的安宁以休养积蓄,而十年之后,无论外三堂亦或内堂,自有簇新人才济济一堂,七星湖重回盛时亦是水到渠成。
若怀龙山一会不能如意,那也必须截住北斗盟的路,宋无叛对七星湖虎视眈眈,若能位列七席,必将煽动白道各派大举进犯,到时战火一起,七星湖本身又不干净,随便揭一件往事都能浇油于火上,与整个江湖的仇怨只会越结越深,七星湖将永无宁日,而以残破疲惫之躯要想再行崛起,只能是镜花水月一场梦。
七星湖十年之内的生死存亡,往后数十年乃至百余年的兴衰荣辱,只在明年的怀龙山一会。
想到此处,叶鸩离不禁有些出神,半晌道:“阴堂主若能随行,定然万无一失。”
苍横笛目中有不忍之色,道:“我师父……阴堂主他……”
阴烛龙恶名昭着,却有一段伤心惨烈的身世,自进七星湖任绛宫堂主之日起,宫外既无有恩之人,更无有仇之人,孑然一身,孤魂野鬼,又因苦修炼人为蛊之术有违天道,原本斯文清俊的一张脸,日渐龟裂腐烂不成人形,因此极少与人来往相交,更别提抛头露面的行走江湖了。
叶鸩离神色凝重,打断道:“阴堂主从未离过他的绛宫堂,本座也知道他的苦处……但万一没了七星湖,咱们所有人,包括他阴烛龙,都只能是阴沟里的老鼠,整日东躲西藏,连个存身之地都找不着。”
正午阳光暖暖的透过窗晒在身上,叶鸩离烟水晶似的瞳仁几乎完全透明,静静凝望着苍横笛:“你得在宫主回来之前,说服你师父,若他推三阻四……你就说,本座会把楚绿腰挖了眼珠卖到三文钱嫖一次的窑子里去。”
苍横笛怔了怔,苦笑道:“是。”
叶鸩离嘴角一翘,低声亲密的说道:“你做十八天馋君的首座也屈才了些……嗯,好刀就得用来砍人头,无漏堂主之位空悬数年……”
苍横笛立即摇头:“公子,我不愿去外堂。”
叶鸩离面色微冷:“无漏堂虽是外三堂之末……但须弥绛宫之主,一个是黄吟冲,一个是你师父,你怎么也越不过去的……要么等黄吟冲死了,或者你杀了你师父,你便是外三堂之首。”
苍横笛眼眸中带着些许无奈,更有包容之意:“公子,我不会弑师夺位的,我也不想当外三堂的堂主……我只想待在你身边。”
叶鸩离挑了挑眉,直言道:“你喜欢本座?”
两人相对而坐,近在咫尺,低低的语声被雪白的长毛地毯吸进去一般,屋内静谧异常,叶鸩离的皮肤薄得过分,阳光下一触即融的春雪也似,又有一种水般的清透,不容亵渎的洁净感。
苍横笛似乎叹了口气:“是啊,属下喜欢公子,喜欢得要命,喜欢得……连碰公子一下都舍不得。”
叶鸩离盯着他,半晌得意洋洋的笑了:“好啦……你愿意喜欢就喜欢罢,我不管这些,你只要对宫主忠心就好。”
想了一想,道:“待错刀回来,本座廿八星经的底子打好,或许可以找你双修。”
苍横笛咳嗽了起来,吞了一整只带毛猪蹄一般,脸涨得血红:“多谢公子……”
“不客气。”叶鸩离摸了摸他滚烫的脸:“本座只是说着玩儿的。”
第二十六章
越栖见立在崖边,看着绝壁上一朵小小的碧绿花苞,满脸痴迷心神俱醉。
“这怪模怪样的花还要几天才开?”
越栖见目不斜视:“什么怪模怪样?这是夜未莲,入药有奇效……雪不停的话,大概三天,若天气晴好,得五天左右。可我还没想好怎么才能摘到,我轻功是不行的,你眼下估摸着也不行……”
苏错刀忍耐不住,一把揪过他的衣领,将他横拉竖拽扯进山洞,冷冷道:“如果你一定要流口水,也该对着我刚烤好的兔子流。”
越栖见如梦初醒:“啊啊?你不是刚去追兔子和山鸡了么?”
苏错刀指着旁边一堆火,以及火堆边烤得五花三层金黄流油的兔子肉:“那是一个时辰前的事情。”
越栖见尴尬的笑了笑,随后肚子就是咕噜一声。
苏错刀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声,道:“快吃罢。”
越栖见坐在他身边,接过一条兔子腿,咬了一口嚼了嚼,立即瞪圆了眼睛:“好吃!”
苏错刀矜持的笑了笑:“聪明人无论做什么事,都能做到蠢货一辈子无法想象的好。”
越栖见确实没想到苏错刀竟有这样的好手艺,也不知他放了什么调味料,兔子肉香得叫人热泪盈眶,嘴里嚼着,不由得默默的走神,若他只是个寻常人,自己可以攒上一笔钱,两人开个小馆子,就算只卖兔子肉,也足够冬穿棉夏着单,大米白面的欢度余生。
苏错刀用一块兔脑壳啪啪的敲了敲越栖见的脑壳,递上另一块兔肉:“尝尝这个。”
越栖见嚼了嚼,扭头吐到一旁:“怎么是酸的!”
苏错刀道:“这只烤的时候我加了些乌梅草……不喜欢吃么?”
越栖见摇头:“我不喜欢吃酸的。”
苏错刀心头微妙的一动,隐生警兆,却听越栖见问道:“方才你追的山鸡呢?因为山鸡漂亮,你就不打杀它么?”
苏错刀看他一眼:“你想太多了。”
“那是为什么?”
“因为我觉得山鸡肉太柴。”
“……你今天内息如何?到膻中穴时有没有涩滞不顺?”
苏错刀伸出一根手指:“一成……我内力最多只能用上一成,否则还有真气逆冲之相。”
越栖见稍觉放心,笑道:“一成足够啦,连野兔都打着了。”
苏错刀眸光暗了暗,阴鸷的看着他:“足够什么?足够我被宋无叛大卸八块,而且是在被他采成一具干尸之后?”
“或者你该庆幸,他连采你的兴趣都不会有?”
越栖见垂着头,一句话不敢答,良久蚊蚋般的低声问道:“你有么?”
“有什么?”
越栖见的脸通红,却大胆得出奇,坦荡得离谱:“采我的兴趣……”
月牙峰风水不好,导致苏错刀表情古怪目光诡异。
越栖见勇敢的与之对视,这么近的距离,连他的瞳孔都能看得一清二楚,如此光华流动、美不胜收的一双眼睛,里面却绝没有半分情愫乃至欲望。
越栖见勉强牵动嘴角,妄图做出一个并不介怀的微笑来,但脸皮却火辣辣的灼烧般疼痛,连同仅剩无几的自尊,像是凑近火焰的纸张,化为一片一片的灰烬飘落尘埃,捡都捡不起来。
不知过了多久,苏错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有些温柔的沙哑,却更是喜怒难测:“你真傻。”
越栖见胸口堵着一团浸透了毒药的棉花也似,半晌挣扎着胡乱道:“我不傻……你,你根本不明白……”
下颌一痛,已被苏错刀拧着硬抬了起来:“我不明白什么?今天难道是良辰吉日?你等不及要投怀送抱?幕天席地的来一场献祭……或者救赎?”
献祭或者救赎?越栖见听到这句话后,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不复存在,连魂魄都被一记天雷轰成了碎渣。叶鸩离的口齿虽锋利恶毒,但跟苏错刀一比,却突然成了拿着糖诱拐小孩的骗子,每一个字都那么甜蜜且梦幻。
苏错刀仍然很平静:“你以为,你越栖见家世清白……”
说到此处,忍不住讽刺的笑了笑:“凭着一时的心血来潮,我就该感恩戴德三生有幸的笑纳?”
越栖见屈辱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,再忍耐不得,冲口而出:“我不要你回去当那该死的七星湖宫主!”
魂牵梦萦的希冀终于宣诸于口,越栖见一阵轻松。
苏错刀若有所思:“我记得你说过,你的仇人只是庄崇光,不是七星湖。”
他目光幽深森冷,越栖见手心汗津津的,却用力握着拳,倔强道:“我不恨七星湖,我只是不想你留在……那种地方。”
他平素处事温淡如水,随物赋形,唯独攸关苏错刀,激烈偏执得不像自己,在这雪峰绝顶,两人独处之际,棱角终于水落石出芒刺铮铮。
苏错刀仿佛一切只在意料之中,毫无讶异之色,淡淡道:“所以你急匆匆的要恩赐我这声名狼藉的妖人一场欢好?”
“越公子慈航普度肉身布施,在下甘露洒心醍醐灌顶……从此放下屠刀,江湖风调雨顺。”
言到此处,不由得放声大笑,越栖见握着拳的手直哆嗦,骨节血色尽褪。
到得绝处,反而有了平心静气的坚定,越栖见道:“我只是怕你不得好死。七星湖……且不说叶鸩离,阴烛龙亦非善类……”
苏错刀打断道:“七星湖是我的家。”
越栖见脸色苍白,一字字道:“我本来也有家,可惜被庄崇光毁掉了……历代七星湖的宫主,手底都是血债累累。”
“手指缝里都滴着血,难道还可以安枕无忧?更何况错刀……我不想你变成庄崇光那样的恶魔。”
苏错刀静默良久,眉眼间一派萧索,道:“栖见,我虽是邪派中人,却也明白喜欢一个人,就得用心包容,尽力成全……而你对我七星湖宫主的身份却是视若厉鬼猛兽,扪心自问,你难道真的喜欢我苏错刀?还是十年前那个救你的人?”
不由分说突然一把拉过越栖见,冰凉的手指一分一寸的拭擦他的脸,温存轻柔如同抚摸精瓷。
越栖见恍然惊觉,不知何时自己已满脸泪痕。
苏错刀在他湿润的睫毛上轻轻一吻:“这些时日,多谢你肯喜欢我,无论真假……等那朵花开了,我就替你摘下,然后送你去白鹿山药庐,任尽望会好生照顾你,北斗盟乃至整个江湖,都不会再有人敢去为难你。”
他话中真真切切尽是诀别之意,越栖见伤心欲绝,死死攥住他的衣袖:“你呢?你不陪着我么?”
苏错刀掰开他的手指,微笑道:“我?我注定是不得好死的,何况如今武功所剩无几……到时你若有心,就祭我一盏酒水罢。”
此后数日,苏错刀极少与他交谈,只是练刀、调息,打来野味烤得了,会唤他一起吃。寝时亦是秋毫无犯,比最严谨的君子更加守礼。
这天夜里越栖见记挂着夜未莲,睡得并不踏实,模模糊糊听得有低微的叹息声、衣袂轻动声,睁开眼睛,见洞口泄入半地雪光夜色,苏错刀却不见踪影,自己身上暖烘烘的,正盖着他的棉袍。
贪恋这点儿他残留的气息和温度,越栖见伸手抱住棉袍,心口却慢慢渗出一丝沉重的寒意,逼得舌根都苦涩如锈。
风雪中苏错刀独自坐在崖边,眼瞳像是镇在冰雪里的黑色宝钻,凤鸣春晓刀从袖中取出,随便放在身侧。
天明之时,夜未莲的花瓣就会完全舒展盛放,虽在十丈之外,依稀已能闻到那股早春水涨般的清香。
眼下也许是自己这一生最险的一关,是成是败,不得不赌,更值得赌。
真气一到膻中穴便被迎头阻住,苏错刀手心炽热,神色却是从容不迫,静静等候夜色消退。
越栖见直到辰时才睡醒,睡得虽多,却噩梦缠身不得安宁,只觉头痛欲裂混混沌沌,迟疑了足足盏茶时分,方叹了口气,起身走出山洞,脚步似有千斤之重。
到得崖边,果然见苏错刀端端正正的坐着,雪花落满肩头发梢,手掌中是一朵刚摘下的夜未莲,浅浅的碧水色,娇嫩的花瓣晶莹剔透,瞧着就令人心情舒畅。
越栖见接过花,却一声接一声的叹气,道:“你是在逼我。”
夜未莲生长在崖下十丈之地,这处绝壁峰如倒削光滑如镜,若没有绝佳的轻功,根本连碰都没法碰到,偏偏这种花花梗短小贴壁而开,想用飞索等物亦不可得,除非苏错刀武功没半点折扣,凤鸣刀飞出时力道精微不差分毫,倒是可以一试。
如今这朵花完好无损的躺在自己手中,苏错刀方才必然强催真气,或以轻功或用刀术,帮自己摘得,可他的内息也必然再次重创行将溃决,只不过此番伤上加伤,只怕连散功都无法保住性命了。
苏错刀眉心隐约一道青黑煞气,神态却悠然自得,轻笑道:“你果然不傻。”
“你有救我的法子,如果不想救,我也绝不恨你……一个时辰后,我逆行的真气会冲破膻中撕裂经脉,这最后一个时辰,我跟七星湖无关,一心一意的好生陪着你,好得足够你此生再不想别的男人或是女子,可好?”
第二十七章
苏错刀眉睫漆黑,鼻梁挺拔如精心雕琢,眉骨微棱更衬得眼眸深邃,这样的面相,一笑之下固然神光璀璨,骨子里却主凉薄无情,越栖见静静看着他:“错刀,你这知进不知退、知成不知败的赌徒性子……以后一定会吃大亏。”
苏错刀嗯的一声:“那这次呢?”
越栖见低声道:“你赢了……我舍不得你死。”
两人都心知肚明,一苇心法对苏错刀的伤势是对症之方,奈何越栖见内力浅薄,只能解一时之厄,要釜底抽薪彻底根治,唯一可行之策就是传以心法,由苏错刀自行修习,自然可以化解异种真气。
但越栖见内心深处,根本就不想苏错刀能恢复功力,而苏错刀算准了他更不想让自己一命归西,何况这伤还是因救他而起,又因他要一朵夜未莲而致命的复发。
越栖见将那朵夜未莲收好,手指上便残留了花的清香,也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,那股幽淡的清香里,又隐约含着一丝凛凛的血腥气。
“一苇心法易学难精,易入门难大成……一苇者,取意随风而动,若飘却定,本是守多过攻、以柔克刚的内功心法。”越栖见盘膝坐下,下颌微抬,自有一种凝重端正之色:“要旨只在无意而为冲淡平和,绝不可为求进益就一味的狂取猛突,进而棱角处处青涩不纯……”
苏错刀颔首,突然打断道:“你曾说过,一苇心法是家传绝学,不能教与他人。”
越栖见目中闪过一丝悲伤,道:“什么绝学也不及你性命重要。再说……我爹娘已经去世,一碗孟婆汤,尘世之事无知无识,即便知晓,他们也不会怪我吧?”
苏错刀一笑:“你可会后悔?”
越栖见本是百死无悔,但一句不悔到得唇齿之间,不知怎的心中陡然绞痛,迟疑了片刻,垂眸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苏错刀不再多言。
他不想说话的时候,用刀都别想挖出一个字。
明明是他有所求,越栖见却觉得是自己跪着,一时有些恍恍惚惚,等了半晌,不知自己是不是在等一个承诺,或许只要他说一句“我不会让你后悔”,自己就会真的永不后悔,然而始终没等到,也只得作罢,定了定神,将一整篇一苇心法慢慢道来。
苏错刀于武学本就天赋惊人,自幼修习的廿八星经与这一苇心法又是同源同宗,因此越栖见将总决详篇念得一遍,再讲解其中关键之处,只一点拨,整篇心法已是如观指掌。
苏错刀双目微瞑,就在这风雪崖边入了定。
丹田气府此番试探着两股真气同出,一按廿八星经的行功路子,一循一苇心法,刚流转百会涌泉一个周天,自然而然,在膻中交融为一。
膻中要穴犹如被暖洋洋的溪流洗过,那股附骨之疽也似的真气几乎是一瞬间,就被渗透得千疮百孔,随即摧枯拉朽涓滴不剩。
随后真气与以往截然不同却又妙不可言的游走奇经八脉,每次的流动往返,对廿八星经的领悟,都更精进一层。以往采补得来的真气虽经过自身的吸纳融合,终究还是蔗糖入水,质浑不纯,如今却如雪化水中,真正的神光照澈毫无杂质。
心念微动间,气息千丝万缕,散布全身、伐毛洗髓,绵绵不绝,生生不息,就这么日升日落数昼夜,修为突飞猛进,一举得窥先天呼吸的门径。
越栖见既不知饿亦不知困倦,只静静在一旁守着。
树枝上的雪积得太多,风吹过簌簌而落,冷冰冰的沁入手背肌肤。越栖见目光凝注苏错刀,温柔无辜中有几分闪烁不定之色,突然顺手拿起凤鸣春晓刀,轻抚着细细端详。
这把刀刃如雪月,一出袖神出鬼没,凑近才知,刀柄上系着一条细细的银链,一丈有余,银链之后,是细如发丝的透明索,完全绷直竟有七丈之长。
越栖见用力扯了一扯,只觉韧劲十足,看来是将世所罕见的乌金蚕丝漂至透明制成,轻轻用指节一弹,凤鸣之音袅袅回荡开。
这把刀和七星湖一样,充满了危险妖邪的气息,令人打心眼里厌恶,越栖见扔开刀,低声道:“噬主凶刀……为何要用呢?”
这天曙光乍现之际,苏错刀睁开双目,海上生明月。
体内真息气象万千而纤毫明澈,廿八星经再无隐患。
越栖见一跃而起,却因坐得太久腿脚麻痹,一个趔趄跪倒雪地中,仰头笑道:“内伤可都好了?你这一入定,可是三天三夜……”
苏错刀居高临下的凝视他片刻,伸手扶起:“好了。”
越栖见心头腾的一轻:“真的?”
手指扣住他的脉门,匆匆忙忙的粗略一诊,双眸登时笑得弯弯的:“真的……真的好了!”
心情欢悦之下,忍不住道:“错刀,我治好了你的伤,你得答应我几件事。”
看着他眉梢眼角笑意满盈,苏错刀慢慢道:“什么事?”
“以后不许随随便便就想撵我走……我不去白鹿山,我要跟着你回七星湖。”
“嗯。”
“还有,你既学了我家的心法,就不可以妄造杀孽,遇事留手三分,可好?”
“嗯。”苏错刀似听非听,随意敷衍着,突然道:“栖见……”
越栖见正暗自琢磨,是不是趁机让他不许称呼叶鸩离为阿离,这样亲昵宠爱的阿离每每听在耳里,活像灌了一坛子生姜陈醋也似。
闻言笑着抬头,却见苏错刀眸光转合间,令人无端生出惊心动魄之意:“你可知一苇心法的由来?”
越栖见点了点头:“自然知道,是我越家曾有一位先祖,因喜好佛法,便从佛祖一苇渡江创出了这独门心法。”
苏错刀刀裁般的眉梢微微一挑:“你说错了。”
“苇叶虽是辟邪之物,更是相思之物。芦苇飘零而止于其根,根者,心也,情也,相思也。”
说着伸手拂去越栖见肩头的雪花,越栖见怔怔立着,他一定不知,于自己而言,他这一伸手,一触碰,便是情根,便是相思。
“明蝉女将半部廿八星经改名一苇心法,实是不能忘情。”苏错刀神色淡漠,毫不怜悯的说道:“你越家的一苇心法,原是我七星湖之物……如今物归原主,本座多谢你成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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越栖见脑中轰然一声,睁大了眼睛,慌得不知所措,更不知这一切怎么突然跟自己想象的感知的完全不一样,脱缰野马也似误入如此荒腔走板的境地,喃喃道:“我听不懂……错刀,我,你……”
苏错刀冷冷道:“明蝉女是七星湖第七任宫主,苦恋青城派的门主源空石,奈何源空石只把她当个不花钱的艳妓玩玩而已,她珠胎暗结,源空石却另娶名门新妇,新婚之夜,明蝉女血洗青城派,亲手斩杀源门主,引来白道大举进犯……”
说到此处,话中渐有嘲讽之意:“她闯得下祸来,却担不起祸事,只得将女儿和半部廿八星经送出宫外,而后封宫自焚。明蝉女使得七星湖势弱数十年,还不能忘却相思,好端端的廿八星经,叫什么一苇心法?哼哼,当真可笑之至。”
此刻阳光已出,映着冰雪炫目,饶是近在咫尺,越栖见却看不清他的眉眼,心中害怕之极,勉力抬手想去摸上一摸,却被狠狠扣住手腕,一路足不点地的拖回山洞。
越栖见整个人早已失了神,心智混沌迷糊,只知道拼命挣扎着尖叫。
蓦的颈后哑门穴微微一麻,一道柔和的真气涌入,叫声骤停,眼前一黑,已晕倒在地。
恍惚中听到苏错刀低低的笑声,宛如恶魔。
不知过了多久,眼前黑雾终于散去,呻吟着醒来,甫一睁眼,映入眸中的,是苏错刀的一身黑衣,越栖见不由自主往后挪动,牙关嗒嗒作响。
苏错刀仔细打量着他,柔声问道:“你很冷么?”
说罢当真燃起火堆,甚至还煮起一罐香气扑鼻的汤:“我刚下了趟月牙峰,从雪鹄派借来些柴禾汤水,三天没吃没喝,你也饿了是不是?”
越栖见张开嘴唇,想说些什么,却用力摇了摇头:“错刀……你刚才是骗我的。”
苏错刀避开他的目光,道:“你若不是明蝉女的后人,苏小缺为何去教你青囊药书?”
嘴角含笑,得偿所愿的满意:“栖见,你是苏小缺留给我的活心法。”
越栖见连天灵盖都冻得僵了,却怔怔开口:“若没有一苇心法,你……”
苏错刀打断道:“想知道我在七星湖的事么?除了十年前放过你的那次。”
他的脸在火光映衬下更显华美矜贵,不似真人,越栖见茫然看着,心境回到了幼年时,绝望而无力,濒临窒息。
“小时候在内堂,除了要提防崇光宫主……其实很有趣,我打小并不出色,阿离最晚进内堂,却最得崇光的宠爱,谁都不敢得罪,当然凭他的能耐,也没人得罪得了。”
“可他却敢得罪我。”
阿离,又是阿离……苏错刀的人生里必然有叶鸩离,阴魂不散,驱逐不开,越栖见艰涩的开口:“我不想知道这些。”
苏错刀轻笑:“是么?好罢,我和阿离的事,也不愿多说与你知。”
说罢盛出汤来,递给越栖见一碗。
汤滚热浓香,从舌尖到五脏都暖洋洋的,越栖见无意识的喝着,却觉得自己正被一种锐利如刀的寒冷刺穿成一个空茫的洞。
像是飞蛾,扑火时本是快乐,但偏偏被告知那焚身的火,根本不是为自己而燃烧。如果可能,越栖见宁可自己死在教完一苇心法的那一刻,或者更贪恋一些,死在苏错刀行功完毕的那一刻。
想到幼时的叶鸩离,苏错刀目光中有理所当然的温柔宠爱,出神片刻,方又续道:“据说七星湖的宫主必有情劫,栖见,你是不是以为我的劫就落在你身上?”
越栖见痛到极处反而平静了,道:“我怎会给你什么劫?我只盼着你能对我有情……”
“不会的。”苏错刀以一刀毙命的方式断然道:“从小我就看到崇光宫主对苏小缺用情至深而不得回应,两人一番情劫将七星湖置于如今的艰难境地,从那时起,我便暗暗发誓,若有一日我当宫主,御下纵然要恩威并用、有矩有度,但唯有总管一职,必得用我心爱之人,我不负他,他亦不负我,所谓情劫,自然就成了一心无间肝胆相照。”
越栖见突有所悟,捉住了一线救命蛛丝也似,忍不住嘶声叫道:“你只是硬逼自己喜欢他而已,你……你为了七星湖,连自己都骗……你又何苦自抑如此!”
苏错刀神色微变,道:“我初任宫主时,另有一人才能武功不在阿离之下,但我只喜欢阿离,也只信阿离。”
“可他对你呢?宋无叛从哪里获悉我被传廿八星经?难道不是他勾结北斗盟借刀杀人?”越栖见浑身发颤,声音都沙哑不堪:“你若真信他,为何不敢回七星湖?为何要随我来这月牙峰?”
苏错刀轻叹了口气,看着他略有一点点下垂的眼睛,柔声道:“我有一事相求,你可愿成全?”
越栖见一怔:“什么?”
“我内力虽强却庞杂,你自幼修习一苇心法,真气筑基难得的精纯,因此……”苏错刀眼神深邃而奇特,有些怜悯,更多的却是冰冷的攫取之意:“栖见,把你的内力给我罢。”
第二十八章
衣衫被除去的时候,越栖见根本没有挣扎,并非不想反抗,只是无力动弹。
这种无力非关肢体,而在心魂,是流离失所后的倦极而眠。
苏错刀却不要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,廿八星经的采补之术下,也不容半分自欺欺人的麻木。
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线,苏错刀目光清冽,一双手如羽毛如柳枝,抚摸着越栖见的全身,精确的了解把握到最敏感的地方,很快指掌下的身体由僵硬冰凉变得柔软火热,迫不得已化作一滩春水,甚至从咽喉深处逸出不知所措的喘息来。
他的身体青涩却敏感,反应亦十分美妙,但纵然沉溺在情欲里,却也只是在瓷器的表面抹上一痕污泥,只要肯轻轻的用心拭擦,仍然不染尘埃光芒静洁。
忍不住在他嘴角轻轻一吻,越栖见眼眸倏的睁大,却落下两滴泪。
苏错刀的心颤了一颤,突然感觉游移在他肌肤的手指有些带血的黏腻,简直就像按住一只傻乎乎的小乌龟,硬剥掉它赖以藏身的壳,露出血淋淋的肉来,几乎就想收回手,看看指缝是不是真的在滴血。
“他是鼎炉。”苏错刀冷漠的告诉自己:“只是鼎炉……而已。”
停了一瞬的手指,以更加纯熟而巧妙的手法搜刮过去,攻城掠地,挑起采补术需要的热情。
越栖见不住发抖,浑身要穴都被苏错刀以阴柔之力潜入,紧随自身真气游走,起初只觉慵懒舒适,如春日饮下一盏醇酒,醺然欲醉,再然后便是似痒非痒似酸非酸,另有一番古怪感觉,拼命想抓住些什么,更想被什么狠狠的碾碎一般,浑身肌肤都湿透了,连骨头缝里似乎都沁出春水潺潺。
原本稳固的丹田真元,早已不知不觉的渐渐松动。
苏错刀仍是撩拨,并不给足,手指顺着挺立的前端勾勒到后庭幽谷,那小巧的凹陷处润润的湿滑成了一片,刚浅浅的探入拨弄,越栖见就急不可耐的弓起腰将指节吞了进去。
苏错刀轻笑了一声,两根手指在里面轻捻挤压,将那饥渴到了极限的内襞抚慰得无微不至,而一股丝线也似的真气亦随之而入,牢牢锁住精关,更似扣住了越栖见所有的关节经络乃至神智,指尖每个微小的动作,都能最大程度的操控这具身体的欢愉与痛苦。
快感如潮水,一波一波的冲袭而来,越栖见随波逐流,飘飘荡荡全忘了身在何处,只全心全意期待着那灭顶而来的一刻,必如死亡一般凶悍狂野的高潮。
但每每在喷射而出的最后关头,即被一道无形的墙迎头堵住,如此硬生生逼回去,再度潮起又复潮落,这等蚁行全身无处抓挠的痛苦,比钝刀割肉还要难受,越栖见蜷起身子,只是无助的呻吟啜泣,却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当苏错刀摁住他的腰胯,终于重重撞入时,越栖见竟在那近乎暴虐的剧痛中,品尝到一种妖淫奇异的甘美,像是在奇痒难耐的伤口里,犀利的插入一柄利刃,越栖见猛的伸直了喉咙,连呼吸都静止了一刻。
被填满刺穿的感觉充斥了整个身体,沉重的钝痛,却足够的刺激,是耀眼生花的极乐狂喜。
越栖见含着凶猛的肉刃,发疯般的绞紧吸附着,抵受不住的战栗痉挛,瘫软的跪了下去,却又被扣住腰肢提起,不容半分闪避的插入到最深处。
苏错刀的动作更没有半分温存,在细狭火热的甬道内一味猛烈抽送,直接顶上那最要命的一点反复研磨,用最凌厉极端的快感,将他反复逼上濒临爆发的顶峰,由此丹田内的真元亦被提炼凝聚得至纯至精,被迫纳入阳精,而阳精久蓄不得出,遇坎离之火交融,再沿任督二脉、泥丸、丹田、会阴流动反转,终化为精元之气,被抽取殆尽。
越栖见睁着麋鹿般的一双眼睛,眼角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,血把清澈的眼瞳染成一片凄厉鲜红。
第一次与深爱之人的交合,他却连玩物都算不上,只不过一个鼎炉,被进入,被折磨,被干得失魂落魄,被抽光所有内力,直到苏错刀心满意足,这才解开他精关的禁制,而此时他哆哆嗦嗦的射出来的,只有几滴稀薄透明的体液。
越栖见的意识完全坠入黑暗的瞬间,似乎听到了苏错刀终于急促起来的呼吸,同时一股热流皮鞭也似,直打进了已被捅得麻木的狭道深处。
疼……这是越栖见唯一仅剩的感觉。
不知过了多久,苏错刀长身而起,神情淡漠并无喜色,但肌肤在一贯的苍白中,隐隐透出一层晶莹通透的光泽,他在越栖见身边行得几步,又停足蹲下,安静的凝视着越栖见的脸,慢慢伸出手去,爱抚也似,搭上他的咽喉,手指渐收渐紧。
越栖见呼吸不畅,本已血色淡薄的嘴唇迅速青白,濒临窒息的痛楚硬是把他从昏迷中扯了出来,本能的竭力挣扎着,一只手抬起,啪的碰到苏错刀的手腕。
苏错刀烫着也似,突的缩回手去,目光复杂,些微的怜惜与不舍,没来由的愤然恼怒,甚至有惊疑不定的躲闪逃避。
越栖见捂着咽喉,无力却剧烈的咳着,虚弱到了极点,却拼命拉住苏错刀黑袍的一角:“你……你要杀我?”
他的声音像是有沙砾扎在血肉里。
苏错刀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,瞳孔里闪烁的微光被一层坚冰隔绝了,只看得到一片漠然的漆黑。
越栖见执拗的昂着头,像一个溺水的人在呼救:“你到底……有没有真的,真的喜欢我?”
苏错刀道:“你不要这么贱。”
这是他行采补之术以来,对越栖见说的第一句话。
越栖见脸色灰败得像一只鬼魂,虽死犹不甘心的鬼魂:“我从来、从来就没逼你喜欢我……是你自己说的,对我有真心,不会伤我哪怕一分一毫……”
苏错刀霍然站起身来,不耐烦道:“我骗你的,我根本没有喜欢过你,一点都没有。跟你在一起的日日夜夜,只不过在做戏罢了。”
“做得我恶心。”他唇角扬起,眼神藏在眉骨的阴影下,无法瞧得真切。
“至少你为了救我,被宋无叛打伤……这是真的……是么?”越栖见喃喃道,却连自己都不敢相信,或许只是想求他一句真话,哪怕再伤人,伤到足以剥离灵魂的痛,也要一句真话。
果然,苏错刀的声音锋利而悠然的切碎了自己:“那是因为我必须受伤,才能骗得你死心塌地……就算宋无叛的武功糟糕得跟你一样,我想受伤还是能做到,置之死地而后生,懂么?”
他的脸美得不似人间所有,越栖见看着,心中却只觉得陌生,越看越不认识,越看越是惧怕,更不知这张脸后,是不是还藏着另外的无数面孔。
良久,越栖见闭上眼睛不再看他:“你要杀就杀罢,只是别再说话……你一说话,我也恶心,恶心得要命。”
苏错刀离开了,越栖见感觉到他的袍袖云雾般拂过自己的脸颊,凉凉的,一阵轻风也似,他没有再说一句话,却也没有杀死自己。
火堆已熄灭,天阴沉沉的又欲下雪,空荡荡的山洞里寒冷异常,越栖见打了个冷战,试着从丹田提一口真气,却发现四肢百骸,空空如也,经络气脉,涓滴不余。
苏错刀说到做到,当真是连一丁点儿的可以护体的真气都没有给自己留下,真正的抽骨剐髓颗粒归仓。
越栖见笑了笑,自己就像一个被掏空了的器皿,于他再也没有任何用处。
除了手里的夜未莲。
一直忘了告诉他,夜未莲对经脉旧疾有奇效,自己一意要来月牙峰摘下这朵花,为的只是他的腿伤。
夜未莲尚未枯萎,花瓣碧水色,微微翻卷着,姿态娇柔,在越栖见优美白净得异乎寻常的手指间轻盈如蝶,几乎就要振翅飞到那漫天风雪中去。
第二十九章
五月的怀龙山春光如笑,云来客栈的何老板笑如春光。
自十多年前谢天璧归隐,赤尊峰退守塞外,云来客栈这处联络点也就随之废弃,便有天机阁何家的旁支何甘霖重新修整,再度开张,倒也方便了每次武林大会何家来人观看品评。
何甘霖靠四十的年纪,面白微须注重仪容,头发一丝不乱,鞋袜一尘不染,两手戴了足足六个嵌玉指环,写得好一笔妩媚润秀的赵子昂,平常一边看账册,一边就端着个细瓷小茶盏。
如此风流人物,自然少不得一只茶壶两个盖的雅事,便有两位夫人轮着伺候他也轮着压榨他,小夫人鲜嫩如三月荠菜心,何甘霖心里自然是爱的,大夫人韵味如三月雪里蕻,却是去年三月的雪里蕻,用盐腌了又隔了一个秋冬,何甘霖脸面上也得爱。
两个都得爱,这点儿爱就不够分了,于是双双不满,两只汤匙搁一个碗,叮叮当当打个不休,碗来劝架,于是汤匙打碗。
何甘霖的脸就像瓷器釉面开了片,开的还是鱼尾纹,故而鲜有笑容矣。
但今时不同往日,怀龙山热闹非常,人头攒动客似云来,荠菜心小夫人看着店里充斥着满满的又有肌肉又有颜的汉子们,好生愉悦,雪里蕻大夫人看着这些汉子们哗哗掏出的银钱,亦是展颜。
大小夫人都快活,何甘霖怎能不凑趣?
何老板托着小茶盏,亲自招呼客人使唤伙计:“这几位大侠好酒量!小稻壳儿,再上一坛子老白干!”
荠菜心掐着小腰拎着帕子,女皇巡视后宫也似在店里溜达一圈儿,又绕回柜台里,圆滚滚的屁股后面,就粘了无数的眼珠子哈喇子,另有几个女侠的闲言碎语:“妖妖娆娆的……何家怎么就娶了勾栏院里的女人进门?”
“不过是个妾罢了,再说何甘霖也不是天机阁的嫡系,何逐空大公子的婚事那才得千挑万选呢,都择了三四年了,愣是还没寻到合适的亲家!”
荠菜心扭了扭脖子,打心眼儿里哼了一声,何逐空自然什么都好,就是身子骨不好,何家嫡子注定活不过三十岁,他今年已经二十有五,再挑不着婆娘,就得先挑坟地了。
刚想到爽处,门口进来两个年轻人,荠菜心眼前一亮,忙拢了拢鬓发,秋波咕嘟咕嘟热气腾腾的递出去,一边不由自主抬脚就要迎一迎——云来客栈欢迎你,在春天里分享呼吸……
蓦的手腕一酸,已被扣住脉门,步子再也跨不出去,愤愤然一扭头,只见何甘霖笑眯眯的,眼神中却透出紧张而警惕的意味。
这两人一个半俗半道打扮,竹冠麻履,鹤羽白衣,系着如意结的丝绦,容貌端正古雅得直接可以往他脚下塞一朵云脑袋旁挂几盏金灯,扔进诛仙阵或者送上三清观的神坛。
这样出色拔尖的人物,对他身边那个锦衣少年却尊崇敬慕溢于言表,几乎想双手捧着,生怕他那双鹿皮软靴沾上一点点灰土一般。
厅堂里原本甚是喧哗,江湖人扎堆儿,即便是少林的和尚,宣佛号的声音都得比在寺里霸气一些,见着这两位悠悠然进来,登时有几桌就静了一静。
随后砰的一声,却是北斗盟的冯少侠一拳砸碎了酒杯,刷的拔剑出鞘,剑尖指定锦衣少年:“妖人!你、你……”
那妖人看了他一眼,似乎不太认识,转头问道:“横笛,他是谁?”
另有几个见识广的回过神来,纷纷惊呼道:“苍横笛,还有叶鸩离……是七星湖!”
“这些妖人竟敢来怀龙山?”
苍横笛抬起细长上挑的眼眸,扫过厅堂众人,清晰的答道:“回禀公子,这位是北斗盟的冯佑之,出自嵩山剑派,掌门冯樵隐的堂侄兼四弟子,还差三个月零一天满二十二岁,去年与终南剑派的江若兰女侠定了亲……”
顿了顿,含笑道:“不过冯少侠与太湖飞凤门的祝棠儿姑娘……似乎亦是两情相悦,曾在月明之夜泛舟玉湖,相约白首之余,更说了些江女侠与终南剑派的琐事……嗯,那夜祝姑娘吃两碗莲米羹,额外多掺了桂花蜜,冯少侠却喜欢酥皮鸭子高粱酒……当然,这些与咱们七星湖没半点干系罢了。”
他说得不紧不慢,态度斯文,众人听得这一席话,心头却一阵阵的发寒。
一个冯佑之,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,门派由来不说,竟连生辰婚事、背约私会乃至饮食喜好,七星湖都洞若观火了如指掌,却不知自家有没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把柄落他们手里?
好在七星湖行事太邪,这些妖人的言语,自然做不得数,饶是如此,在场终南剑派的几个弟子,心中亦忍不住暗怒,一脚踩着终南剑派的裙带,一脚还去撩飞凤门的肚兜,这等少侠,要来做包子馅儿都嫌腥臊!
只见叶鸩离微微一笑:“横笛,你可别冤了冯少侠,毁人清白总是不好。”
苍横笛道:“属下不敢。”
叶鸩离一双秋水眼瞥着冯佑之,轻声道:“谅你也不敢。”
冯佑之牙齿咬得格格作响,脸色比死人好不了多少,剑尖更是颤得像得了羊癫疯。
年前叶鸩离破北斗盟杀阵名震江湖,伤在他手下的两个北斗盟侠少,却各有一番冰火两重天的处境。
华却邪虽败犹荣,声名扶摇直上,先有一剑削断叶鸩离枪尖的战绩,后又以飞弃九剑成了遮星铜网阵的中流砥柱,虽无心使得叶鸩离逃脱,但败后挫而不折、砥砺磨志,北斗盟上上下下,已视他为后起之秀中的顶尖翘楚,更有北斗盟第一剑手之誉。
而冯佑之却成了笑话,一个照面被叶鸩离挑破大腿,既失战力,更丧胆气,待伤好后虽日夜勤练不辍,却终究有了心魔,半年来剑法不进反退,原先的傲气亦一变而成戾气酸气,这种种气憋得久了,最后化作对叶鸩离的怨毒之气,即便要下地狱,也必得拖着这个妖人!
叶鸩离缓步踱到冯佑之身前,却看向端坐的华却邪:“华兄,别来无恙?”
冯佑之一声怒吼,挺剑便刺,叶鸩离连眼睛都不曾多眨一下,只静立不动,华却邪却霍然起身,一掌切向他的剑柄,另一手扣住肘关节一撤一推,干脆利落将他的剑插回剑鞘,道:“冯兄不可!”
冯佑之双眼血红,口不择言道:“华却邪!你敢勾结妖人?”
叶鸩离自顾落座,笑得益发神采飞扬:“是啊,邪兄,冯少侠这一剑也未必斩得死本座。”
苍横笛心中暗赞这华却邪的身手反应,若晚得一步,叶鸩离只需跟冯佑之动上手,冯佑之必死,就算此行怀龙山不可滥杀,令他当众下跪等折辱也是少不得的。
华却邪听得邪兄二字,嘴角不禁一抽,心中暗自庆幸自己不叫华无病,一拱手道:“叶总管,你我正邪两立,泾渭分明,不必太过客套。”
叶鸩离低声一叹:“是么?”
淡淡道:“我原以为,华却邪剑意挥洒自如、自生其妙,必是不囿于世俗偏见之人……看来本座错了。”
华却邪愕然看去,只见他眼睫低垂轻颤,下颌弧度精巧如莲瓣,再忆及他破阵时清隽秀拔之姿,突觉心尖被一只蚂蚁小小的钳了一口,微微的疼痛,另有一番奇特的酥痒难当,一时说不出话来,不由自主,伸手轻触颈侧旧伤,那道伤口,当真是令人辗转反侧,百思不得其解,更不敢求得一解。
旁边一桌的道士早被气得满脸通红,有一个便仗义执言:“两位少侠当心,莫要被这妖人蛊惑离间了……这怀龙山上,咱们正道可容不得妖人作祟!”
叶鸩离听而不闻,只低着头出神,苍横笛便忠言提醒道:“公子,这位武当的明柏道长,说你蛊惑人心。”
叶鸩离懒懒道:“嗯,你蛊惑他了么?”
苍横笛很诚恳的答道:“明柏道长四十有三,一套七十二峰剑才练到五成火候……虽同属道门,属下还真瞧不上他。”
叶鸩离伸手把玩一双竹筷,道:“本座也是瞧不上的……不过北斗盟的宋无叛或许瞧得上,他可是嗷嗷待哺的叫花子一枚,死蟹烂虾的什么都好。”
华却邪听他这句话既刻薄又毒辣,油然而生明月照沟渠之憾,正色道:“叶总管莫要打趣,否则在下虽武功平平,却也有除魔卫道之心。”
叶鸩离点了点头,道:“好极……那敢问邪兄,你除的是什么魔?卫的又是什么道?”
华却邪自幼在点苍剑派长大,早听足了邪派作恶多端之事,当下斩钉截铁道:“卫的自然是光明磊落的武林正道,除的却是赤尊峰七星湖等为祸江湖的邪魔。”
双目清亮锐利,一手握住剑柄:“叶总管,是非对错,善恶黑白,在下还是分得清的。”
叶鸩离默然片刻,道:“既如此,本座是七星湖总管,也算得邪教魔头了,邪兄你要杀我么?”
不待华却邪作答,放声大笑道:“你凭什么杀我?”
“本座既不曾淫人妻女,也没有滥杀无辜,吃喝嫖赌一样都不沾的洁身自好,现在只是来怀龙山凑个热闹,你就要杀我?”
第三十章
这可真是笑话奇谈,虎狼居然口念佛号抵死不认刚吃过人了!明柏道人不由得怒道:“这妖人巧舌如簧,人人得而诛之!正道同气连枝,何必跟他多费口舌?”
厅堂众人听得这半晌,亦乱哄哄的沸腾起来,有拔剑出鞘的,也有四顾茫然的,有一心除魔的,更有掂量这魔的分量的,有趁机从别桌端一盘黄牛肉过来的,还有偷偷打量两个妖人模样的……异象纷呈不一而足。
叶鸩离端坐不动,甚至唇角还有一丝笑意,朗声道:“若是仗着人多势众以多欺少,那与你们口中的邪魔外道又有何分别?”
心下暗道,苏错刀大事一成,离了怀龙山就把这讨厌的老杂毛臭冬烘给宰了,从小到大,可没遭过这等腌臜气!
他心中越是狠毒,笑容越是清入肌骨:“莫说江湖,连衙门都容不得这样的草菅人命是不是?横笛,今日邪兄若想杀我,你务必袖手旁观,只待我人头落地,便捧了去五十里外的怀龙县衙,哭着击鼓鸣冤去!”
这话既刁且趣,几个不涉正邪的门派中,已有年轻不识事的人笑出声来,连北斗盟的林子诚都忍俊不禁,顺手将暴跳如雷的冯佑之强按在座位上。
偏苍横笛神色不动,恭恭敬敬道:“是,属下颇识得几个字,写状纸也不甚为难。”
华却邪哭笑不得,一口气却也松懈下来,更起了一个离经叛道的大胆念头,若身边没有北斗盟其余诸人,真想与他一夕畅谈,哪怕不说话,看着这样的笑容亦是好的。
昆仑派的一位师叔咳了几声,道:“叶总管修炼廿八星经,不知采补已损了几人的内力性命?”
叶鸩离大惊失色:“采补?前辈,莫要说这样的粗俗言语……本座年幼天真,至今还是童子之身元阳未泄。”
苍横笛含笑作证:“公子冰清玉洁,尽人皆知。”
于是叶鸩离傲视群雄得意洋洋,众人如遭雷劈眼珠翻白。
华却邪的脸腾的红了,心知这种事说不得慌,登时莫名其妙的暗暗欢喜,活像看到好白菜没被猪拱的无私快乐。
这等既关键且尴尬的时刻,还是需要老人家撑住,昆仑师叔又用力咳嗽几声:“桑鸿正惨死于廿八星经,活活被采干精血而亡,难道与苏错刀无关?”
事关苏错刀,叶鸩离立即敛容道:“前辈只听那北斗盟一面之辞,为何不听本座一言?即便不听七星湖的,桑鸿正的亲侄养子越栖见早已明说,此事与苏宫主绝无干系,他的话……各位总得信个几分罢?”
有人冷笑道:“越栖见?此人提着灯笼去茅坑,早入了七星湖,自然和你们臭做一堆……”
话音未落,只听夺的一声,叶鸩离手中一支竹筷穿过他的指缝,插入桌面,虽毫发未伤,那人却惊得直蹦起来:“妖、妖人……你敢伤老子……你有没有下毒……”
“闭嘴!”叶鸩离眸光如冰棱,却转向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一桌,柔声道:“越公子,有人空口白牙毁你清白呢,你听不见么?”
那桌坐的是雪鹄派门人,越栖见一身灰衣亦在其中,面色憔悴略有病容,闻言抬起头来,满堂或鄙夷或同情或疑心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下,自有一种宁定悠远的气质:“我不是七星湖的人,苏错刀也没有害桑伯伯。”
他一句话说的简单平淡、不惊波澜,袖中一只手却掐得掌心出血,才能在说出苏错刀三字时,没有崩溃当场。
颜数宁身为雪鹄派掌门,年已三十有余,仍十分年轻秀丽,更有一种清新活泼的意态,不矫饰,更不刻意,道:“雪鹄派素来与各派几无纷争,这孩子已没了内力,只在我宗研习医术,天性纯善,他是不会说谎的。”
雪鹄派虽不是什么跺一跺脚江湖震动的显赫门派,但也弟子众多立足塞北多年,剑法讲究绵里藏针,轻功亦有独到之处,颜数宁以一派宗主的身份当众维护越栖见,众人多少有些顾忌。那昆仑师叔也笑道:“颜门主的话,咱们哪有不信的道理?只不过邪教极擅迷惑人心,咱们也不可不防。”
叶鸩离微笑不语,只是打量着越栖见,他目力极佳,清清楚楚看到越栖见额头淡蓝色的血管突突而跳,忍不住传音入耳,道:“恨错刀么?”
越栖见看他一眼,眸光清澈却无任何情绪流露,嘴唇抿得如闭合的蚌壳。
叶鸩离就不再问,筷子轻轻敲着碗碟,若无其事的道:“邪兄,帮我递个干净些的茶杯过来。”
华却邪将手边茶盏用热水浇过一遍,又顺手倒了七分满的茶水,正要给他,只听林子诚笑道:“多谢大哥,我正渴着呢!”
茶杯被中途夺了去,华却邪猛的一惊,如梦初醒,后背已被冷汗浸湿。
林子诚与他最是交好,见状越发担忧,低声问道:“大哥,他……他这又是幻术么?”
华却邪不禁汗颜,不知不觉被使唤了一把,而且自己心知肚明,绝非幻术所致,只不过发乎自然,或许内心深处觉得叶鸩离天生就该被人捧着伺候才对。
正要开口,冯佑之已怒吼道:“还废话什么?这妖人都出手了,大伙儿不杀,难道洗干净脖子等着七星湖大举来犯么?”
云来客栈本就像过年前的爆竹店,随便一个不起眼的火星,都能引发一场不可挽回的大火。
冯佑之嘶声道:“除掉叶鸩离,七星湖就折了胳膊腿儿,大伙儿难道还怕一个单丝不成线的苏错刀?”
他粗着嗓子喊得这两句,好比一枚粗制滥造的二踢脚,空中啪啪炸开,聪明人只当听了个热闹,听过就罢,但江湖中从来不乏热血,也有不少跟着刷刷拔刀做虎视眈眈状,眼看着厅堂内就要轰然起火。
叶鸩离眸中掠过一道煞气,却低声令道:“一会儿别杀人……他妈的!”
苍横笛道:“公子忍得,属下自然遵命。”
剑拔弩张之际,楼上缓缓传来一个声音:“诸位,请听何逐空一言!”
这声音不算好听,且中气不足,但何逐空三个字,足以让大伙儿洗耳恭听。
没办法,这云来客栈就是人家的地盘,晚上要睡的也是人家的床铺,万一不听话,床板一生气,冒出个狼牙棒,金针刺破菊花蕊,三日后的比试,难道一手捂屁股一手抡刀剑么?
何大公子神色有些厌倦烦躁之意,却掩饰得很好,不失世家子风度,道:“云来客栈是做生意的地方,少林的高僧屈驾光临,有素面素馒头,七星湖的朋友远道而来,也有热茶热饭……”
说着冲叶鸩离一笑:“叶总管,小店的鸡丝米线或许对你的口味,还请莫要嫌弃才是。”
叶鸩离道:“好说。”
何逐空凝望他片刻,方又续道:“若想刀剑相向血溅五步,小店恕不接待,有什么辩不透的正邪解不开的仇怨,还是春色坞上一试锋芒见真章,何逐空先恭祝诸位技压群雄光耀门派了。”
那昆仑师叔一皱眉,已听出他话外之意,忙问道:“何公子,这七星湖……难道也能参加此次大会?”
何逐空尚未答话,明柏道人已愤然驳道:“绝不可能!至少我武当一脉,断断不会任由魔教妖人在怀龙山嚣张!”
明柏内力浑厚,声音又大了些,只震得何逐空病弱之躯直晃荡,一手捂着嘴剧烈咳嗽了起来,众人见他手背作蜡黄一色,看来的确是活不长的模样,想到何家人博闻强记聪慧过人,又是天妒早夭的命,不禁有些替他惋惜,却更急于知晓七星湖一事,纷纷抬头注目,只恨不得直接伸手进腔子把他的话给掏出来。
何逐空好容易缓过一口气,厌恶的闭了闭眼,方淡淡道:“好教前辈知晓,半个时辰前,四大门派均已赞成七星湖一起切磋比试……贵派掌教明德真人亦是点了头的。”
明柏道人惊得呆了,厅堂里嗡嗡一片炸开了锅。
唯有叶鸩离喜动颜色,突的飞身直掠而起,苍鹰扑击也似,居高临下啪啪啪啪——明柏道人和那昆仑师叔捂着脸,一人挨了两记大锅贴。
巴掌算不得重,不多不少一人掉了一颗牙,掉牙事小,掉面子事大,两个岁数加起来过百的前辈矫健的一跃而起,宝刀不老怒目圆睁。
武当昆仑两派在座的弟子亦皆大怒,拔剑出鞘,将叶鸩离团团围住。
武当诸弟子原就常练剑阵,此时井然有序围成一个内圈,昆仑弟子则散在圈外,随时补上空位,但谁也不敢先行出击,赤手博蛇夜行驱鬼也似,每一根神经都绷得死紧,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畏惧胀满胸臆。
毕竟面对的是如今江湖中风头最劲的小魔头。
叶鸩离看着一圈人影剑光,突然伸手指了指何甘霖大老板:“天字三号房,一会儿给本座送些酒菜,再要两碗过桥米线。”
凝神想了想,吩咐道:“汤要猪骨筒熬,多放豌豆尖……”
说话间,一掌轻轻按下——饭桌虽是较软的松木所制,但桐油刷过两遍又厚足两寸有余,他这若无其事的一按,桌面突然成了嫩豆腐,一触即融,立时陷开一个掌形,随即周边纷纷皲裂,如一锤子敲落冰面,刹那间裂纹蛛网也似扩散开去。
哗的一声,整张桌子坍塌崩散,细碎的木屑纷飞,且不复松木本身色泽,一片枯朽苍黑,仿佛木料中的活气精血都被抽干殆尽。
武当昆仑诸弟子如遇瘟疫,身不由己的直往后退,脸上满是惊惧之色,剑圈更是黄口小儿的开裆裤,露出好大破绽。
叶鸩离悠然踏上楼梯,意犹未尽的回头一笑:“邪兄,回见!”
第三十一章
叶鸩离悠然踏上楼梯,意犹未尽的回头一笑:“邪兄,回见!”
他有仇绝不放凉了一定要趁热现报,苍横笛也习惯了替他顶锅打扫首尾,气定神闲的作了个深深的罗圈揖:“诸位朋友,着实对不住……我们公子秉性纯良,绝非有意,只不过不小心罢了。”
这人吃了乌炭黑了心,睁眼说瞎话到如此不要脸的地步,武当昆仑二老心里早把他啐得满脸开花,但他言辞灼灼煞有介事,一脸沉重的哀悼表情,众人又惊于叶鸩离一掌之威,一时都默然不语,只假装脖子歪了,谁也不正眼瞧他。
苍横笛面色自若,风仪如鹤,恳切道:“各位不愧为白道大侠,真是胸襟开阔,既然都不介意,那在下替我家公子谢过各位的容人大量了。”
明松道人忍不住呸呸连声:“罢了罢了!今日看何大公子的面子,不与你们计较!三日后春色坞定然斩妖除魔,你若乖觉,早些远远逃开,只盼着你的腿脚比口舌更灵便才好!”
苍横笛淡淡一笑,不再理会他,问道:“何大老板,这饭桌……一百两纹银不知够是不够?”
何甘霖嘿嘿干笑了两声,转眼看向何逐空。
何逐空有气无力道:“七星湖财大气粗,苍首座又是诚心诚意,八叔,你就收了罢!”
眸光掠向苍横笛,竟有尖锐的锋芒一闪:“若是不够……往后自有找七星湖算的时候。”
搅得厅堂一片混乱的几个人物暂且偃旗息鼓,但巨石投于湖中,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。
诸人或怒或惊,嘈嘈切切无休无止。
有心思细腻的,已注意到方才几个少林峨眉的弟子从始至终一言不发,再一想何家大公子话中颇有与七星湖心照不宣的意思,心中都是担忧不已,看来此番七星湖前来怀龙山,只怕包藏祸心所图者大,绝非春游踏青看热闹而来。
越栖见安静的低头吃饭,叶鸩离方才那一掌自己瞧得分明,既有苏错刀立毙袁存厚时势若破竹的狠辣霸气,又融合了一苇心法内敛柔和的舒展之力,而木屑脱色大抵是幻术,一式三层,独具匠心,效果也是举重若轻立竿见影。
越栖见筷子挑起一团洁白的米粒,唇角微露一抹笑意,叶鸩离于武学的架构与手笔,不过如此……他不知武学之道,惟精惟一,方能宏大堂皇,方能气魄浑然,入大宗师之境。换苏错刀来击这一掌,定然不会如他这般繁芜复杂。
但苏错刀把一苇心法教给了他,看来宋无叛得知廿八星经一事,苏错刀竟从未怀疑过叶鸩离,原来他俩之间,当真是毫无罅隙。
越栖见嘴角的笑意渐渐发苦,一时搁下筷子:“颜师叔,我吃饱了,先出去走走。”
颜数宁知他脾性,亦知他心结,料劝也劝不住,便点头嘱咐道:“苏错刀多半已来了怀龙山,你小心……便是北斗盟的人,也躲着些的好。”
越栖见怀里一只药瓶早被捂得温热,答应道:“是。”
出得云来客栈,却见天边阴云四起,雨脚将至,果然不多时便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。
山路湿润,满眼青意,越栖见冒雨信步而行,不知走了多久,绕到了后山一个僻静处,见一小小水潭,周边几株花树临崖而栽,曲折幽然,满枝花苞待放不放,随风着雨簌簌而颤,岸边青石如镜,偶有水鸟轻破水面,飞掠而过,留得几声清鸣,正是个绝好的所在。
惜乎此地虽好,已有人捷足先登,越栖见刚踩着青石行至花树下,猛一打眼,只见一双璧人衣袂轻飞,恍然神仙之态。
“人生何处不相逢啊……越公子。”
叶鸩离如此笑言。
他眼睫毛又长又翘,沾了些雨水的湿气,毛茸茸的密密匝匝,苏错刀略低着头,一手给他撑着伞,另一手轻抚在他后颈上,眼神里的宠爱呵护满得几乎要溢出来。
这样的眼神,自己见过的……越栖见如梦初醒,当胸贯入一柄巨斧也似,一颗心已是白骨遍野。
身无内力,冻饿欲死,在月牙峰顶病得只剩一口气时,都不曾真正后悔过,虽悲愤虽伤痛却什么都能原谅,只因为背他上山的路上,无意中回头看到过这样一个眼神。
这种眼神是刹那月满、魂魄花开,再怎么做戏也做不出来,却不料他给予的唯一这一点真,却是隔岸的火光,别人手中的热汤。
自己翻翻覆覆拿出来温存回味的情愫,竟根本只属于叶鸩离,自己不过是个捞月的傻猴子,水中望了一眼月亮的倒影,便以为碧海青天夜夜心,就此不知死活的折腰沉沦。
这个人伤自己,真是不留余力却又游刃有余,总在伤无可伤之处,再寻出一处可以下刀的,锋利淋漓的割将下去。
“越公子……”他此刻的神色多半惹着了叶鸩离,叶总管从来就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,立即笑道:“你一个废物,来怀龙山干什么?”
“来瞧你的桑云歌好表哥么?嗯,宋无叛就住玄字一号房,你去那儿或者能找着,记得顺手买条裤子给他,表兄表弟的,光着屁股双眼瞪单眼,难道真要亲上加亲么?若他已经跟桑鸿正一般的被采得脱阳死了……就不必买啦,光屁股躺棺材,有板有眼的倒挺快活。”
说罢自己觉得十分有趣,奈何苍横笛不在身边,否则定会接上一句“公子高见”。
苏错刀无可奈何,却纵容的微笑,道:“阿离,别胡说。”
转眼看向越栖见:“宋无叛还用得着桑家,不会就这么采了桑云歌,你且安心。”
他目光淡淡扫过,看越栖见就像看一棵树或是一块石头。
血液在瞬间冻结,越栖见甫一开口,声音便已沙哑:“杀人不过头点地,叶鸩离,我也是个人……你莫要逼我太甚。”
叶鸩离挑了挑修长的眉,笑得狡黠剔透:“当真是本座逼你么?越公子,你这话说得好没来由……活像我娘没我爹就生了我一般。”
说着不屑的撇了撇嘴,满脸本座又被冤枉了的神情:“你恨错刀就直说,喂,你恨他么?”
叶鸩离问得饶有兴致,越栖见却再不愿泥土般任由践踏,默默从怀中取出药瓶,放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:“夜未莲对经脉旧伤……比地涌金莲籽药效更好些。”
简单一句话,耗尽了仅剩的所有力气,想再说什么,急促的气息从喉咙挤出来,却是谁也听不懂的模糊破碎。
苏错刀凝视着他的手指,原本白皙无暇的关节处赫然几个紫黑瘢痕:“在月牙峰顶冻伤的?为何不治?”
越栖见抿着嘴不答,雨里待得太久,发梢直往下滴水,衣衫也浸得有了沉重的湿意,他大病初愈又没半点内力,不由自主便打了个寒战,随即喷嚏接二连三,形容落汤鸡也似,愈发的狼狈不堪。
那伞下的世界想来温暖干燥,离自己也不过几步之遥,但这几步却是天堑鸿沟,不得飞渡。
叶鸩离却顾不得别的,只盯着那只不起眼的白色瓷瓶,欢喜之极,连声道,“这可多谢你了!”
他一向刻薄刁钻,这几声多谢却是发自肺腑,颇为真心。
上前几步就想拿起药瓶,却被苏错刀一把扣住手腕,拖了回来:“我不要。”
叶鸩离愕然,忙道:“我会先给阴堂主瞧瞧的……”
越栖见这个人想用就可以扒光,但他给的药却不能张嘴就吃,这样的道理叶总管怎会不明白?
何况阴烛龙就在云来客栈,这世上恐怕还没有他辨识不出的毒,却不知苏错刀为何执意不要?
叶鸩离心念数转,终究不得其解,念及苏错刀多年来饱受腿伤之苦,不禁又急又气,琉璃样清浅的眼睛都红了。
便是嗟来之食,食之又有何妨?打小儿内堂长大,庄崇光床榻上滚过来的,谁还在乎这个?鹰立如睡虎行如病,忍得一时,吃完就翻脸,这样的事情苏错刀还干得少了?庄崇光的尸体还明晃晃直挺挺的躺在宫主墓群里呢!
他在乎的……到底是什么?
叶鸩离越想越是无端的惊惶不安,一双美目寒光流动,剡木入窍也似直钉越栖见,恶意呼之欲出。
越栖见擦了擦脸上的雨水,问道:“你不要……是什么意思?”
苏错刀冷冷道:“意思就是……多谢越公子厚赐,本座无功不受禄,还请收回罢。”
越栖见一怔,露出一个微弱的笑意,话中不掩讥诮:“你何苦再做戏?除了这瓶药,我再没什么值得你骗的。”
苏错刀扬起手掌,虚空中轻轻一劈,真气到处,瓷瓶砰的碎裂,米粒大小的药丸迸射四散,有的落入草丛石缝,多半却掉进了水潭。
叶鸩离猛的挣开苏错刀的手掌,飞身跃入水中,云霞般的锦衣贴着身子,像是轻盈敏捷的鱼尾在摆动,姿态之鲜活优美,难描难画,他精熟水性,不愧水妖之号,小小一方水潭里转折如意,动静皆宜,连换气都不用,全副心神只在寻找裹着白蜡的药丸,伸指合拢,一粒粒捡起,珍而重之的握在手中。
看着叶鸩离的身影,苏错刀突然开口:“越栖见,我不欠你。”
第三十二章
越栖见道:“我没觉得你欠了我,只不过……你根本不用骗我,你若一开始就直说一苇心法本是明蝉女带出七星湖的,或者明说一苇心法对你性命攸关,我……我为了你,在北斗盟手底连命都可以不要,难道还会在乎这区区外物?”
苏错刀沉默,良久大笑,道:“你以为我会信么?”
“你信不信……已与我无关了。”
越栖见轻声只说了这么一句,转身便行。
他走得不快,但不曾再回头,一步一步异常坚定。
山中听夜雨,别有一番寂寞却缠绵的滋味。
华却邪先出云来客栈,再绕行春色坞,又将山月坪好生逛了三圈,最后回到客栈,从外面寻到天字三号房的窗,双足勾檐,倒挂金钩。
吱呀一声窗户大开,叶鸩离似笑非笑:“邪兄除魔卫道来了?”
华却邪一个狸猫翻,已进得屋内,顺手阖上两扇窗,他动作利落,语气却迟疑:“叶总管……”
叶鸩离不耐烦道:“坐!有话直说,人都敢来了,何必做这般扭捏娘们儿模样?”
看着他杏仁豆腐鲜奶油样的皮肤,华却邪只得苦笑,摸了摸颈侧刀伤:“那日叶总管破阵,本可以杀了在下,为何偏偏留了一分力?”
叶鸩离道:“刺你一刀,是因为你身在北斗盟,剑术也不错,是我七星湖的大敌,本该不择手段,除恶务尽。至于只差一分断喉,是因为本座恩怨分明,你既助我破阵,无论有心亦或无意,于此战中,本座绝不能取你性命。”
说罢笑吟吟的往椅背上一靠:“懂了么?”
华却邪点头受教:“懂了。”
忍不住多嘴道:“是不是天底下所有道理都姓叶?”
叶鸩离理所当然的赞道:“这话大有见地……本座一向很讲道理。”
他大约是刚洗浴过,肌肤会呼吸一般新鲜,透出水样的光泽,青缎也似的黑发还未干透,几缕散落颈边,颈窝深深的,下面横着纤细的一字锁骨,晕黄的灯光下,光影弧度异常柔美。
华却邪目光被火炭炙了一下也似,不敢再看,随口问道:“贵派苏宫主已驾临怀龙山了么?”
叶鸩离闲闲道:“宫主今日一早便到了,先与四大门派相商比试之事,眼下在阴堂主处……嗯,阴堂主便是阴烛龙,你识得么?”
华却邪本是没话找话,不料叶鸩离竟答得颇为真诚细致,不由得一怔,心中更起了几分疑惑,道:“叶总管,在下有些不明白……”
叶鸩离闻弦歌而知雅意,轻笑道:“不明白本座为何独独对你青眼有加?”
突的凑近,浓长的眼睫几乎要戳到华却邪的嘴唇:“自然是不安好心,想引诱你入我门下。”
华却邪登时气血翻涌,脸腾的通红,嘴唇却吓得发白:“叶……叶叶总管……”
叶鸩离正正经经的道:“本座姓叶,不姓叶叶。”
华却邪没奈何,提真息运行一个小周天,方缓解了连脚底心都要煮熟了的滚烫火热,道:“在下有幸,自幼受教于点苍门下,又蒙师父举荐入了北斗盟,虽私心对叶总管有亲近之意,但正邪不可废……”
眼眸看处,一派清亮明朗:“七星湖多年来为祸江湖作恶多端,任凭叶总管说得天花乱坠,也是抵赖不得的。”
叶鸩离微微一笑,道:“本座为什么要抵赖?廿八星经夺人精气内力,历代宫主多半是男宠鼎炉出身,说七星湖妖淫诡异,也算不得错,更何况还有庄崇光那个疯子欲求不满的大开杀戒?”
华却邪拧着眉头,心中陡生后悔之意,一时心血来潮,放不下叶鸩离,却不曾细想他再怎么清姿隽秀冰雕玉琢,也还是七星湖的肮脏妖孽。
叶鸩离手肘撑着桌面,手指虚横,眸光低垂,轻声道:“但邪兄若会算账,不妨算算这些年白道内部争斗死了多少人?七星湖又杀了你们白道几个人?谁多谁少?只不过我们杀人天下皆知,没那么道貌岸然的鬼鬼祟祟罢了。”
华却邪一震,他是坦荡之人,亦不掩饰,点头叹道:“赤尊峰一退,外魔势弱,白道内耗确实是愈演愈烈……唉……”
“但桑鸿正前辈一事,当真不是苏错刀做的恶?”
叶鸩离干脆翻了个白眼,幅度之大,几乎要插到脑仁里去了:“七星湖恶名在外,热腾腾的镶金屎盆子,尺寸也合适,不扣我们扣谁?”
华却邪顾不得笑,忙凝神问道:“那真凶是谁?”
叶鸩离摇了摇头,淡淡道:“我说了你也不会信……邪兄,今夜虽非月白风清,却也有空山新雨,本座不想煞了风景。”
两人默默听得一阵斜风细雨打窗棂,身边人春衫轻软,色相如玉,华却邪还真听出些空灵悠远的滋味来了,正感慨叶鸩离果然品味不凡,虽身在江湖,但出尘脱俗之意趣,只怕那些万卷书熏陶出来的名士也拍马不及。
却见叶鸩离回过神,敲了敲桌子,笑道:“本座都听饿了……这声音越听越像小时候在内堂,错刀烤山鸡时柴禾噼噼啪啪的动静。”
华却邪气血瞬间逆行,剧烈咳嗽着,对满口公子高见的苍横笛油然而生出一种发自五脏六腑的敬意来。
叶鸩离笑嘻嘻的自然而然转了话题,道:“邪兄,你可知道我喜欢的,就是你这种傻气。”
华却邪啼笑皆非,自小习武为人,自认算不得天纵之资,却也离一个傻字相去甚远,且被师长同门看好,是最有可能继承点苍衣钵的后辈。
“当日摘星铜网阵中,北斗盟人人对本座都是狠下死手,生怕斩不成肉泥做不成肉酱,你出剑的第一招却是碧水东流,只攻下盘,意在伤人而非杀人,邪兄,为何不用野渡无人的杀招?便是暮雨江天,也正好攻我背后要穴,为何对我手下留情?”
他当时困于北斗盟围攻,激战中却对自己施展的剑法一招一式记得脉络分明,眼光见解更是直切要害精细入微,华却邪登时既惊且佩,道:“你怎会如此熟悉我点苍剑术?”
叶鸩离满不在乎道:“七星湖的优钵书阁中,历代宫主颇藏了些武学典籍,便是你们点苍失传数代的星变剑术亦有载录,错刀也教了我几式……你要学么?”
华却邪直言道:“要学。”
叶鸩离点点头:“那春色坞比试前,我把记得的抄录出来,悄悄送与你,可好?”
“当真?”
“星变剑术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,何况你本是点苍门人,给你也算是黄花闺女送窑子里,得其所哉。”
华却邪默然片刻,低声道:“便是这个原因了……叶鸩离明明是个小魔头,我却觉得……你跟传说中大不相同,自然不忍心以多欺少对你狠下杀手,何况那天你即便受困,招数也绝无污浊阴毒之处,今日你在厅堂里所说的那些话,虽然难听,亦不失光明磊落的气象。”
华却邪双目亮若星辰,直视过去:“叶鸩离,无论你是七星湖总管,还是寻常少年,你自有一种真,让人好生喜欢……好生舍不下……”
话到最后,却有些无奈低回之意。
叶鸩离奇道:“你喜欢我便喜欢罢,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,何苦一脸孝子贤孙的哭丧模样?”
华却邪勉强一笑:“只可惜你在七星湖,我却在北斗盟……道不同,路也分岔,咱们定有刀剑相向的那日。”
叶鸩离轻声笑了,唇角上扬,尽是倨傲骄矜之态:“邪兄你未免太过迂腐了些……白道那么多人,当真能心分正邪的,又有几个?勾心斗角,拼杀年年,为的无非是武功秘籍江湖地位,或是一己私愤,乃至那些个阿堵物,所谓正邪,于他们不过是一张画好的人皮,穿上更加堂而皇之人模狗样罢了……”
华却邪静静道:“你说的是,但正道也有侠气,在下亦有坚持的道义。”
叶鸩离蹙眉:“那敢问邪兄,你若当真手刃魔头杀了我,心里就能快活么?饭也吃得多些,觉也睡得香些?”
华却邪道:“不能……不过你虽误入歧途,但只要肯及时回头,也是来得及的,至少我华却邪愿以性命担保,定然护你一生周全,白道诸位前辈朋友,也绝不会对你说三道四。”
他说得异常真诚,乃至声音都有些微的发颤,叶鸩离却忍俊不禁,笑得前仰后合:“你要护本座?你护得了本座?本座会在乎白道那些背着醋罐子讨饭的穷酸话?”
华却邪俊脸通红,深知自己方才心绪激荡,话说得十分造次,但内心深处却不后悔,即便时光倒回,也还会那般承诺。
叶鸩离霍然长身而起,侃侃而论道:“善恶是非,难不成只是以门派划分?叶鸩离在七星湖就是小魔头,剃了头混进少林夹起鸟来,难道就成了大师?”
“原来邪兄所坚持的道,不过区区头发而已?真的恶人,便是浑身上下毛都剃光,光鸭也似挂着,也还是恶人。”
“你看看本座,何等风采,何等气度?再看看北斗盟那些人,一个个面目可憎青面獠牙,那冯佑之……一看就是个望门三寡的面相。”
他滚珠也似一番话,采采流水蓬蓬远春,只听得华却邪头晕眼花目不暇接,半晌苦笑道:“叶总管,冯兄弟是男的……”
叶鸩离强词夺理道:“嗯,男的一样望门寡。”
两人不禁相视大笑。
不知不觉一番闲谈,竟已到了子时夜深,灯盏里的油只剩下浅浅一洼,灯芯摇光,雨声如织,华却邪不敢再多留,起身告辞,略一迟疑,低声道:“宋盟主似找准了贵派苏宫主的软肋……”
叶鸩离一惊,注目华却邪:“多谢你!”
“我……我只是怕你出事,江湖传闻……你是苏错刀生死与共的情人,是么?”
叶鸩离唇角一朵笑容蓦的绽开,这个笑容与之前所有的都不一样,淡淡的,却真切之极,动人心处妙不自寻,华却邪如陷漩涡,情性所至,再抽身不得。
推窗而出之际,叶鸩离突的弯下腰,轻暖的呼吸就在耳畔:“邪兄……小心宋无叛。”
第三十三章
何逐空盯着对面的人,叹道,“为什么要我动用天机阁的势力,暗助七星湖?”
那人微笑道:“不过顺水推舟罢了……四大门派中,少林一向慈悲为怀成人之美,何况还有把柄捏在苏错刀手里?白鹿山又跟七星湖一贯的私相授受,至于唐门,苏小缺还是唐家血脉呢,也不会认真与他们为难。唯有武当,明德牛鼻子古板,极看重门派之别,不是个好说话的。”
何逐空声音略低,颇有峻色:“既如此,让武当阻一阻七星湖又有什么不好?”
“你以为苏错刀拿武当没办法么?他此行怀龙山,便是势在必得。据我猜测,压服武当点头,无非以利诱之、以势迫之,天机阁再给他加一个以阴私挟之,成全苏错刀也好。”
何逐空沉吟半晌,道:“我还以为你被那位苏宫主迷昏了头,忘了咱们从小的誓约。”
“邪派势弱,不帮七星湖一把,难道要我们亲自动手去解决正道么?还是说何大公子能让赤尊峰卷土重来?”
那人容貌平凡,声音亦是毫无特色,但气质悠然淡雅,自有一番成竹在胸:“所有的蛐蛐儿搁一个罐子里,才斗得格外厉害,不是么?”
何逐空打量着他,平日里黯淡无光的眼神像是猛然燃起了火焰,热烈刺目而隐透疯狂,话语亦随之尖锐:“是与不是,你扪心自问便好……我只要你想想当年…… 谁都没有为你的父母伸出哪怕一根手指!十年仇恨,若只是送七星湖一个淫奴,那我何逐空多年心血,你这个割天楼的主人,还有你泉下的父母,岂不都成了天大的笑话?”
那人叹了口气,握住何逐空冰凉枯瘦的手,柔和的声音有安抚人心的力量:“你放心,逐空大哥,我十岁那年就认识了你,普天之下,再没有比咱们俩更相像更亲近的人了……你不信我,还能信谁?”
“谁都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,谁都以为我都忘了或是不在乎……”他嘴角的笑容有些悲凉的意味,说出的话却渐有金铁般生冷刚硬的气息:“他们都错了……整个江湖,都错了。”
听得这句,何逐空像是烧尽了所有精力,手无力的落在那人单薄的肩上,神色有些聚散空尘的游离,良久方道:“我最多只剩五年的命,不要让我失望,更不要辜负了咱们的割天楼。”
那人道:“五年之内,逐空大哥,你会看到我的手段。”
何逐空笑了笑,温柔而酸楚:“可你对苏错刀,到底还是假戏真做动了情……是么?”
那人静默片刻,语中思情犹如明月雪时:“我对错刀,从来用的就是真心。”
“他对你呢?”
“他对我?我不知道……”
那人眸光发亮,无甚血色的唇也突然有了薄红的颜色:“即便他根本不爱我,我也要若干年后的江湖传说中,跟苏错刀名字紧密相连的,不是叶鸩离,而是我。”
说这话的时候,这个人和初见时一样幼稚,一样任性。
何逐空摇头,转了话题:“照苏错刀的天分,半年闭关,恐怕廿八星经已臻大成。春色坞一役,定能得偿所愿。”
那人笑道:“那便很好。”
想了想,又道:“孔雀两个月前,曾奉叶鸩离之命,来割天楼求见我。”
何逐空淡淡的长眉拧起:“叶鸩离此人……外似嚣张跋扈,实则细密狡猾,难道他已对割天楼起疑?”
那人指节轻击茶盏,他戴着一副薄纱的手套,但手指之修长优美,隔着纱亦能窥见几分:“不是的,他花费千金打探李沧羽的下落,另外,大概是想知道割天楼主人到底是何等人物罢。”
何逐空略一思忖,不禁赞道:“李沧羽的下落……这叶总管倒真是直中要害的聪明。”
那人淡淡道:“叶鸩离,我必杀之。”
何逐空提醒道:“孔雀身为十八天馋君之一,定有过人之处,你莫要小瞧了她……没露出什么破绽么?”
那人眸中深藏着一种极度的骄傲自信:“逐空大哥,我的易容术自不必说,从我们相识那日起,人前人后,我可曾有过半点破绽?”
插在坞上刀剑未出,云来客栈已是风雨大至。
三日后,武林大会。
风和日丽,门派如织,正是以武会友切磋互助,以及了结宿愿再添新仇的大好时机。
春色坞圆台上,四大门派的宗主居高而坐,一般的端然生威,但气色却各有不同。
最操心的是方外之人空证大师,只恨不能一手金刚伏魔一手割肉喂鹰,最淡漠的是掌舵暗器世家使之数十年长盛不衰的唐一星,就差没有随身带个酱油瓶了。
白鹿山新掌门任尽望青袍大袖,看每个侠少侠老都像看自家院子里撒欢的狗,透着极度的容忍祥和,而明德道人却仿佛看到了野狗爬到自家床上尿了一泡也似,面黑如锅底,最是引人注目。
圆台下各门各派割据一方,势力大拳头硬的紧靠石台,人少力弱的便在外圈求一栖身之所,关系好的凑做一堆彼此亲近,差的远隔众派免得一个喷嚏招来两帮互殴,总之乱中自有序,闹而不失控。
唯独七星湖虽紧邻石台,周遭三尺之内,却千山鸟飞绝的一派寂灭,叶鸩离都怀疑苍横笛是不是悄悄洒了一圈毒虫粉,心中只觉得好笑,转眼四顾,目光所到之处,众人纷纷如避蛇蝎,或是怒目回视。
叶鸩离冲一个峨眉派的女弟子笑了笑,那小姑娘的表情似乎是要昏过去或者拔腿就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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突然人群中一阵喧哗,十数人分波劈浪般赶到,直奔七星湖附近的地盘而来,叶鸩离眉梢一挑,笑意盈盈:“北斗盟诸位朋友一看便是白道的擎天柱紫金梁,瞧这气势,剑不出鞘则邪魔辟易。”
苍横笛点头道:“公子高见,宋盟主更是柱上之柱梁上之梁。”
叶鸩离睁大了眼睛:“那么高?那宋盟主肩上坐的那位还不得摔死?”
苍横笛认真打量一番,道:“回禀公子,那位没有影子,只是具干尸幽魂,看起来有些像桑鸿正桑大侠……不过公子,属下着实不解,桑鸿正死于采补之术,为何要缠着宋盟主,一副勾魂索命的模样?”
叶鸩离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:“本座虽一向高见,却不曾奸杀桑老侠……阴魂缠身之事,宋盟主肚子里点灯笼,自己明白就好。”
他二人说话声音并不太大,刚好让离得不远的一圈门派以及圆台上四大掌门听个清楚,虽阳光明亮,听到的人却身上一寒,明德道人兀自在忙着生气,任尽望唐一星看向宋无叛的眼神,却已多了几分斟酌不定之意,就连空证大师,都垂头念了句阿弥陀佛。
妖人污言秽语直指盟主,北斗盟诸人面色刷的就变了,冯佑之似乎昨夜喝多了酒,鼻头随着眼睛一起直冒血丝。
宋无叛劲装结束,肤色微黑,犹如一柄锻铁利剑,只冷冷端详苏错刀:“苏宫主,辰州一别,还能再与宋某一战么?”
苏错刀惜字如金:“能。”
他一身墨黑丝袍,足若霜雪,踏青木屐,气定神闲,眸光湛湛如碧空,却不看向任何一个人,自成一方天地。
此番怀龙山,新秀露脸之战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瓜子茶水,白道三席之争才是那大杀四方的主菜戏肉,若北斗盟与七星湖一对阵,则是烤鸭油亮酥脆丰盈饱满的那层皮,任谁都睁眼瞧着,支着耳朵听着,勾着脖子期待着。
听宋盟主的口吻,似乎曾与苏错刀交过手,而且还占了上风,一时白道众人,纷纷有些振奋激动的意思。
叶鸩离冷眼看着,活像吞了只连毛带皮的死耗子,说不出的烦躁郁闷,明知苏错刀那次只不过要骗一苇心法,但无论如何,终究还是因为越栖见伤在宋无叛手底。
要苏错刀为自己也伤一次,心里怎么也舍不得,唯一之计,就是当众狠揍宋无叛一次,如此才能出这口恶气。
至于越栖见,数日之内注定是个死人,跟死人来往叶总管还算大方,一切既往不咎。
他这儿心念电转,圆台上任尽望已作了个既规矩且谦和的四方揖,详细分说三席的比试规则,口齿清晰层次分明,言语风趣又不浅薄,众人只听得频频点头。
规则很简单,想入主三席的门派自动自觉坐上圆台,等着不服气或也想捞一席的门派的挑战,大致就像是蹴鞠场上的风流眼,任凭别的门派开大脚来射,无论你倒挂金钩还是单刀直入,大伙儿八仙过海各显其能,赢的渡海足底生辉,输的就把脸扔海底喂王八。
对阵两派限出三人,三局两胜制,连续赢得十派者,位列白道七席,当然,若圆台上的门派威名赫赫慑敌于千里之外,无一派敢于挑战,三日后也自动位列白道七席。
规则说罢,任尽望目光扫过群雄,温言添了句蛇足:“能上这怀龙山的,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,一会儿刀剑无眼,便是有所损伤也不可轻易怀恨结怨。”
空证大师点头称是:“理该如此,怀龙山武林盛会本为了切磋共进,各位点到即止最好。”
叶鸩离冷哼了一声,低声道:“那便不要打啦,大伙儿剃了头当和尚比念经去……喂,横笛,和尚念经怎么比?比大还是比快?”
苍横笛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,沉吟道:“公子恕罪,属下不知。”
叶鸩离叹了口气,没奈何道:“让你多读书,你不听,看,露怯了吧?回去就多念念玄女经房中要术经什么的,眼下……还是辛苦些,打罢。”
苍横笛诚惶诚恐,道:“属下知罪。”
他二人说话不干不净,周遭门派皆怒目而视,任尽望笑眯眯的瞄来一眼,道:“各位都身负绝学,所用兵刃想来尽有玄妙,但本次比试刀枪棍棒皆可,唯有暗器毒药、蛊幻之术还请善自珍藏,莫要显露人前。”
这话说得委婉柔和,任尽望为人周到,又请一尊大佛来镇着,笑道:“若自信暗器功夫能有唐家漫天花雨、覆我华裳的恢弘正气,想下场让唐掌门掌掌眼,亦无不可。”
唐一星仍是一副落落寡欢的神气,颔首道:“任山主抬举了……大会但有所需,唐家无有不从。”
任尽望又问询少林武当两派可有异议或是提点,他虽是白鹿山掌门,地位超卓,但毕竟晚辈新任,因此执礼甚恭,一时连明德道人都含笑道:“任山主妥当细致,一如当年的孟山主啊……有佳弟子如此,孟山主虽然病重,恐怕亦无憾矣。”
这话说得十分不入耳,孟自在还没死呢,他就替人家操心九泉之下瞑目事宜,任尽望脸色不变,心中却希望这牛鼻子被人揍个满嘴流血啐牙。
明德真人一旁侍立的弟子情不自禁的垂首汗颜,自家掌门自家知,稻草脑袋乌鸦嘴,明明是好意,说出来的话总让人肝疼,还好剑术登峰造极人品也不赖,否则武当派恐怕连玉虚宫都要被人夷为平地了。
闲话说罢,便到了动真章的时候,七席之争何等重大,便是峨眉丐帮等门派亦得观望一二,谁知任尽望一句“比试开始罢”话音未落,只见一道黑影闪过,苏错刀已端坐圆台上:“七星湖愿领一席。”
第三十四章
谁知任尽望一句“比试开始罢”话音未落,只见一道黑影闪过,苏错刀已端坐圆台上:“七星湖愿领一席。”
他语气从容不迫,神态无喜无忧,更无羁无勒。
眼睁睁看着上得圆台的第一个门派竟是七星湖!千人之众登时一静,随即喧哗鼓噪如潮涨浪翻:“呸!我正道之事,什么时候轮到你这邪魔指手划脚?”
“魔头忒也嚣张!怀龙山大伙儿都是光明正大的比试,你们那些卑鄙伎俩可使不上!”
“长成这妖精模样儿,赶紧下山去当兔儿罢!大爷自去捧场帮衬……犯不上抡刀使剑的!”
这等轻浮言语,群情激奋之下说出,不乏附和着起哄浪笑的,反正躲在人群里,谅这魔头也不敢当着正道诸派杀人灭口。
苏错刀果然不动声色,一手在袖中轻握刀柄,内息如水,舒缓而玄妙的流遍周身,毫厘之处,皆晶莹剔透泊然渊深。
怀龙山之会,固然是攸关七星湖消长存亡的一场豪赌,更是他武学中难得一遇的磨砺良机。
区区言语侮辱,不过东风射马耳罢了,连站立在身旁的叶鸩离,此刻也是充耳不闻,所有锋芒尽皆内敛,只待出鞘的那一刻。
苏错刀轻声唤道:“阿离。”
叶鸩离弯下腰,低声道:“宫主且放心,我在水陆两路皆有安排,阴堂主亲自把守下山暗道,万一群起而攻,咱们也能全身而退。”
苏错刀一笑:“今日春色坞诸事,亦全托付叶总管,我百事不问,只管动刀。”
叶鸩离心中欢喜,道:“属下的意思是搏二兔不得一兔,咱们此番先守定一席,暂且不去管北斗盟,若他们给脸不要脸的上来挑战,那便二兔并搏,把他们的脸踹裤裆里去。”
想了想,又笑道:“至于别的门派……属下知晓莫犯众怒的道理,能点到即止,定然会留三分余力。”
“余力?”苏错刀怒其不争的扫他一眼,道:“阿离,你哪来的余力可留?你廿八星经进境缓慢,根基尚且不稳,此战又不许用暗器蛊幻之术……此地高手如云,便是华却邪,单论剑术,你难道比得了他?”
苍横笛忍不住笑,壮着胆替公子壮声色:“宫主,遇上别人属下不敢说,遇上那位华少侠,公子是稳赢不输的。”
苏错刀淡淡道:“莫小瞧了华却邪,正道这一辈中,将来真正能入宗师境的,也许只得他一个。”
叶鸩离煞是好奇,问道:“邪兄傻乎乎的,还有这能为?那宋无叛呢?”
“宋无叛心术不正倒也罢了,对武学亦无纯粹诚挚之心,他是定然不能的。”
叶鸩离笑眯眯的指了指身旁:“横笛呢?”
苏错刀答得简单:“不能。”
“那我呢?”
苏错刀沉默良久,叹了口气:“我希望你能。”
随即峻色道:“若对上棘手人物,只许败退,不许受伤……听我的令,不可擅自做主。”
叶鸩离嗯的一声,眸光流转如醉,也不知怎的,只觉眼眶微热,一颗心更似春水漫漫涨起,袅袅然升腾飘浮,一瞬间春风和穆,幽醇如佳酿,暮春山色更是灿若云霞,而正道群雄虽荟萃眼前,却不过土鸡瓦狗千余头颅而已。
七星湖已先占一席,白道诸派若再迟疑不定,未免就有稍折脸面之嫌,当即便有峨眉派掌门神水真人缓步上台,略一犹豫,与苏错刀隔了一椅而坐。
神水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冠,一领杏黄道袍利落飒爽,青鞋白袜一尘不染,容貌清丽灵秀,气度却端庄,一双明眸更透着凛然刚强之意。
峨眉弟子多是女流,但血气烈性不逊男儿。
若不是玉成道姑私奔一事授柄于七星湖,只怕神水道人上得圆台,就直接挑战七星湖力图取该席而代之了。
苏错刀起身,冲神水拱手为礼,神水秀眉微蹙,勉强稽首还礼时,眸中明显一丝厌恶无奈之色。
叶鸩离冷冷一哂,神水摆出这样一副晚娘面孔,活像谁要扒光了干她也似,她需得明白,玉成道姑可不是跟七星湖淫奔,要打要杀奔着和尚去,感情僧道一家的舍不得敲空证那老秃头,倒要七星湖吃挂落背黑锅不成?
七星湖先声夺人,峨眉派女犹胜男,正道各派心中堵得慌,一堵必然决堤,登时仅剩的一席呼啦啦就涌上来三个门派,大眼瞪小眼,略有几分尴尬的互相一抱拳,也只得动手开抢。
两个时辰后,叶鸩离打了个呵欠,带笑不笑:“就这样……不带我们玩儿么?”
苍横笛点头附和:“公子高见。”
叶鸩离不耐烦道:“见什么见?你高见一个本座听听?”
说也奇怪,另两席热闹得庙会赶集也似,群豪切磋来共进去,走马换将轮流坐庄,更不耽于背上欺负女流的微妙名声,男女搭配干活儿也很累的拼命去挑峨眉派,虽然败落的免不得脸红脖子粗乃至心里狂操你奶奶的,但前仆后继,绝不轻言放弃。
七星湖这边儿却始终没人招惹,大伙儿一条心的将他们视若无物。
苍横笛低声道:“公子,这……依属下低见,大概是世人只怕睁眼的金刚,不怕闭眼的佛。”
叶鸩离便很得意:“如此我们岂非不战而胜?”
他生性懒散随意,又站得久了,就干脆靠在苍横笛身上养神,看台下北斗盟仍是毫无动静,便冲华却邪眨了眨眼。
华却邪却根本没看他,目不转睛,只顾盯着神水,神水对阵嵩山剑派,正使出一招双飞两虹影,一招两式,刷刷横空而斩,再合抱于胸,作雷霆一击。
峨眉剑既精且奇,有含筋裹骨之感,绝不是一味轻灵流丽的女子手笔,神水又是峨眉派首屈一指的人物,使出来更有一番博大凝重之意,而那位嵩山派的师叔亦非寻常,一手大嵩阳剑雄伟古朴,以力降会以拙胜巧,两人拆解之际,丝丝入扣妙处横生,华却邪只瞧得心旷神怡痴态百出。
叶鸩离嗤的一声冷笑:“这傻瓜,要看剑法……什么样的剑法本座不会?放着宝山不瞧,瞧这些个废铜烂铁。”
苏错刀道:“真正的聪明人,总有几分傻气。”
宋无叛负手静立,目光深沉,牢牢锁住苏错刀,嘴角一丝极微妙的笑容,笃定而自信,既有嘲弄,更是快意。
苏错刀如镜心湖突然裂开一丝缝隙,抬眼远远看去,果然雪鹄派中已不见越栖见的身影,脱口便问道:“阿离,越栖见呢?”
叶鸩离心往下一沉,低声道:“越公子赠药后,便已离开怀龙山,四海云游采药救人去了……宫主,他身无内力,已算不得江湖中人,想来也没人会为难他。”
“是么?”苏错刀出神片刻:“阿离,你做事……无论什么事,莫要瞒我。”
叶鸩离舌根发涩,只应道:“是。”
心中颇觉委屈,更有几分狠毒之意,暗自斟酌道:孔雀领着斩经所的三人,追杀一个越栖见,恐怕连整块的肉都留不下,难道错刀还会特意去寻肉丝回来炒青椒么?何况越栖见一副短命相,死了也赖不到我头上,但此人只要一死,我一定要实话告诉错刀的,这便不算瞒他,反正他也一定不舍得怪我。
恃宠生骄的想通了这道理,叶鸩离忍不住垂眸而笑,睫毛扑簌簌的,活像两只不安分的黑蝴蝶。
苍横笛一旁看得分明,不由得使劲叹气,叹得肠子都要断了。
幸得此刻一年轻人飞身近前,否则苍横笛当场得愁得英年早逝。
那年轻人额缠一圈白布,身材高大,面貌却青涩,一株刚长成的树也似,道:“崆峒派弟子林世平,求战七星湖。”
他声音很大,夹杂着一丝微颤,却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积压已久的悲愤使然。
叶鸩离精神一振,上前笑道:“原来正道中,亦有胆气十足的英雄少年。”
林世平冷冷道:“十年前家父死于庄崇光之手,我只是想报仇。”
叶鸩离的口齿,只怕别人不跟他论理,一旦辩上,天下理有十斗,叶总管独占八斗,勉强拨一斗给苍横笛拍马屁用,普江湖其余人等共占一斗,当下正色道:“如此说来,林少侠的仇家是庄崇光那魔头妖人,是也不是?”
他左一个魔头右一个妖人,说得顺口滑溜,林世平怔住了,半晌答不出话来。
叶鸩离很替他高兴的笑道:“本座恭喜林少侠,少侠的大仇,宫主已帮你报了……因此贵派与七星湖,恩仇两清,是也不是?”
林世平有些混乱:“庄崇光难道不是七星湖的人?”
叶鸩离矜持的摇头:“少侠此言错了!”
“庄崇光只是七星湖的鬼,苏宫主才是七星湖的人,林少侠,咱们习武之人,最要紧的就是是非明辨,恩怨分明……否则一旦行差踏错,岂非身败名裂,乃至门派蒙羞?”
崆峒掌门飞昀子听得怒火攻心,喊道:“世平!莫要听此人妖言惑众!”
林世平点头受教,也着实不想听眼前这只妖怪再说话,他一开口自己就头晕,多半用了什么邪术,当即从腰间兵刃囊中取出飞龙双钩,摆了个如浪起伏式,颇有崆峒武功舒展柔和之意。
叶鸩离虽意犹未尽,却十分尊重对手意愿,道:“既如此……本座便领教林少侠高招。”
说罢后退几步,伸出手掌,苍横笛捧上一柄剑。
叶鸩离兵刃拳脚无所不通,挑选兵刃也极具心思玄机,当日北斗盟破阵,一杆银枪用于以少胜多的力战最适用不过,今日比试于怀龙山大会,独独选剑,则是取“佩之神采,器中君子”的正意。
与之一比,崆峒的飞龙双钩反而略偏奇巧。
第三十五章
林世平抿着嘴,双钩翻卷,一式孤烟袅风,两钩相叠,先取叶鸩离中下盘。
叶鸩离起手一招回头是岸,蕴攻于守,动中守静,竟是正宗的少林达摩剑法。
阳光下剑芒若碎玉漱漱而流,华却邪凝神看着,突然咦的一声:“漱玉剑!”
宋无叛脸色微微一变。
漱玉剑本是上官世家的传家名剑,当年宋无叛之父宋千峰投靠赤尊峰,杀同门数载的上官云起,这把剑也就占为己有,后宋千峰又被苏小缺诛杀,漱玉剑落入七星湖,却不想众目睽睽之下,叶鸩离居然用了这把剑。
至于是有心打脸还是无意冒犯,叶鸩离用一招疏影猎鹿就表现得板上钉钉。
疏影猎鹿是上官世家虎行雪地梅花剑中最优雅的一招,叶鸩离更是使得清逸空灵,无半分烟火气,比之少年时的上官云起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叶鸩离对阵林世平,戳的却是宋无叛与生俱来的疮疤。
宋无叛咬定牙关,沉声道:“佑之,却邪,你们好生观摩叶鸩离的剑法。”
林世平武功远逊叶鸩离,十招之后,败相已呈,但飞龙双钩却败而不乱,稳稳护定周身。
叶鸩离一式崆峒派的子午追魂,铮的一声响,压住他右手钢钩,廿八星经真力到处,二尺钩寸寸断裂,叮叮当当掉落石台,林世平整条手臂如被烙铁炙过,呼吸粗重而急促,额头冷汗涔涔,不再出手。
叶鸩离回剑入鞘,微笑道:“你倒不是那种逞一时意气就拿命出来拼的蠢人。”
林世平紧紧握着单钩,目中尽是警惕之色,道:“武功可以慢慢练……人死了,仇永远报不了。”
叶鸩离淡淡道:“很好,你下去罢……换飞昀子来。”
心中冷笑,这林世平看着老实坦荡,骨子里跟那些蝇营狗苟的老江湖也没什么区别,无非是看准了此次怀龙山,七星湖有所求便有所顾忌,不便大开杀戒,趁热来占便宜,赢了自然是声名鹊起,输了也不伤筋骨,甚至虽败犹荣。
眸光无意中扫过华却邪,只见他正仰脸看着自己,眼睛黑白分明,又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,不由得唇角微翘,华却邪这样的真傻子,还真是难能可贵,难怪连苏错刀都高看他一眼。
随后整个春色坞,叶鸩离一枝独秀大放异彩,一把漱玉剑连胜十二场,不杀一人而使得六个门派铩羽而退。
十二场中,他使出了三十多套剑法,嵩山峨眉点苍沧浪各大门派无一遗漏,甚至还有一些已然失传的奇妙剑招,且多家剑法糅杂在一起,转折如意,毫无生硬艰涩之感,上一招还是古朴浑厚的虚式分金,连着下一招却是诡奇飘忽的云生雾锁,随机应变,行云流水,或以静制动以简破繁,或以快打慢以轻克重,种种精彩奥妙之处,不一而足。
场下但凡用剑的,无不目眩神迷既羡且惊。
连一向严苛固执眼高于顶的明德真人,也忍不住抚须啧啧称奇道:“这姓叶的竟是个学剑的好苗子!只不过毕竟年少,恐怕也无明师指点,各派剑术学得过杂过繁,剑路最精要处的领悟往往差了那么一线。”
明德一身精修数十载的淳厚内力,说起话来声震四野音动八方,叶鸩离反手收剑傲然玉立之际,只听得一字不差,登时嘴角下撇,秋水眼斜睨过去。
苍横笛兀自欢喜赞叹:“宫主,公子这一手剑术,可冠绝江湖矣。”
苏错刀微笑,半晌道:“本座只盼着阿离莫要用武当剑法。”
想了一想,却又低声道:“用便用罢,一味谨小慎微,那样的逢迎苟活,七星湖也不屑要……既要立威,便不能避战强敌。”
苍横笛不明其意,苏错刀也不再多言,心里只觉得叶鸩离憨得十分可爱,活像只刚成年的孔雀,只顾着开屏炫耀尾羽的华美绚丽,屁股露出来也不自知。
好在众人只惊艳于那等绝世风采,能看清他屁股的,不过圆台上一僧一道一暗器大师这些屈指可数的几人罢了,便是任尽望,武学也还只在山脚处,自然看不清山腰的破绽。
叶鸩离久战之下,真气运转稍感窒碍,只怕已到了强弩之末,回头看向苏错刀,眼中露出询问之色,苏错刀轻轻摇了摇头,不允他就此退场。
两人眉目传话之间,昆仑派掌门晏大川已登台亲自挑战,围观众人又是一阵大哗,前六派均是先遣拔尖的弟子出阵试探锋芒,更有甚者,宁可两阵尽输,掌门也绝不轻易下场,这位晏大川却不惜一派宗主的身份当先试剑,万一输了,难道昆仑派还有弟子敢上台来讨还脸面?
任尽望叹了口气,道:“晏掌门性若老姜,千万莫要有什么闪失才好。”
明德真人却兴高采烈:“晏道兄本是个剑痴,贫道看他早就心痒难耐,要与姓叶的小子一较高下了……昆仑剑法讲究顺、逆、进、退四字,这一战颇有看头啊,也不知姓叶的小子用哪门哪派的剑术应对?”
晏大川听得他大嘴巴点破昆仑剑法的要旨所在,也不生气,反而也是一脸兴致勃勃,捻了捻稀稀疏疏的两撇黄胡子,道:“牛鼻子,我这把老骨头先来,若是不成,你敢不敢下场试一试?”
明德真人哈哈大笑,胡须吹得笔直,脱口道:“你个老杂毛敢,我有什么不敢?”
这俩很是不庄重,言语间对邪派小魔头更有隐约的推崇之意,诸派掌门中,已有不少面露不愉之色,任尽望挑眉通眼,忙笑道:“两位前辈一会儿再叙旧可好?别让叶总管久等了。”
叶鸩离调匀内息,立于晏大川下首,垂目凝视日影,雪白衣衫飘飘而动,俨然名门子弟守礼重道的模样。
晏大川拔剑出鞘,笑眯眯的说道:“叶小朋友,你方才挑飞章女侠的紫霞剑,用的正是昆仑剑法中的阴阳璇玑以及阆风玄圃两式……”
“用的步法、方位、力道都拿捏得当,深得变幻无方的精髓,使的是活招,而非死剑,老道座下十来个弟子,没一个及得上你。”
叶鸩离倚小卖小,亦笑道:“多谢前辈盛赞,但这好话嘛,大抵是三文钱的白糖一蘸就完……还请直说罢,本座的昆仑剑法,可有哪处不对?”
晏大川呵呵笑道:“章女侠那时剑法已散,你用阆风玄圃,进步之时,便可磕飞长剑,用阴阳璇玑横剑而走,也可使得她长剑脱手,这两招无论用那招都尽够使啦,你偏偏一招未尽,又画蛇添足的多使一招,肘下凭空多了好大一个漏洞,你年纪尚小,不懂得贪多嚼不烂的道理。”
叶鸩离听他老气横秋这番话,浅浅一笑:“既如此,那便请前辈指点……本座的武当剑法罢。”
此言一出,不单晏大川瞪圆了眼睛,明德真人也是啊的一声,身子前倾,武当剑法重意不重形,阴阳开合,太极妙理,与昆仑剑算是同源而生,但动静相成处更胜一筹,说是克星亦不为过,这叶鸩离竟真对诸派剑法的源头脉络如此了悟?
叶鸩离言罢,当即持剑一招太极剑的起手式,双臂成环,剑尖上指,蕴圆转松沉之意。
明德真人便又咦的一声:“这、这可像话得很哪!”
晏大川身高不到六尺,剑长却足三尺七寸,立个怀中抱月的守式,剑一出鞘,这貌不惊人的半老杂毛,登时变了个人也似,渊渟岳峙,令人望而生敬。
两人一交手,便是叶鸩离攻,晏大川守,两人剑招都不甚快,似无精彩之处,且剑不相交,无比的枯燥乏味。
唯有明德真人不停的“咦呀”“哦啊”的叫唤,只把圆台上一堆人听得苦不堪言。
另有懂剑的譬如华却邪、神水等人,也是瞧得血脉贲张,或暗呼可惜,或不胜赞叹,全心倾注于其中,纷纷将自己代入到对战两人,不停的反复思量,若我是晏大川,该如何接这羚羊挂角也似的一剑?或若我是叶鸩离,对着这样严密如茧的守势,又该如何破招?
顿饭时分过后,晏大川剑招越使越见圆熟自如,内力亦带入剑法中,剑气破空嗤嗤有声,剑圈渐有形出,光芒闪动,一环套一环,源源不绝,来来去去,只是二十七式的昆仑剑术,但其中最华彩精简之处,已发挥得淋漓尽致。
反观叶鸩离,一套太极剑使完,便立不牢攻势,只得换了武当剑法中更为繁复多变的松溪白虹剑,一改之前仿佛同门拆招的质朴柔静,转而以奇巧取胜,但长剑收放之际,呼吸内息已显窒碍。
百招之后,叶鸩离一个梯云纵,探海寻龙,轻飘飘半空中扑击而下,晏大川一招起凤腾蛟,后发而先至,将他的剑路封于方寸之间。
双剑第一次交击,铮的一声,彼此内力亦随之一撞。
晏大川眉头紧蹙,飘然退后两步,才将透体而入的妖邪真气逼迫殆尽,目中忍不住露出厌恶叹息之色。
叶鸩离虎口一热,被生生震得裂开,一行血流出,滑腻腻的沁入掌心,却半步不退。
第三十六章
那边明德真人百忙之中,还立着眉毛教训众弟子:“你们这帮小杂毛,且瞧瞧那小兔崽子的梯云纵,何等的潇洒?何等的行云流水?这可是咱们武当的轻身功夫,你们练出来的……跟他一比,像不像龟爬?像不像?”
苏错刀足尖点地,手在袖中已握定刀柄,随时准备出手。
斗到此处,别人看不出,自己却明白叶鸩离已是输了,晏大川一手昆仑剑火候老辣,精纯得一丁点儿渣滓都没有,内力更是实打实夯筑的一堵墙,即便叶鸩离养精蓄锐来战,也只能堪堪平手。
苍横笛低声求道:“宫主,让公子退罢,横笛愿出战晏掌门。”
苏错刀却深知叶鸩离的脾气,宁可死在当场也绝不肯服输,因此只略一沉吟,道:“不急。”
叶鸩离无比怕疼,虎口虽是小伤,也忍不住痛出了薄薄一层眼泪来,咬牙捏个剑诀,横江飞渡,抱残守缺,两招踏步攻上,剑光如水,绵绵不绝,晏大川却心中大定,摸熟了他的弱点,不慌不忙,一招画地为牢守得滴水不漏,只等着与他拼韧性内力。
叶鸩离心中暗恨,知再有五十招,自己拖都会被这黄胡子的牛鼻子拖垮,正要以辛辣诡异的沧浪剑法拼死求个险胜,突然听得苏错刀传音入耳:“灵犀互指……招式未老即转金针渡劫。”
灵犀互指为终南剑派一位前辈所创,此人曾有一劲敌死仇,多年苦战而不能胜,便挖空心思琢磨出这招灵犀互指,先伤己再伤人,最凶险狠辣不过,分寸拿捏稍有毫厘之差,便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。
叶鸩离不假思索,回转剑柄,中指扣向腕间三分,二指虚张,力在第四指,三尺漱玉剑直指自己胸膛,笔直刺落。
华却邪低呼一声,脸色煞白,苍横笛身形一动,正要扑出相救,却被苏错刀一把拿住曲池穴,登时半身酸麻动弹不得。
晏大川身在局中,震撼惊疑更数倍于旁人,心知邪派人物行止不可捉摸,既猜疑叶鸩离另藏奸计,却又担心他当真受不得败落,愤然当场自裁。
心念数转间,漱玉剑已抵衣襟,去势兀自丝毫不缓,晏大川再不敢迟疑,飞身移步上前,横剑去阻,两刃将错未错之际,晏大川招式已老,叶鸩离剑尖陡然下滑,随即翻肘沉腕,剑锋向外斜斜划出,变招浑然如一,转为金针渡劫。
嗤的一声,漱玉剑轻灵如飞凤,准准刺入晏大川腋下破绽,此刻叶鸩离只需将剑刃一横,翻手撤回,轻轻松松,便能在晏大川胸肋之间开一道大口子,挂出一串心肝脾肺来,还能捎带一条胳膊。
胜负转眼,强弱瞬息,晏大川一念不忍,却将自己置于刀俎,半世英名尽付流水不说,若自己伤重不治,昆仑一脉今后的路,想来亦会举步维艰,不由得苦笑着阖目垂剑。
叶鸩离的动作略一凝滞,却将长剑偏了偏,往下压着收回,刷刷轻响,只割裂了晏大川腋下上臂的衣衫。
此战奇变陡生,众人一时都有些反应不及,唯有唐一星,他身为当世最杰出的暗器大师,目光自然敏锐之至,又不喜剑术,并未将全副心神放在对战两人身上,因此清清楚楚看见苏错刀嘴唇轻动,叶鸩离才有随后两败俱亡的一招。
唐一星手指轻搭在腰间鹿皮囊上,恍惚忆起那位故人,他踏过三十多年的时光,从雁荡龙湫下的水面悄然浮出,掀起深埋的记忆如漫天花雨。
再看向叶鸩离时,唐一星眸中隐约有温柔忧伤之色。【注】
晏大川死里逃生,心中也不知什么滋味,半晌道:“你……”
叶鸩离轻衫如雪,容色更是清纯无邪犹胜冰雪,浅笑行礼道:“承让!多谢晏掌门仁厚,晚辈多有得罪。”
话说得客气,语意却确凿:本座赢了,牛鼻子你该下去了。
明德真人颇感不忿,扬声道:“小魔头!你方才那一招,可不是武当剑法。”
叶鸩离无辜的眨了眨眼,道:“真人慧眼,那半招原是本座使得错了,毕竟不曾当真拜入武当门下……好在紧接着的金针渡劫没错,也算是知错能改,善莫大焉。”
明德一张脸气成了茄子色:“你本不是晏道兄的对手……”
叶鸩离点头受教,道:“真人说的是,武当剑术比之昆仑剑,的确是逊色一筹,纵然本座竭尽全力,也是毫无办法。”
低头自语道:“早知道便用少林达摩剑了,要么峨眉剑?总之栖霞剑定然不成,那是宋千峰专用来背后扎死同门师兄弟的。”
他嘴唇的线条像是最美丽的弓,说出来的话却比最锐利的毒箭还能穿心,而且还是连珠箭,一穿数人。
华却邪看了看宋无叛的脸色,心中担忧:“他什么都好……就是太会得罪人了。”
晏大川已回过神来,他模样猥琐,处事却有器量,笑呵呵的对明德道:“道兄,我输了就是输了,叶小朋友不曾伤我,已是手下留情。”
回剑入鞘,又道:“叶总管,贫道身为掌门尚且败落,自然无需再派遣弟子上阵……此战,七星湖胜啦。”
叶鸩离对这牛鼻子十分满意,又是天生的阔少习气,当即道:“横笛,快给晏前辈拿件新的道袍来!”
苍横笛也当真了得,居家出行,必备利器,下台溜了一圈,不过十余息的功夫,便捧着一件簇新道袍回来,附带九梁巾五岳冠,乃至十方鞋高靿袜,一样不缺。
晏大川愣了半天方才接过,打量着叶鸩离,叹道:“使剑贵乎一个诚字……你天资过人,小小年纪剑术便已登堂入室,行事虽有几分邪气,终究还是个心地算不得太坏的孩子……好自为之罢。”
话音一落,苏错刀忍不住侧目而视,饶是苍横笛,也情不自禁的浑身恶寒,居然说公子是个算不得太坏的……孩子?天知道自家公子这张作孽的脸还能骗人骗到什么地步!
但华却邪大点其头,十二万分的以为然也。
连昆仑掌门都败得如此没脾气,一时之间连邪派妖人小魔头之类的鼓噪声都小了许多,七星湖座前更是门可罗雀空山寂寂,叶鸩离衣袂轻动,风姿悠然飘逸,但方才一战,赢得险更战得苦,早被逼迫出了最后一分余力,此刻手持漱玉剑都觉得沉重异常,眸光转处,见苏错刀微微颔首,又含笑冲自己招了招手。
叶鸩离心中雀跃,正待退下回到他身边,却听明德喝道:“且慢!”
明德真人被人灌了一肚子辣椒水也似,屁股只在椅子上撅个不休,想起身又坐下,目光灼灼,直盯着叶鸩离。
任尽望闻弦歌而知雅意:“前辈若想亲自指点一二,亦无不可。”
明德眉头一舒,却扭捏道:“这……这是争七席,恐怕不太合适?”
任尽望微微一笑:“怀龙山比武,可没有不让原本四席下场的规矩,再者说,七星湖……毕竟与正道有些个不同,若蒙前辈青眼,容得过了武当这一关再入七席,想来也更让人心服口服。”
明德短短的蚕豆眉登时快活得跳了又跳:“任山主说话大有见地!既如此……”
唐一星突然淡淡打断:“真人若想去教训一下叶鸩离,也请自重身份点到为止,否则以大欺小,以养精蓄锐压久战力乏,说出去总是不好听。”
这恐怕是他上得怀龙山来,说得最长最用心的一句话。
明德只顾着能下场一试武当剑,闻言也不多想,整一整腰间丝绦,一边点头一边阔步走向叶鸩离。
任尽望目光闪动,若有所思。
苏错刀传音急道:“阿离,快退!”
叶鸩离却不从命,长长的睫毛低垂,薄而精致的嘴角翘着,笑容如一朵纯白柔软的花,横剑当胸,提气道:“前辈请赐招。”。
既已招惹了武当,那胜者必须是七星湖,明德身为当世第一的剑术宗师,实为最可怕的劲敌,自己哪怕战至最后一刻,也得让苏错刀借此看出明德剑法中的端倪首尾。
明德松纹古剑一出鞘,更不闹虚,一招仙人指路,既轻且重,意境不绝,单凭这一剑,已造成叶鸩离十三场来,最艰险无力的处境。
叶鸩离飘身退后,明德紧接一招燕子啄泥,节节递进,剑芒吞吐,叶鸩离退无可退,当下剑交左手,还一招危楼百尺,这招出自星变剑术,招不借力,最是不倚仗内力的剑法。
但剑势甫展,手腕竟递不出去,四肢百骸酸软不堪,丹田内息如睡如止,勉力调匀吐纳,却还是无法驱使运转。
脑中闪过一个念头:“真气耗尽!”
他此刻虚弱比寻常人尚且不如,但有晏大川的前车之鉴,明德丝毫不敢怠慢,只恐他又有反败为胜的花招,青龙取水,剑尖划出一个精妙的圆弧,剑气已及体。
作者有话要说:这章还可以吧?蛮好看的!
再看向叶鸩离时,唐一星眸中隐约有温柔忧伤之色。【注】
我来解释一下!
这个事呢,详见拙作一刀春色【这句话说出来顿时感觉自己很牛x……有木有?】
唐一星是唐一野的二哥,这货是暗器大师,当年怀龙山小缺他们那一辈搞基的时候,他就认识李沧羽了,正文里提到过一句,主要他们俩的故事在一刀的番外——覆我华裳——大家不用特意买(当然买了的我得翻滚一下表示感谢!),我直接讲给你们听就阅读连贯了。
当李沧羽十八岁一朵花的时候,有一天夜里,他在雁荡龙湫瀑布下的湖里洗澡,顺便等他的老姘头沈蘑菇,唐一星是个2货,他要去白鹿山看望弟弟(不是低头就能看到的那个弟弟!想歪的都去shi!),迷路迷到了雁荡山里,就看到美人只露着个头了,这货眼神不好,以为是个妹子,李沧羽不高兴了,把衣服一穿,就起来要宰他,后来看他傻啊,又认出他了,就说算了吧,老娘啊不,老子不杀你,然后就温柔的聊天,给他吃饭(可怜2货饿了三天了啊),请他喝烈酒,还给他画了出山的地图。
唐一星就激动坏了,心里就揣了个美人。
后来李沧羽搞死他的师父师兄,被少林抓了关起来,唐一星悄悄去看他,给他喝酒,说:侬啊记得大明湖畔容嬷嬷啊?(大雾)
美人表示你喜欢我就放我走啊,唐一星就说啦,只要你承认错误我就跟你好什么的(大意,我自己也忘了= =)李沧羽说你的喜欢对我而言就是个吃完了羊肉的竹签啊,我喜欢的是蘑菇!我只喜欢他,飞蛾扑火我也爽,我高兴!我高兴得要唱套马的汉子威武雄壮!你晓得伐?2货!
唐一星就把自己衣服给他披上,就黯然走了,但是心里记着他啊记着他,后来为他创了一个暗器手法叫漫天花雨覆我华裳。
后来多年后唐一星去七星湖谈合同,问崇光李沧羽去哪里啦?我要跟他喝个酒啊!崇光说矮油你管那个妖人做啥子哟,他就急了,说你才妖你才妖!他不妖他不妖!
总之一笔糊涂账,讲不动了,大概就这些吧
我讲得一头汗啊,谁给个手帕谢谢!
第三十七章
锵的一声响,一柄弯刀窜出,凭空切入剑路,刀尾银链如灵蛇,嚓嚓声中,将松纹古剑缠得密不透风,随后一股骇人力道,从细微处骤然爆发,松纹剑身吃不住劲,当场被震得粉碎,那股真力磅礴如泄洪,悍然由剑柄直钻入手三阳经。
这一招雷轰电掣虚渺玄妙,明德受袭于突然,措手不及之下,剑刃已碎,当下凭一口至纯至柔的内家真气,一足悬空,一足立定,转了个圈子。
这圈子一转,将涌入体内的霸道真气化解大半,胸口虽仍有些气血翻涌,但双手如封似闭,阴阳成环,已蕴攻于守,气定神闲。
注目来者,却见此人足踏木屐,一身丝袍纯黑如夜,正是七星湖之主苏错刀。
苏错刀未出手前,只是个模糊不真切的七星湖宫主,甚至不少人断定此人得居宫主之位,不过凭借美色淫术而已,至于他杀崇光夺位之说,更是当做一个香艳的话本流传,江湖中的敬畏恐惧只怕还是对叶鸩离多一些,但这一刀既出,连空证大师都不禁一愣。
所有关于他的猜测轻视,一瞬间尽皆颠覆,而七星湖宫主的神话重新得到证实,冉冉升起离离繁茂。
这一刀多少有悄然而袭之嫌,但叶鸩离一脱险境,苏错刀即收刀回手不复追击,明明白白告诉众人,此举只在救人,并非比武。
如此行止,身段风范无半点可挑剔之处。
而台下众人更惊于他一刀绞碎明德长剑之威,即便心中狂呼魔头奸诈鬼祟,嘴上也不敢有半句不满,方才建议他当兔儿让我等来日的几个,悄悄埋头掩面的尿遁而去了。
苏错刀扶着叶鸩离,见他鬓边发丝被冷汗打得湿透,贴在惨白的脸颊上,嘴唇更是全无血色,不由得又是心疼又是恼火,一掌贴到他背后,输入真气,漫不经心道:“我早与你说过,天下英雄不可小觑,如今明德真人纡尊降贵教你学个乖,真人要扎你个透明窟窿,哪怕你死了,这窟窿也一定要扎的……以后战完十三场,千万不可再与真人放对厮杀,懂么?”
他虽是责备叶鸩离,言下之意却极尽狂傲嘲弄,丝毫没把明德真人放在眼睛里。
明德鼻子都气歪了,只觉这宫主竟和叶鸩离一般无二的不修口德,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,他却不知苏错刀对叶鸩离的护短,已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。
总体来说,阿离要杀的人,最好自个儿洗干净脖子买好棺材烧好纸钱,阿离要骂的人,最好弯腰低头仔细把骂捡起来再好生塞耳朵里,阿离要奸的人……自然是不可以自己脱裤子的,至少要等他廿八星经筑基扎实,不能坏了他的修为。
至于阿离做错了事,要打要骂要罚要跪,那只跟苏错刀有关,别人碰一手指头,都是是可忍孰不可忍,泥人儿都还有三分土性,何况苏宫主乎?更何况阿离还险些丧命于明德剑下?
这牛鼻子成名多年,老得足可当阿离的父亲,偏生恁大年纪还不懂事,明知阿离已失战力,居然无视怀龙山点到为止的惯例妄图当场行凶,拿钢针戳人眼珠子?
所以苏错刀的话,一点都不刻薄,只是恰如其分,甚至偏于温柔敦厚——至少叶鸩离也是这样想的。
叶鸩离得苏错刀相助,自身真气跟着运行一个周天,已无甚大碍,却一直低着头伏在苏错刀胸前,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。
苏错刀在他肩头轻轻一推,冷冷道:“下去!”
转眼凝视明德真人,道:“七星湖认输一场,真人且去换把剑来,本座领教。”
明德最是直性子,早憋了一肚皮的火气,一手接过弟子捧上来的青钢长剑,一边暴喝道:“不必认输!我这场若不能胜,武当一席直接让与你们七星湖!”
群雄闻言纷纷失色,任尽望眉头紧皱,却不知该说什么才打得圆这形势,空证气息不畅,咳咳咳的涮嗓子。
明德话一出口已觉失言,但他这等身份,说出来的话,落地便生根,再反悔就得剥下脸皮来撬。
苏错刀一双漆黑的眼睛静若寒潭,半晌方悠然道:“真人说笑了,便是本座侥幸,也不敢取武当而代之。”
明德呼的松了一口气,空证大师好像吞下了一口蜂蜜炖雪梨,嗓子也清了,气色也好了许多。
苏错刀反手握着刀,立于下首,薄薄的刀尖轻颤,银光中似有血色流淌。明德对他不敢有半分小觑,平平举剑,一个太极起手式,意在剑先:“苏宫主,请!”
此战堪称今日的压轴之战,圆台上另两场都暂且停手,春色坞数千眼睛,尽集于这一道一魔之间。
十招之后,空证大师低声叹道:“可惜,着实可惜……”
任尽望亦不由得心悸,白鹿山上自己曾看过苏错刀与许约红的比试,却不想短短半年,苏错刀的武功竟又有突进,江上过白帆,自在当如是也。
这等不世出的人才,却非白道弟子,也难怪空证大师俗念大动的唉声叹气。
唐一星道:“苏宫主这手刀法,无论技巧火候,都足以与当年谢天璧比肩。”
已坐稳一席的峨眉掌门神水妙目中神色复杂,道:“七星湖……会不会又是一个为祸二十余年的赤尊峰?”
众人皆是一静,很明显是被七星湖展示出来的肌肉吓到了。
任尽望想了想,笑道:“苏宫主既来怀龙山,便是有弃暗投明之心,若能列位七席,有各位前辈爱护指点,想来也不会重蹈赤尊峰覆辙。”
空证大师佛理通明,当下微微点头,其余诸派掌门多半却是大摇其头,心道也就大和尚菩萨心肠脑子勾芡,岂不知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,想要七星湖改邪归正,何其难哉?
任尽望沉吟片刻,轻声道:“诸位,江湖之和气,重在一个容字,容得久了,便是融。”
场外闲话,场中二人已斗到深处,明德将武当功夫的“以柔克刚,后发制人,辩位于尺寸毫厘,制敌于擒扑封闭”的奥义发挥到了巅峰,长剑由粘而虚,随空而明,虽无一招是攻,但剑气密不透风的交织牵引,在苏错刀周身横亘覆盖出一张大网。
苏错刀身形受剑气催动,如轻烟如薄雾,进退来去,飘忽趋神,毫无实体之感。
而手中凤鸣春晓刀则无一招是守,锋利磅礴万物辟易,却又精雕细镂,于宏大处见入微。
剑网虽密,却困不住行云流水,更抵不得雷霆霹雳。
叶鸩离靠在苍横笛身上,嘴角的笑容几乎要闪瞎一切花花草草,苍横笛担忧的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,只恨不得让他骑着自己休息才好。
叶鸩离秋水眼四处扫了扫,蓦的一凝,低声道:“横笛,北斗盟为什么还不出手?”
叶总管天生直觉,嘴犯乌鸦,话音还未落地,北斗盟便出了手。
冯佑之与北斗盟另一弟子大概是一言不合,突然双双拔剑,叮叮当当交起手来,剑光中叶鸩离瞧得分明,冯佑之掌中握的一物直飞了出去,无巧不巧,落往明德与苏错刀的战圈之中。
两大高手正全力以赴,真气的鼓荡冲击何等充沛?那物登时被激得飞射而起,苏错刀身形陡然一顿,不顾肩背处空门大露于明德一招三环套月之下,却紧随那物蹑足而上,空中一手牢牢接住。
叶鸩离仰头而看,脸色白得几近透明。
他目力十丈内可观蚁足,更有过目不忘之能,早看清楚了那是何物。
心口登时钻入一种强烈的不安恐惧,无法抑制,更无从捉摸,一时之间只觉浑身恶寒,哆哆嗦嗦的靠入苍横笛怀中。
苍横笛不明就里,只惊得连声问道:“公子,怎么了?是不是内息又有不对?”
叶鸩离摇了摇头,眸中血气氤氲,却柔声道:“孔雀那小婊子……让他洗干净自个儿的三个洞,滚到鼎炉所当淫奴应誓去罢!”
苏错刀攥入手心的,是一截尾指。
尾指根处骨肉参差,应该是活生生拽下来的,这截手指莹白如玉,修长优美,关节却有一紫黑瘢痕,是严重的冻伤留下的痕迹。
这截断指……是越栖见的。
抬眼一瞧,天边竟已是夕阳余晖,暮色如暗锦。
与明德真人这等级数的宗师砥砺一战,苏错刀期待已久,原本心境通透满目明光,诸般杂念亦寂灭不生,此刻一截断指在手,完美的刀术乃至气机中,枝节横生,异常突兀的多了一个越栖见。
他的手,他的脸,他凝望时的眼神,他衣衫除尽的洁净躯体,骤然清晰如月映于窗,恍若立在触手可及之处,一语一笑,水影阳春,栩栩就在眼前。
一恍神的瞬间,后肩一凉,剑锋已透体而过,鲜血激涌。
第三十八章
苏错刀轻吁一口气,凤鸣刀从肘底翻出,若有意若随心,虚空中划出一道弧线。
刀刃破空时,心底深处积压多日的亦思亦忘情苗欲种竟也随刀一泄而出,隐然妙化天成,浑若无迹,这一刀刺出,明德的青钢剑顿时成了一头自蹈死地的兽,莫名其妙以最柔软的肚皮迎上刀锋。
凤鸣刀发出一声清音,以锐破柔,以薄入厚,青钢剑棉絮般被扯得粉碎,明德再次失剑。
苏错刀动作更没有半分滞碍,刀势一气呵成,明德的护体真气如一层薄绢被轻易撕开,刀尖凝着一点光,静静停在咽喉处,没有流一滴血,明德一身功力却已溃不成军。
这一刀大江流日月,技近乎道,更高的武学层次向苏错刀悄然打开一道缝隙。虽然这只是灵光一现的神来之笔,三五年之内,苏错刀再使不出来,但只要曾出现过,必然留了一条线索,只需抓住,就能抵达,好比越青冥高天,有了羽翼,渡碧水波澜,有了舟筏。
明德面如死灰,勉力平复散乱的气脉,面容一下子显得格外苍老:“苏宫主的刀法,贫道不能及。”
怀龙山第一日战罢,峨眉派先得一席,而七星湖连胜八场,技惊四座,更力压武当一头,离功德圆满只剩一步之遥,而且这一步若无意外,想来和跨过一条小水沟全无区别。
叶鸩离心中狂喜,见苏错刀肩头鲜血兀自啪嗒啪嗒的滴落地面,又是心痛之极,忙拿着伤药上前敷治,苏错刀道:“皮肉伤罢了。”
叶鸩离小心翼翼的打量他的神色,却什么也看不出来,问道:“咱们七星湖几十年来,总算有这扬眉吐气的一刻……错刀,你开心么?”
苏错刀手心里的断指已捂得有了温度:“还没到扬眉吐气的时候。”
漆黑眼眸暗沉沉的看着叶鸩离,眸光深邃华美,却暗藏冷酷:“孔雀呢?斩经所的惊蛰、小满还有立夏又去哪儿了?”
叶鸩离无言以对,更不敢多说一个字。
苏错刀冷笑:“杀个内力尽失的废人,还漏到北斗盟的网里……阿离,你哪来的脸面统率内堂?哪来的底气说什么扬眉吐气?”
话说得极重,苍横笛听得明白,不由得又是恐惧又是羞愧。孔雀自辰州被宋无叛所伤后,一直一蹶不振,数月前去了趟割天楼,回来更似魂灵都丢了七成,此次狙杀越栖见,本不想用她,但她主动请缨,更立下毒誓:越栖见不死则自愿为淫奴,苍横笛斟酌再三,不忍让一个大好的天馋君就此无用废弃,不料孔雀当真颓成了野鸡,此行无功有罪不说,还连累到叶鸩离。
叶鸩离却惊喜过望,道:“你不怪我擅自做主去杀越栖见?”
他一下就抓准了苏错刀言下之意,即刻起死回生神采焕然,跃跃乎有这次杀得太差,但下次一定好好杀的热情洋溢。
苏错刀眉眼不禁含了笑意,抬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:“罢了,越栖见也算是七星湖的人,不必为他再费心思……嗯,看在明蝉女的份上,他又替咱们补全了廿八星经,还轮不到北斗盟……”
越说越是心乱,干脆止住,吩咐苍横笛道:“去问宋盟主,有何指教。”
此时暮光渐尽,天色已晚,春色坞人早散去大半,但北斗盟众人却一直留在原地。
宋无叛问道:“这一日看下来,邪派势盛,连武当昆仑都折剑而败,诸位且说说,咱们该如何对阵七星湖?”
华却邪想了一想,请战道:“我可与叶鸩离一战。”
他傲气却自知,说出这样的话,至少有六成胜算,但远远看着叶鸩离,心中更有几分说不出的微妙滋味,可惜自己与这神仙也似的人物,毕竟是敌非友,与其他日你死我活,不如趁此机会点到即止的好生比一场,自己若能战而胜之,大抵能在叶鸩离心中占那么一星半点的地儿吧?
他少年心事,不知遮掩,种种如痴似呆既诚且迷之态,尽在一张脸上显露无疑。
宋无叛锐目凝视他片刻,微微一笑:“你既有胜叶鸩离的把握……”
华却邪剑眉微扬,正待领命,却听宋无叛话锋一转:“那对阵苍横笛更是万无一失了。”
华却邪不禁愕然,唤道:“盟主!这是为何?”
宋无叛心道你可真他妈的敢问!拿你的狗脸去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?当下也不理他,只道:“明日华却邪战苍横笛,我与苏错刀再比划比划。”
林子城轻轻一扯华却邪,示意他莫要再开口,问道:“盟主,那叶鸩离呢?他剑术虽庞杂不纯,却胜在博采众家随机而变,除了华大哥……恐怕我等都不是对手。”
宋无叛声音低沉,听不出什么杀气,却令人背脊生寒:“是么?我倒是帮叶总管挑了位好对手,佑之!”
冯佑之的神色堪称平静:“多谢盟主成全。”
华却邪心中一咯噔。
冯佑之抬眼四顾,声音压得极低,牙关发出嘶嘶的气音:“此战是我冯佑之的雪耻之战,我便是死,也得咬下妖人一块肉来!”
宋无叛点头,意甚嘉许:“这便是了,我北斗盟的人,就得有这股子血性,即便要败,也得败得……”
说到此处却突然闭嘴,只见苍横笛正施施然走近,隔了丈余便行礼道:“各位大侠,请了。”
宋无叛蹙眉不答,有几人回以一礼,都目露警惕之色。
苍横笛浑然不觉,满脸宾至如归的适意悠然:“宋盟主的大礼,宫主已收到,另有些不解之处,不知宋盟主肯俯就指点一二否?”
宋无叛目光掠过他,视若无物,只扬声道:“苏宫主轻功当世无双,可愿与宋某同游怀龙山?”
苏错刀道:“幸何如也,敢不从命?”
这一问一答之酸之生硬,只听得众人恨不得把耳朵揪下来。
苏错刀身法展开,站到宋无叛身侧,漠然道:“宋盟主,同游须得把臂携手么?”
说着伸出手臂去。
宋无叛脸颊肌肉抽搐,拽开大步当先便行。
两人默不吭声的绕过一重重的山石,直往峰顶攀去,每每陡峭险恶处,宋无叛需蹿纵借力,苏错刀肩头有伤,却轻松自在如履平地。
足足行得一个时辰,已是山风猎猎荒僻无人。
苏错刀停住脚步:“宋无叛,你我两看生厌,有话不妨直说。”
宋无叛果然说得直白:“越栖见在我手中。”
苏错刀不动声色:“哦?如何在你手中?北斗盟精锐齐聚怀龙山,难道越栖见就囚在此地?”
宋无叛冷冷道:“你想套我的话么?”
苏错刀道:“一截断指而已……我今日削下宋盟主的手指,明日宣之于众,说宋盟主已是我七星湖门下走狗,不知可否?”
宋无叛心中恚怒,道:“告诉你也不妨,越栖见人在辰州桑家,除却桑云歌等人看守着,另有袁存德贴身伺候,袁存德与袁存厚……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弟兄,刑讯手段比其兄更胜三分,那截断指不过区区见面礼,苏宫主若是喜欢……”
苏错刀不耐烦听下去,打断道:“你要什么?”
宋无叛顿了顿,语气十二万分的成竹在胸:“明日三阵,第一阵苍横笛败于华却邪,第二阵叶鸩离残杀冯佑之,第三阵……你输给我。”
宋无叛用意着实体贴入微,华却邪赢苍横笛,实力使然,光明正大;叶鸩离自然能胜冯佑之,偏要残杀之,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引发众怒;到得他宋无叛大胜苏错刀,必能使得群雄归心,既解气且实惠,北斗盟名利双收,声威自然大涨,而七星湖此前种种,叶鸩离苦战,苏错刀负伤,统统都成了北斗盟登顶的垫脚石。
苏错刀不禁轻声一笑,道:“痴人说梦……就凭越栖见?”
宋无叛一张脸本是端而冷肃的英俊,闻言嘴角生出一抹笑纹,竟有几分诡异之感,肯定道:“就凭越栖见。”
深黯夜色中,怀龙山一木一石寂静如睡,满山花草都收敛了香气,空气闻起来只有股淡淡的土腥味。
苏错刀沉默了不知多久,道:“好。”
宋无叛早等得后背渗出一层厚重粘腻的汗来,闻言便如大病初愈,浑身一轻之余,声音都微微发抖了:“请苏宫主起誓。”
苏错刀终于忍不住,勃然怒道:“你先得起誓,还我一个好端端的越栖见,不可再伤他、折磨他!”
他这一怒,宋无叛更是吃了无数的定心丸,定得肠子都快接上地气了,当即附议:“是极!”
说罢诚心诚意十足真金的立了个毒誓,诸如天厌之地弃之的套话外,额外加了身首异处死无全尸之类脚踏实地的干货。
苏错刀听罢,只异常简单的立誓道:“苏某若违今日所言,他日便死于越栖见剑下。”
宋无叛一愕,随即心中大笑,连立誓都是以死在越栖见剑下为至毒之誓,什么七星湖基业,什么白道七席,恐怕归根到底,都抵不上那寻常少年的一条贱命罢。
苏错刀冰冷的看他一眼,想是无从发泄,袖中银刀骤然出手,惊雷般掠过一株老树,三人合抱的粗大树身直直倒下,断口处平滑如镜,仿佛天生如此,没有一丝经络肌理突然断裂的痕迹。
这样的刀法和内力,正是炉火纯青。
苏错刀已然离开,宋无叛兀自在看那棵树的断口,充溢全身的是一种微妙的悲愤与妒忌。
几乎每一代的江湖里,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天赋异禀的幸运儿,宋无叛心知自己虽算得天分上佳,却绝非天生的武学奇才,却不想这一代,得天独厚的那个人偏偏却是邪派的宗主。
幸亏……幸亏七星湖宫主历代都有情癖。
第三十九章
比武第二日,七星湖携初战之威,一时又是门庭冷落无人问津,待华却邪率先挑战登台,不少白道人士暗暗点头:果然来了!眼下对阵七星湖,有心阻击且有一战之力的,唯有北斗盟。
苍横笛一身素色道袍,竹簪道髻,上前打个稽首,道:“在下学艺不精拳脚粗浅,还请华兄手下留情。”
华却邪知他是天馋君首座,更是阴烛龙的关门小弟子,纵然不使蛊毒之术,一身武功也非凡品,当下客客气气的回礼,道:“区区武学末进,请苍首座不吝赐教。”
苍横笛连连摇头:“华兄剑法之精,便是我们公子都赞许不已的,在下岂敢与华兄相较?总之,还望华兄瞧着我们公子的面子,莫要伤了在下才是。”
这般未战先示弱,石台下围观众人不禁嘘声大作。
华却邪听他一口一个我们公子如何华兄如何,心中颇有些突然成了苍首座的嫂子的不好意思,却更似吃了冰糖雪梨,清清爽爽又幽然曲缠的欢喜着。
苍横笛啰嗦半晌才拔出剑来,起手便是退步而守御。
这一战只看得众人直打呵欠,纷纷痛骂这妖人难道夜御数女浑身筋骨都软了不成?
好在不出五十招,苍横笛便撤剑认输,败得嘎嘣脆,赢他真比拍黄瓜还轻松,华却邪直到回归本派,还一脸想不开的郁闷模样——这样的赢法,真叫人呕血三升。
但好歹这也算得七星湖第一败,怀着有一就有二的美好憧憬,大伙儿纷纷表示,华却邪这小伙儿干得不赖,前途无量。
华却邪不傻,不会当真以为苍首座敬重华大嫂故而败之,忍不住低声问道:“盟主,昨日那截手指是怎么回事?盟主与苏错刀……是不是……”
宋无叛打断道:“你只需谨记除魔卫道正在我辈便好,其余杂事无需牵挂太多。”
看一眼圆台上妖气纵横的叶鸩离,劝道:“有空多去和你姑父说说话,费先生为你操心不少,近日已相看好了上官家的次女……怀龙山事毕,你还是早日成亲罢!”
说话间,冯佑之一个燕子穿帘,双足刚点地,便拔剑厉声唤道:“叶鸩离,出来!”
叶鸩离冷冷一笑,振衣而出,更不打话,剑一出鞘便是一招龙潭灌珠,正是大嵩阳剑的精妙招数。
冯佑之面白唇红,自幼学的是十七路小嵩阳剑,甫出江湖便有玉面小嵩阳之称,本一派大好前程,不料声名尚未鹊起,就被叶鸩离横加折翼,此番一交上手,冯佑之白生生的一张脸森森惨白,出招尽是奋不顾身的以性命相拼。
方才苍横笛好比吃了泻药,这会儿冯佑之吃的却是春药,举之哉,奋之哉,昂昂若千里之驹哉,叶鸩离却不管他若驹还是若狗,二十招后早瞧出一老大破绽,只一式石笋闹林,剑尖由下而上挑,嗤的一声,将冯佑之从膝到胯,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。
叶鸩离反手收剑,笑吟吟的说道:“下去罢,你实非本座之敌。”
冯佑之喘息不定,颈侧两条肌肉鼓胀而出,蓦的一声虎吼,剑光霍霍,又纵身扑上。
看来自己这一剑还不够提神醒脑,叶鸩离微微一蹙眉,身法轻灵的绕了开去,待冯佑之一剑平刺,当即翻身八步赶蝉,刷的一剑,将冯佑之右臂割开一道足尺加三的血口子,若非白道众目睽睽的盯着,已将他一条胳膊劈作两根。
鲜血一串串的沥下,冯佑之剑交左手,瞳仁一片血红,竟又是一招骏极于天,大有一去不复还的悲壮凄厉之意。
叶鸩离大感无奈,只得一边避退一边喝道:“技不如人便死缠烂打么?这就是北斗盟的家教?”
宋无叛嘴角紧绷,浓眉皱得额心都出了一道竖纹,心中却既喜且慰,火烘烘的热成一团,自己毕生所求的复仇与荣誉,几乎就要一把尽握于掌中。
喝水不忘挖井人,宋无叛一瞬间甚至起了奇货可居的念头,不舍得将越栖见还给苏错刀了。
台上空证大师等人互看一眼,都不甚赞同的摇了摇头,任尽望正待开口劝冯佑之退下,一名北斗盟弟子忙放声道:“冯世兄数度受辱于这妖人,今日必得让姓叶的有个交代!还请各位莫要插手!”
任尽望只得闭嘴。
眼看叶鸩离迫不得已把冯佑之削成了个血葫芦,空证大师垂眸低叹,明德真人不停感慨:“这冯佑之可真是个烈性子……可这么着也不是叶鸩离的对手啊,怀龙山比武好歹是比武,逼得叶鸩离凶性大发的动手杀人可就糟了。”
说着看向苏错刀,在场诸人多少要给北斗盟些面子,只有他能出手解开眼下这一困局。
苏错刀却从始至终一言不发,静静的端坐椅中,一张脸犹如玉石雕成,一丝表情也无,神游天外。
冯佑之心绪无比激荡,眼前阵阵发黑,已完全不知痛了,叶鸩离且战且退,不知不觉离唐一星只一丈来远。
众人耳边突的传来沙沙细雨声,凝目而视却又别无异状,而冯佑之身形晃了晃,噗通栽倒在地,似乎还蹬了蹬腿。
一北斗盟弟子悲声道:“妖人下了毒手!这、这点到为止的比武,冯世兄……竟惨死妖人手下!”
众人大哗,冯佑之虽纠缠在先,但一则其状可悯可敬,二来对上七星湖,白道必然同气连枝,因此纷纷怒了,齐声痛骂叶鸩离,有的已在盘算,大伙儿鼓动着一拥而上,给这妖人来个乱刀分尸也未尝不可。
叶鸩离薄薄的嘴唇紧抿,也不辩驳,一脸倨傲倔强的神色。
正乱哄哄的听取蛙声一片,唐一星拍了拍衣袖,悠然起身,道:“是我动的手。”
他声音不大,喧哗众人却一一听得分明,宋无叛脸色微变,当即开口:“唐掌门的漫天花雨,着实神乎其技防不胜防……却不知冯兄弟哪里得罪了唐掌门?”
防不胜防一词,宋无叛此刻用来,其中含义之隽永深邃也是防不胜防。
唐一星淡淡道:“他没得罪我。”
任尽望打圆场道:“宋盟主,你且稍安勿躁,唐掌门绝非以大欺小偷袭小辈之人。”
唐一星笑了笑,道:“这位冯少侠恐怕私下服过一些药,精神体力皆大异于常人……他这一战,即便血流得一滴不剩也绝不会昏晕或是罢手,只会精力耗尽而亡,我打出的铁砂中涂得有安凝花,可令他昏睡一天一夜,醒来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命。”
人群中挤过来的嵩山掌门冯樵隐目光阴得能滴水:“敢问唐掌门,该如何治这铁砂之伤?”
唐一星道:“剜掉便是。”
他说得轻描淡写,可那把铁砂足足百十来粒,一点儿没糟践,入肉三分全打在冯佑之身上,一粒粒再剜掉,大好的茁壮肉体,可就成糖水菠萝马蜂窝了。
叶鸩离忍不住笑出了声,笑声清美,若昆山玉碎。
唐一星眸光中亦隐约含笑。
宋无叛正色道:“唐掌门,怀龙山的规矩,不得使暗器。”
唐一星宽袍大袖,清癯有出尘之态,道:“我不争七席,用暗器只是救人,宋盟主若不喜欢,唐门这一席你拿去好了。”
话虽轻巧,普天之下又有谁敢唐家口中夺食?便是当年赤尊峰,亦不敢轻举妄动。
宋无叛心中一凛,忙躬身道:“晚辈不敢。”
唐一星若无其事,冲叶鸩离招了招手:“过来。”
叶鸩离倒也乖觉,走近便单膝跪在他椅边,笑道:“师伯祖安好,阿离有礼。”
唐一星微微一怔:“师伯祖?”
“阿离的师父是庄崇光那邪魔变态,邪魔变态庄崇光的师父是苏小缺那脚底抹油撇下我们不管的混蛋,混蛋苏小缺又是师伯祖的同支同宗的堂弟,难道师伯祖竟不知道这些么?从前不知道也不打紧,从今儿起知道就好啦……师伯祖,这两日阿离剑法使得可好?还入得了师伯祖的眼么?”
唐一星扶着额,半晌问道:“你故意把冯佑之引到我身边的?”
叶鸩离点头:“嗯。”
“为什么?”
叶鸩离很孝顺的答道:“我看到师伯祖的手在动,估摸着师伯祖手痒了,便助你老人家一臂之力。”
唐一星觉得头疼欲裂,看苏错刀一眼,声音微带了几分寒意:“你们宫主为何不帮你解围?”
叶鸩离仰着头,一双眼秋水照神:“若师伯祖不出手帮阿离,他肯定就会出手啦,只不过我觉得拖师伯祖下水更好些,师伯祖吐口唾沫都能淹得死人,是也不是?”
唐一星定了定神,轻声道:“滚罢!”
宋无叛上得圆台,突然觉得一阵心悸,隐隐有什么已脱离自己掌控也似,凝视着苏错刀,他那双眼却如深渊如空潭,什么也瞧不出来,正待出言试探,只听苏错刀道:“宋盟主,本座有一事相求。”
宋无叛冷冷道:“北斗盟与贵派并无瓜葛,也不打算为苏宫主排忧解难……”
苏错刀异常平静,道:“请宋盟主高抬贵手,将七星湖一名医舍弟子还与本座,那名弟子只要活着,无论是废是残,本座都既往不咎,七星湖与北斗盟从此握手言和,可好?”
难道这魔头竟敢背信违誓?宋无叛心中狂怒如炽,厉声道:“苏宫主的话,在下听不明白。”
顿了顿,森然威胁道:“若北斗盟当真捉到七星湖的妖人,必然除之而后快,又怎会囚而不杀?”
苏错刀竟笑了:“是么?”
缓缓抽出袖中刀,眸中星芒闪烁,道:“宋盟主会舍得?”
一股寒意从宋无叛脊梁骨直窜脑仁天灵盖,一招未出,斗志已垮。
苏错刀竟如此狠毒、冷漠、耐心绝佳……昨晚种种心慌意乱乃至以树泄愤,不过是玩一场猫捕鼠的游戏,冷眼旁观直到此刻,只为了这兵不血刃的致命一击!
一时牙龈酸苦,咬得满嘴血腥味,宋无叛终于意识到,这魔头通身邪气,只为了七星湖而生,什么都抛得下,什么都舍得掉,绝不会疼,也绝不会伤。
蓦然想起那日割天楼主所言:“宋盟主若是敢赌,不妨用越栖见的性命以为要挟……但是成是败,只在五五之数,宋盟主自行决断罢。”
自己尚在迟疑,那割天楼主已低声笑道:“我私心倒是盼着宋盟主赌一回……对这结果……连我都好奇得要命。”
第四十章
这场赌,自己急于求成,错估了苏错刀,输得理所应当。
若自己此刻下场,数千人前,恐怕得败得光腚而归,信任崇敬一旦支离破碎,想重建可是千难万难破镜难圆,但七星湖不灭,北斗盟岂能星散!
宋无叛也是当断则断的铁腕人物,心念数转,当即道:“冯兄弟伤势极重,恐拖延不得……北斗盟就此退出比试,苏宫主,咱们择日再战罢。”
众人俱是一愣,台下便有窃窃私语:“这就……不打了?宋大侠怕魔头就怕成这样?”
“你没生耳朵么?宋盟主说了,冯少侠的伤延误不得!”
“呸,你的耳朵还不如铁锅的耳朵,听话得听音儿,吃菜得吃心儿……我看哪,姓苏的恐怕又采补了好些内力,宋大侠暂时不是对手,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,避过他这阵风头再好生打一场!”
有一个便冷笑了:“呸你妹子!宋盟主是仁义大侠,少拿你那挂肚肺脑袋来显摆!”
这人登时急了:“我操你大爷啊罗阿祥,去年老子出门保一趟镖,让你照顾我家小嫂子,你怎么照顾到被窝里去了?要不是看在你娘的份上,老子把你的蛋都捏出来!”
“张小猹!你少来这套……是谁连穿开裆裤的小娃儿的买糖钱都不放过?劫富济贫,嘿嘿,狗屁的马兰山大当家!老子还有蛋呢,你的蛋早叉到钢叉上烤熟吃了!”【注】
……
苏错刀仿佛早知宋无叛定会如此,只淡淡道:“宋盟主的意思是,北斗盟不战而服输?”
叶鸩离嗤的一声笑:“宋盟主这是割了鼻子眼睛嘴唇皮,蘸着花椒盐老虎酱烙饼吃呢。”
苍横笛应声而出,欢喜赞叹:“公子是说宋盟主不要脸么?属下居然听得懂了!”
叶鸩离斜睨他一眼:“很好,你近日来脑筋清楚,大有进益。”
宋无叛不理会他们一唱一和的胡言乱语,正色道:“苏宫主,贵派好勇斗狠,视人命为草芥,北斗盟中人人却是兄弟手足,于宋某而言,这一场的胜败全比不得冯兄弟的性命重要。”
空证大师不禁颔首:“阿弥陀佛,宋檀越大有慈悲心肠,身在江湖虽免不得是非,但一味逞强滥杀却是万万使不得的。”
苏错刀也全不理会这大和尚无人应和的胡言乱语,道:“宋盟主的侠义,本座一向佩服之至……”
话音未落,突的欺身而上,他这一动,神速若驭风驱鬼,而廿八星经的真气亦随之爆发,方圆丈内,已凌驾于自然气机之上,拥有画地为牢生杀予夺的神力。
这奔雷掣电的一击,宋无叛只来得及本能的立掌于胸,打算硬拼一记,而苏错刀手掌将贴未贴之际,陡生变化,沿着宋无叛掌缘斜斜切入,五指开合,已锁住他的咽喉。
无法形容这一招的神妙之处。
宋无叛气血浮动,喉头一热,一口血就要吐出,却又被苏错刀指尖透入的真力生生逼回,内腑翻腾不已,已遭重创。
直到此刻,一串骨骼碎裂的轻响方传入耳中,宋无叛尾指骨、掌骨、腕骨寸寸折断,而断骨的力道参差野蛮,想来是要他也一般无二的承受越栖见的断指之痛。
众人惊呼怒喝声中,苏错刀贴近宋无叛的耳边,低声道:“越栖见是七星湖的人,是本座的人!你还也得还,不还也得还……明白么?”
说罢也不拖泥带水,撤掌便退。
待北斗盟诸弟子纷纷抢上台来,苏错刀已坐回椅中,面对诸多指责嘈嘈切切,大有唾面自干的气量,心中却默默回想再三体会方才那一招,越想越是心神畅快,武学的漫漫长路,气象万千,美轮美奂,任何一点突破与领悟,或妙手偶得,或厚积薄发,都令人心醉神驰魂牵梦萦。
叶鸩离心醉神驰魂牵梦萦的却是他,一时只欢喜得就差倒地打个滚儿了:“宫主这一手,宋无叛便是投胎个七八十回,每回都投出百十来个亲爹干爹,也是练不出来的。”
这一日下来,胜虽未满十场,七星湖这一席已是无人能夺。
到得晚间,苍横笛剔亮烛心,教叶鸩离临帖写字。
庄崇光喜欢叶鸩离当个小文盲,因此他虽聪慧绝伦,却从小不识字,直到庄崇光败亡,才开始知耻而后勇,只短短数年,不说文采斐然,也已文字通熟。
然书法之道却非朝夕之功,叶鸩离再如何争强好胜,写出来的字还只能做到黑白分明横平竖直。
苍横笛欧柳赵董都来得,因此闲暇之时,便当了叶鸩离习字的师父。
一时指着叶鸩离刚写的一句“陈根委翳,落叶飘摇”,温言道:“公子这个叶字,骨峻筋健,写得极是出色。”
叶鸩离看了看,颇为不满意,撑着下巴叹气:“比错刀的差远啦。”
苍横笛道:“宫主的字……下的可是童子功,昔年苏小缺宫主亲自调教出来的。”
叶鸩离咬着朱漆笔杆,仍是一脸不高兴的神色。
苍横笛想了想,道:“公子什么都比别人强过百倍千倍,字好坏不值什么,咱们又不去考状元……再说了,宫主喜欢的是公子的人,又不是喜欢公子的字。”
于是叶鸩离终于开心了起来,也不写字了,笑眯眯的说道:“一截断指,哼哼,就想号令七星湖么?姓宋的好大一张脸好一颗韭花芝麻酱的脑袋……北斗盟今日狠栽这么一跟头,可见错刀根本没把越栖见的死活放在眼里。”
苍横笛道:“宫主断不会弃七星湖不顾,输这一阵给北斗盟,宋无叛却不知从哪儿来的消息,竟用越栖见来要挟宫主……此事回去后,倒要好生查上一查。”
叶鸩离道:“自然要查,此事绝没那么简单。”
沉吟片刻,眸光微冷:“还有割天楼的底细,一定要摸个清楚。”
“一个门派,想以消息暗杀立足,要花费多少心血与时间?你是天馋君首座,该知晓其中的艰难之处……割天楼凭空冒出,着实有些诡异。”
苍横笛神色肃然,道:“是,属下遵命。”
叶鸩离坐在椅子里,一双长腿架在桌上晃来晃去,不知想到些什么,满脸的幸灾乐祸喜闻乐见:“宋无叛此番铩羽而归,怎么着也得把越栖见切个十七八块罢?这笔血债归根到底是要算在错刀身上的,谁让他又骗宋无叛……这该死的大骗子。”
嘴里说着大骗子该死,眉梢眼角的笑意却如奇花初胎明漪入神。
苍横笛看得呆了一呆,方道:“越栖见不会死的。”
叶鸩离一怔,怒道:“你说什么?”
苍横笛眼皮垂着,遮住目中怜惜之意,静静道:“公子心中明白,不是么?宋无叛不舍得廿八星经,又是人中枭雄,观他今日不战即认输,怎可能一时冲动,轻易就把越栖见杀了泄愤?”
略顿了顿,终于还是说了下去:“这道理属下明白,公子明白,宫主自然不可能不明白……而宫主今日明明胜局已定,可不战而屈人之兵,为何偏偏要震断宋无叛的手掌?恐怕心里对那越栖见,多少有几分与众不同吧?”
叶鸩离沉默了足足盏茶时候,问道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苍横笛听他语气甚是冷静,心头微微一松,柔声道:“公子,莫要再招惹越栖见了……你就当宫主多养了一条狗罢!”
叶鸩离看着烛火,喃喃道:“只是一条狗么?”
手指轻轻靠近那团晕黄火焰,有些暖,有些和煦的倦,但伸进去,却是炙烤的疼痛。
猛的缩回手,只听门吱呀一声,苏错刀大步而入,手中提了一个包裹。
苍横笛忙行礼退下。
苏错刀道:“阿离,此处大局已定,怀龙山之事都交与你,万一应付不来,阴烛龙自会出手,再不然任尽望亦可相助于暗处……或者唐一星,他对你颇具青眼,虽不知缘故,但未必不可一用,总之,你一切小心,随机而动罢。”
他一番话不急不缓,说得条理分明,叶鸩离却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也似,浑身力气尽被抽走:“你呢?错刀,你要去哪儿?”
苏错刀稍一迟疑,道:“我去辰州,把越栖见带回七星湖。”
叶鸩离脸色苍白:“为什么?”
“他是七星湖的人。”
叶鸩离竟勉强自己笑了一笑:“宋无叛不会杀他的,你、你别去……”
苏错刀凝视叶鸩离,目中神色越来越温柔,更深藏着描摹不尽的爱惜入骨,突然将他用力抱住,拥入怀中,紧贴在自己心脏跳动的位置:“我欠他父母的性命,欠他一身内力……他却从未害过我。阿离,我亏欠了他……你可懂得?”
叶鸩离一点儿都不懂,也不想去懂,只是觉得这样的怀抱,自己绝不愿与人分享,更不要就此失去,但心中慌乱,又是彷徨无计,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第四十一章
如苏错刀所料,第三日即便只有叶鸩离恹恹的坐着,也无一门一派敢撩老虎须子。
唐一星岁数大了,不长记性,忘了自己昨天被气得半死的惨状,又冲叶鸩离招了招手:“过来!”
叶鸩离却一改昨天的乖巧,偏着头假装没听见。
唐一星又好气又好笑:“师伯祖叫你过来,你敢不从命?”
苍横笛没办法,只好将叶鸩离连人带椅子捧了过去,躬身道:“前辈请指教。”
心中感激,明白唐一星是看苏错刀不在,生怕有人为难了叶鸩离去,因此特意让他坐到自己身边,以示关爱垂青。
叶鸩离油盐不进看破红尘,浓密的眼睫毛垂着,无精打采,像一对疲倦的蝶翅。
唐一星问道:“听说你暗器功夫不错?”
叶鸩离便看了苍横笛一眼,苍横笛会意,忙替他答道:“公子的化血鸩羽便是学自唐家漫天花雨,只不过将铁砂改为一种精铁所制的奇形薄刃,又淬了些毒。”
唐一星不悦道:“暗器一淬毒,便落了下乘……你们所说的漫天花雨是苏小缺带入七星湖的吧?他又会什么漫天花雨了?我教你真正的漫天花雨罢!”
苍横笛大喜过望,唐一星一生精研暗器,成就堪称举世无双。当年唐门双杰,唐一星唐一野,唐一野武功更高声望更隆,唐家掌门却还是立唐一星为继任者,原因无他,唐家三百年屹立不倒,凭的正该是无数暗器大师的心血与辉煌。
叶鸩离头也不抬,道:“我不想学。”
苍横笛气急败坏一口老血梗在咽喉,只恨不得把他刚说出的话给一巴掌按回去才好,再说不出公子高见之类的屁话,闷声直谏道:“公子太任性了!”
唐一星却不动怒:“这孩子……吃刺猬了么?”
苍横笛苦笑。
唐一星突的伸手,五指舒展,拿向叶鸩离的手腕。
叶鸩离哼的一声,翻腕竖指,施展缠丝擒拿手,反点唐一星的掌沿。两人足不抬身不动,拆得三五招,唐一星一身功夫,过半在指掌,一双手江湖中数一数二的灵敏有力,早一把扣住叶鸩离的寸关。
叶鸩离大怒抬脚去踹,腕脉一麻,浑身已使不出力气,唤道:“横笛!”
苍横笛一双慧眼,看得出唐一星这是把他当儿子教了,更记恨他方才不识好歹,当下拧着脖子不理会。
唐一星捉住叶鸩离的手,从指尖到手腕,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,又轻轻重重的摸索揉捏了一回,关节乃至指缝掌纹都无一遗漏,最终满意的下了结论:“手不错,练剑可惜了……好好磨练几年,性子也得改一改,漫天花雨或许就能学个样儿出来。”
明德听得练剑可惜了一句,不由自主翻了个白眼。苍横笛八面玲珑,想到大伙儿以后可都是白道七席,保持关系的融洽十分重要,当下冲他慈祥的安抚一笑。
叶鸩离受制于这个当爹都嫌老却清俊赛兰草的师伯祖,几番挣扎脱不开身,不由得又是忿恨又是委屈,更有种意兴阑珊的伤心,眼圈一红,秋水明眸里涌出泪来,珍珠挂线的顺着脸颊流过莲瓣也似的尖下巴,又一颗颗滴落手背。
他说哭就哭,连个招呼也不打,既不怕害臊也不觉得丢人。
唐一星吓得登时放开了手,他一辈子不好女色更不近男色,不嫖妓不宿娼,娶个贤妻延续了两根香火,秉持从严治子,治得没一个儿子敢在他眼前哭泣撒娇。眼下叶鸩离当众这一哭,实在是开天辟地头一遭,唐一星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之余,连大气也不敢出了,游目四顾,只盼着能有神仙从天而降,慈航普度开解困厄。
奈何台上一僧一道一女冠,唯一一个俗家任尽望却是个没娶妻更未有子的,均目露尴尬之色,纷纷扭脸看向别处——天挺蓝,云也很白,花是红的,柳叶儿翠生生,唐家掌门自作孽的招惹小魔头,还能指望别人给擦屁股?你老人家自求多福罢!
唐一星没奈何,忙递出一瓶避毒丹:“莫要哭了,这个……送了你罢!”
叶鸩离接过看了看,东西不坏,便揣入怀中,想着苏错刀这会儿马不停蹄赶往辰州,却是为了接那又废又丑的越栖见回七星湖,悲从中来不可断绝,只默不作声的继续哭。
他美得本就有呵气能融的纯稚之态,哭起来眼角微红,唇瓣紧抿着微微下撇,连神水真人都瞧得心酸,明德更是唉声叹气,胡乱道:“唐兄劝一劝,啊……大和尚也劝一劝,哎呀,这个,这个可真是不像话!”
唐一星咬了咬牙,忍不住拿出老子训儿子的架势,喝问道:“我都说了会教你漫天花雨!这是求都求不来的机缘,你还要哭什么?”
叶鸩离哽咽道:“我才不稀罕什么乌龟王八的漫天花雨。”
“那你稀罕什么?”
叶鸩离略一迟疑,感觉到唐一星可直言相告,当下低声道:“我只稀罕错刀,可他……”
唐一星冷笑着打断:“苏错刀?嘿嘿,七星湖的宫主,代代都是妖邪狠毒,哪里会有什么真心待人?”
叶鸩离看他一眼,目光中既有怜悯,更有讥诮之意:“唐掌门,你有喜欢过谁么?你又懂什么真心?”
他声音犹如水上起笙歌,唐一星听在耳里,一时竟有几分恍惚,昔年情怀如一根积尘的旧琴弦,一经触动,心中怦然,既疼且涩,喃喃道:“飞蛾扑火,明知是死,难道也会快活么?”
叶鸩离眸光沉静,道:“快活不快活我不知道……但心不由己,又怎会顾惜自身?”
“心不由己,心不由己……原来是心不由己……”唐一星反复低语,已是痴了。
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,必有烧手之患,然再险再痛,却还是不能不去爱,情到深处,一颗心早不是自己的,又何尝做得了自己的主?
良久唐一星轻声一叹,从怀中取出一枚乌沉沉的指环,微笑道:“阿离……好孩子,师伯祖送你个小玩意儿。”
越栖见断指处森森作痛,低声问道:“云歌,要变天了么?”
桑云歌脸色憔悴,道:“不,这儿是藏在假山下的密室,格外湿冷罢了,外面太阳很好。”
越栖见淡淡道:“别花心思换地方了……没有人会来救我的。”
桑云歌不答话。
越栖见自嘲一笑,道:“云歌,你瞧我多倒霉,老鼠也似,连阳光都见不着。”
桑云歌厉声道:“你本不该跟七星湖牵扯不清!”
越栖见打量着自己的手指,笑道:“若桑伯伯还活着,一定会吹着胡子跟你说:云歌你看,早十年前我就知道越家定然跟七星湖有所勾结,都应验了吧?”
桑云歌本就心绪杂乱不定,闻言当即大怒:“你自甘堕落,往下道儿上走,还有脸提我爹?”
越栖见抬眼瞧了瞧他:“云歌,我恨你爹。这十年来我最恨的人就是桑鸿正……他被采成一具干尸,我只想说老天有眼。”
桑云歌只觉脑袋嗡的一炸,一记凌厉的耳光便抽了过去:“你……你竟如此禽兽不如!我爹养你十年视如己出,是打过你还是骂过你……哪怕一次?”
他纵然愤怒到了极处,也不曾动用一丝真力,心中记得眼前这人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栖见,是自己的兄弟,不过误入歧途,一时失了常性罢了。
越栖见若无其事的擦掉嘴角血迹,道:“是啊,我吃桑家饭穿桑家衣,原该当桑家的一条狗,是么?”
“你爹怎会打我骂我?打我会有伤痕,他一代大侠桑家之主,怎能落个欺凌挚友遗孤的口实?骂我……他又不是市井泼妇,怎屑于此?云歌,你真是太低估你爹了……”
越栖见凝视着桑云歌,静静道:“他只会饿我,饿个三五天而已,或者只是不给水喝……盛夏酷暑,你爹冰镇了酸梅汁,却泼在我面前的泥地上。”
“桑家书房后,有个很黑很冷的屋子,还记得么?你在白鹿山学武时,我经常被关在里面,和一群饿极了的老鼠作伴……那些老鼠足有野兔大,眼睛都是红的……我怎么也想不明白,你爹是怎么琢磨出这些折磨人的花招的。”
桑云歌已呆立当场,根本不愿相信,内心却知越栖见所说没有一个字是假,记忆中一些已经淡去的事,突然历历在目的鲜明起来,比如有一年下山回家,却得知他病了,水米不得沾牙,又比如父亲常叫他去书房临帖打棋谱,却说什么沉迷其中,整日整夜不得回房休息。
可他从来也不对自己抱怨,只是安静的忍耐着活下来,对自己全无阴霾的展颜而笑。
桑云歌内心五味陈杂,也不知过了多久,听到自己干涩暗哑的声音:“我爹他……他这是为了什么?”
“为了什么?廿八星经?七星湖的秘籍和宝藏?谁知道呢……他自己问不出来,居然还请天机阁的何大公子来问,哈哈……”
越栖见笑声短促而古怪:“你怪我进了七星湖,可你怎么不想想,北斗盟对我又做了什么?拔掉我的手指……”
“云歌,你以为……我不会疼么?”
桑云歌再听不下去,心好似撕裂了一般,呼吸都哽在胸口,跌跌撞撞走得几步,扶住冰冷潮湿的墙:“我只问你一句,我爹他……他是不是七星湖的人杀的?”
越栖见断然道:“不是。”
桑云歌脑中一片混乱:“我看着你从小长大,你可从未骗过我,是不是?那到底是谁?到底是谁?”
越栖见淡淡道:“雪里藏不住尸首,总有一天你会知道。”
桑云歌定了定神,突然一把拽起越栖见:“我不能再眼睁睁的看你被折磨……我送你走!”
越栖见一怔,垂下眼睫,摇了摇头道:“我走了,你怎么办?宋无叛不会放过你的。”
桑云歌低声道:“宋盟主很是看重桑家……不至于太过为难我。”
“有劳桑少侠费心。”紧闭的门哗啦一声破开一个大洞,一条人影从幽暗中穿行而来,手里提着一大团物事:“栖见不必你来送。”
桑云歌脸色骤变:“苏错刀!”
越栖见猛的抬起头,从指尖到心口都是一热,眸光一瞬间点燃,惊人的璀璨明亮。
桑云歌刷的抽出长剑,尚未递出招去,但见银光如飞瀑,凤鸣刀悍然撞上剑刃,刀气直冲而下,顿觉真气一岔,肋间生疼,已被封住胸口要穴。
苏错刀像是很久不曾休息过,脸色苍白得可怕,黑漆漆的眼瞳里满布血丝,双足更沾着些碎草泥土:“饶你一命,回白鹿山好生学武,再过个三二十年,或许能与本座一战。”
他一身云雾般的黑色丝袍泛着沉重的血红色,浑身更萦绕着新鲜而凛冽的血腥气,宛如一尊刚刚趟过滔滔血河的在世神魔。
桑云歌萎顿在地,方看清他手中提着的一团尸体竟是袁存德。
袁存德此刻已没有半点人形,每一寸肌肉骨骼都被重手法震得碎了,连头颅胸腔都干瘪下去,精血真髓被吸噬一空也似。
桑云歌只觉骨头缝里都渗出寒意来,七星湖虽恶名在外,自己也非刚涉江湖的毛头小子,但这等恐怖的嗜血残杀直摊在眼前,牙关还是忍不住的格格直响:“你……你把此处的人都杀光了么?”
苏错刀扔开尸体,悠然笑道:“宋无叛敢动本座的人,本座为什么杀不得他的人?”
说罢不再理他,只仔仔细细的打量越栖见,目光掠过断指伤口时微微一颤,静默片刻,道:“跟我回去。”
第四十二章
越栖见一直盯着那具血腥浓重的尸体,听得他唤自己,抬起头来,却是一脸见了鬼也似的惊恐欲绝,脚步微动,却连退后的力气也没有。
这样的眼神苏错刀见过,心念只一动,已明白缘故,袁存德的死状与当年他被庄崇光残杀的父母一模一样,想必不能自主,意识已陷入了最恐惧无助的一刻。
当下微微一笑,伸指点唇,安抚的轻嘘了一声:“是我……不是庄崇光,他早死了,我杀的是袁存德,我恼他折磨你……不要害怕。”
越栖见愣愣看过去,苏错刀手指里侧纹着的那支银蛇山茶映入眼帘,荒芜夜路上,终于有了一束光,心境陡然熨帖温暖。
越栖见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缓,眨了眨眼,抬手捂住眼泪。
苏错刀扯下桑云歌的外衣,盖上破破烂烂的袁存德,静待良久,方问道:“没事了?”
越栖见点了点头,见他疲倦乏累得眼眶都微微凹陷下去,心头被粗麻绳磨蹭了一下也似:“你……你找我可吃了不少苦头。”
苏错刀眸光一动:“你不怪我?”
越栖见道:“我怪你什么?”
一抹真切的笑意从嘴角慢慢延展到眉梢,苏错刀握住他的手:“走罢,回七星湖。”
越栖见手掌轻轻一哆嗦,随即用力挣脱开,道:“我不怪你,可也不愿跟你在一起了……多谢你来救我,咱们就此别过。”
苏错刀微一蹙眉,想了想,带着些宽容,道:“我在月牙峰顶杀你一次,阿离遣孔雀杀你一次,宋无叛这次又用你的性命要挟我……你居然都没死,我暗自想过,只要这次你能活下来,我一定带你回七星湖,好好待你,再也不会骗你伤你……懂么?”
说罢,气定神闲,一派雍容优雅之态,就在等越栖见感恩戴德的跪下痛哭流涕,然后欢天喜地的一跃而起跟自己手拉手回家。
越栖见听罢,足足怔了一盏茶的时间,用一种陌生之极的眼神看着他,似乎是可怜,又似乎是叹息:“懂了……”
苏错刀一笑。
越栖见回以一笑,却一字字清清楚楚的说道:“苏错刀,以前我一直觉得,叶鸩离天生一副畜生心肝……但现在看来你比他还强,你根本就没有心肝。”
苏错刀脸色一沉,心里刚涌上的温柔欢喜犹如沸汤沃雪,转瞬消融涓滴不剩,当下忍耐着问道:“骂完了?你到底跟不跟我走?”
越栖见温言道:“对不住,苏宫主,在下不是个知情识趣的人,与你又非亲非故……”
苏错刀眼瞳就像结了冰的黑色钻石,闪着锋利的冷光:“非亲非故?十年前咱们故交有旧,半年前咱们肌肤相亲,你身上还有哪分哪寸我没瞧过没摸过?”
说着心中一荡,想起他肚脐下似乎生得有一粒小小的红痣,却不知如今安在否?依旧相思入骨否?
越栖见脸色通红,随即又是惨白:“你一定要我瞧不起你么?”
苏错刀满腹火气早变成了邪火,尽望下身凑,廿八星经虽得以补全,毕竟占一个邪字,练这门功夫,性欲之强杀性之重,都远过于常人。
一时懒得多说,身形一晃,提掌劈在他的颈后,打晕了顺手一把抱起,心中兀自不解,为何自己企图讲道理,他却偏不肯听?
越栖见迷迷糊糊中,只觉肌肤微凉,随后被拥入一个怀抱,唇舌被挑逗着吮吸玩弄,从颊侧到小腹,仿佛有细小的火花一路闪烁着燃烧过去,酥痒发麻,忍不住蜷缩起身子。
有硬硬的火热物事顶着自己,饶是越栖见神智不清,也直觉到了危险,连背脊都在轻轻颤抖,但双腿却被强硬的分开,那火热的东西开疆拓土也似,艰难而顺理成章的楔入。
胀痛难忍之际,后穴本能的抵挡着收缩,那人停了一停,随即却侵入得更狠更彻底,一下下直捣入最敏感的地方,温软滑腻的最深处都被肆无忌惮的劫掠一空,有一种即将被穿透或是捅坏的恐惧感,却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特快感,抵受不得,行将崩溃。
随着凶猛的撞击,后穴经过了露水的花朵般,柔顺的绽放开,越栖见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声低吟,竭力想躲避,却连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,被插弄的地方热得像要融化,肉体相碰声,结合处的滋滋水声,混着自己高一声低一声无意识的呻吟……
这样的声音,怎么听怎么淫靡放荡、不知羞耻。
越栖见陷入一个醒不过来的梦也似,什么都感觉得到,又似乎什么都与自己无关。
莫名的心酸悲哀,那次是鼎炉,这次不知又是什么?
错刀,别只是拿我泄欲。
昏昏沉沉也不知多久,脑中一阵沁凉,终于清醒过来,只见自己卧着张墨绿色的丝绵软垫,身处一架马车之中,略一颠簸,便觉腰腿酸软,后庭私密处更是一阵阵的刺痛胀热,忍不住嘶的一声低低呼痛,只听叶鸩离清脆的笑声就在车外:“邪派三十六,原本排的咱们是状元,偏偏七星湖一举入了白道七席,后来七席议事时,空证他们的脸色,花红柳绿,别提多有趣了!邪派如今就剩三十五宗,赤尊峰、千秋堂、瀚海无回派、琉璃天宗都是榜上有名……”
苏错刀的声音神清气爽,含着明显的笑意:“嗯,还有呢?”
“明德牛鼻子一直气哼哼的,头顶都快气出庆云金灯来啦,说咱们七星湖往后得和北斗盟化敌为友,不得擅自侵扰白道诸派,更加不能去采别人的精气内力……我就问他们,若有白道不尊七席之令,来惹我七星湖,又当如何?”
“任尽望便说,七星湖已是白道翘楚,举足轻重的门派,大家伙儿自当同心协力,怎能同室操戈……宫主,这姓任的好一张利嘴,说了一堆话,既不真且不假,听着还入耳,谁都得给他拍巴掌夸一句高见,但回头想想,十句里倒有九句是废话,剩下的那一句还得拧干了水抖净了糖,才听得出真味儿!”
苏错刀纵声大笑:“白鹿山……也不过如此了。但空证大师不糊涂,唐一星更加的眼明心亮,他二人的意思呢?”
“空证大师的佛法既粗且大,我慧根却短小,只听得懂大概意思,大抵就是七星湖劣迹斑斑,一时若有人上门了结恩怨,咱们就得当乌龟缩起头来,缩得时间久了,就能抻长了脖子当天鹅了。至于唐家……”
越栖见正凝神听着,突然车帘一掀,叶鸩离笑吟吟的探进头来,淡金色的阳光斜斜衬着他的脸:“越公子,偷听到现在,可开不开心哪?”
说罢从马背上一跃窜入车中,与越栖见对面而坐。
越栖见咬着牙,略往后挪了挪,心中却不得不暗赞一声,此人一具皮囊着实能让人眼前一亮。
只见叶鸩离穿着一身南疆本地的服饰,短短的上衣左衽布扣,紧腰斜袖,宽宽的脚裤遮住足踝,整套衣衫蜡染刺绣,满是细碎青花,又有靛蓝丝镶银滚边,愈发显得冰肌玉骨秋水为神,但这位叶总管一开口,就全毁了他这巧剜明月染春水的矜贵模样儿:“越公子,被干得舒不舒服?”
越栖见强撑着不急不恼,只道:“与你无关。”
叶鸩离点了点头:“自然与我无关,本座不过替孔雀问问罢了……越公子难道还不知道,你昨夜的恩客正是孔雀么?或者竟不知道孔雀本是个既雄且雌的小妖怪?”
越栖见眼前一黑,惊得几欲晕倒,孔雀一体双性之事自己在医舍时早有所觉察,但昨夜那人……昨夜那人怎可能不是苏错刀?
却听叶鸩离已体贴的笑道:“好啦,本座骗你玩儿的,孔雀那根小金针菇,哪能弄得你死去活来的嚷嚷了一宿?瞧,嘴唇都裂了,要不要让孔雀来给你舔着润一润?”
越栖见受逼不过,颤声道:“叶鸩离,你又何苦羞辱我?你已是得天独厚的幸运,为何偏偏要跟我过不去?”
叶鸩离奇道:“幸运?”
越栖见低声道:“你虽在七星湖,但从小有庄崇光护着,庄崇光一死,苏错刀又把你捧在手心里,苍横笛对你的忠心恐怕比对苏错刀犹胜三分,华却邪早晚都会任你驱使……就连唐家掌门,江湖上何等的地位?竟也对你独具青眼……”
叶鸩离目光闪动,笑道:“你怎知道唐一星对我好?”
“你身上有唐门避毒丹的独特气味,我学医多年,自然闻得出,你拇指上的乌木指环,正是唐一星的信物,得罪了你,便是与唐一星乃至整个蜀中唐门为敌。”
略想了想,又道:“苏错刀是一个人来救我的,你从怀龙山刚刚赶来会合,是么?他既敢将你留在春色坞独面白道诸派,必是有恃无恐,少林武当对七星湖一向不假辞色,白鹿山与你们虽有几分故旧,但任尽望羽翼未丰,即便有心,也是力有未逮,苏错刀倚仗的……只能是唐一星。”
“何况唐家还顾念着跟苏小缺的那点儿香火情分,你又精于暗器聪明伶俐,更不知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独独投了唐掌门的心意……”
他一席话抽丝剥茧追根朔源,层层明晰款款道来,苍横笛在车外听得字字分明,一瞬间眼中满是震惊之色,越栖见竟是个如此出色的人才!
身为天馋君首座,深知此一行中如越栖见者,着实是十年一遇。
武功也好,隐匿之术也罢,都可通过后天的苦练获得,最为难能的却是一种得自天赋的能力,需得严谨,亦需一种恰到好处的想象力,能从错综复杂的无数事件中,挑拣出一些看似偶然的细碎的片段,归拢梳理,提炼关联,再顺着脉络,提纲挈领,捉住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一发,一子错满盘皆落索的一子,进而众人皆醉我独醒,翻手为云覆手雨。
却不知宫主此番携他回七星湖,到底作何打算?
一念至此,苍横笛小心翼翼的看了苏错刀一眼,只见苏错刀脸色如常,漆黑的眸子直视过来,开口问道:“阿离对越栖见……作何打算?”
第四十三章
苍横笛嘴角抽了抽,忙低头道:“公子不曾说过,属下不知。”
越栖见的声音有些空洞的筋疲力尽:“……叶鸩离,你总是能得偿所愿,做出再怎么恶毒下作的事,都有他愿意包容你……还喜欢你……”
叶鸩离忙打断道:“他?你说的是错刀吧?”
越栖见静了片刻,涩然道:“是。”
“你羡慕我?”
“是。”
叶鸩离容颜放着光,得意洋洋:“那是我有受宠于天的命数,你羡慕也羡慕不来的。”
他似乎心情极好,竟安慰道:“不过你那傻表哥对你也不坏,还有孔雀,宁可自己被人肏,也不肯听我的话杀你。”
越栖见又惊又怒:“什么……被人?你又要做什么?”
叶鸩离一手支颌,道:“他发过毒誓,杀不了你便自愿当淫奴。自己立的誓,皇天后土过路的神仙小鬼可都听着呢,一定要应了才是正理,对么?”
越栖见抿了抿唇,低声求道:“孔雀本就异于常人,别用这个折辱他……七星湖自有刑堂。”
“本座就喜欢折辱这种不听话的小野兔儿。”叶鸩离的眸子里琥珀正浓,闪过一道阴冷的亮光:“你也别只顾着心疼他,到了七星湖,你跟他一般无二的做淫奴。”
看着越栖见颈子上些许青青红红的性事痕迹,叶鸩离雪白的两排牙齿一磕,竟咬破了舌尖,忍不住伸手过去,在他未愈的断指伤口处捅了捅,柔声道:“你俩搁一块儿,每天伺候完一二十人,闲下来就可以他插插你你操操他,同衾同穴相濡以沫,这才不枉费本座一番苦心成全啊。”
苍横笛听得满耳朵粗话,苦笑道:“宫主,这便是公子的打算了。”
苏错刀淡淡道:“胡闹……你是天馋君首座,你的意思呢?”
苍横笛垂下头,半晌道:“公子的意思,便是属下的意思。”
苏错刀道:“好。”
简简单单一个字,神色也瞧不出喜怒,苍横笛心中却打了个突,七上八下不得安稳。
到得晚间投宿,苍横笛支着耳朵听了听,鬼鬼祟祟摸进了叶鸩离的房间,却见黑灯瞎火清明月色中,叶鸩离趴在墙上,跟只游墙的小壁虎也似,也支着耳朵,鬼鬼祟祟的听隔壁的动静。
隔壁动静挺大,足足大半个时辰肉体相撞拍击声,越栖见由死而活再由活而死,声音起初压得极低极弱,不情不愿的挣扎痛叫,后来却迷离的呻吟开,不得自控的,沙沙的被蜜糖拌过也似,到得最后,颤颤悠悠的哭腔里竟有些娇媚的意味。
叶鸩离噗嗤一声笑了。
苍横笛吓得一跤坐倒:“公子……”
叶鸩离将他扶起,笑道:“你奇怪我为什么还能这么开心,是么?”
“因为错刀没跟他说半句话,只是用了他。”
苍横笛满头雾水,更加的不懂了,叶鸩离怎么看怎么不是那种爱人干了别的人,我就一旁煮红蛋的傻缺啊!
只听叶鸩离轻声道:“要是错刀只接他回家,却不用他,我才得哭呢。”
“廿八星经……嘿嘿,哪少得了泄火的玩意儿?何况错刀在桑家别院大开杀戒,既杀了人见了血,少不得鬼宿冲心宿,不把这股子戾火欲念泄出来,难道等着真气反噬走火入魔?”
苍横笛疑道:“宫主半年前闭关,已将廿八星经补足再无隐患……”
他榆木脑袋不开花,叶鸩离忍怒斥道:“那也不会变成少林贼秃们练的易筋经菩提心法这些个太监功夫!”
苍横笛想说大和尚们只是心里断了七情六欲红尘俗念,那物件儿却是宝剑未出鞘耳,非不能也,乃不为也。
但看着他清透无暇的一张脸,默默把这句略显下流的话咽了回去。
叶鸩离却道:“好啦,你大半夜的跑来,就为了听越栖见叫床?你可真下流!”
苍横笛一口真气登时不纯,定了半晌的神,方贴到他耳边,道:“越栖见是天馋君的好苗子。”
“不行。”叶鸩离脸沉了下来,断然道:“别以为我瞧不出他卷着的狐狸尾巴,他对七星湖不怀好意……或者说,他对谁都不怀好意。”
见苍横笛似有不信之色,嘴角撇了撇,道:“他的身世,虽不比我好,却也不比我差,你当他心底没有怨?没有恨?只不过都严严实实的裹起来了,恶的臭的可全都夯实了藏着呢,等到有一天,随便一刀划下去,喷出来的东西,可比你师父炼的什么噬影蛊都毒上百倍。”
苍横笛苦笑道:“公子,你若说空证大师昨儿晚上跟明德真人通奸……属下都信,只是这越栖见……着实不像心机深沉狠毒的人物。”
叶鸩离冷笑:“就知道你们都不会信……错刀是个大骗子,你是个大蠢蛋,这位越公子是做出个大蠢蛋的样子,心深得能揣百十来个大骗子,还能睁着眼睛问,骗人?那是什么?”
苍横笛柔声道:“公子说的自然有道理,可他连内力都被宫主采了,即便心里藏着条鳄鱼,人还是个小虾米,又能翻得出多大的浪来?怎么翻还不都在公子手掌心里?”
“横笛。”叶鸩离直问道:“为什么拼命替他说话?”
苍横笛静默片刻,道:“公子,宫主宠你疼你……可他毕竟是宫主。”
凝视着叶鸩离瞬间失了血色的脸,很一狠心,续道:“公子,属下知道你对宫主的心意,可你更该敬他,甚至……怕他。”
叶鸩离的心仿佛被冷风吹开了一道口子:“敬他?怕他?”
慢慢伏上苍横笛的肩头,在他耳边低声道:“我一直怕错刀。”
苍横笛心猛的一跳:“为什么?”
“他杀了崇光。”叶鸩离气息咻咻的有些乱,像是一只无路可逃却心甘情愿的小兽:“在他动手前,我根本看不出来哪怕一丁点儿的他会杀崇光的意思……但我帮了他,我不能不帮他,我喜欢他胜过我自己……”
“有时我忍不住想,错刀什么时候会杀我……恐怕到死的那一刻,我都猜不透他的心思。”
苍横笛背后汗毛立了起来,只觉一阵森寒透骨而入,慌忙道:“公子不是崇光,宫主心里喜欢你,打小儿就喜欢,属下都看在眼里的。”
叶鸩离眼睫毛湿漉漉的,在他耳畔簌簌而颤,颤得苍横笛一颗心痛到抽搐:“我知道我不是崇光,可我也不敢要错刀待我太好……他杀了我没事,我就怕再也见不着他,陪不了他……”
“七星湖宫主必有情劫,我不要做他的劫难。谁想伤他,必得过我这关,踏过我的尸身。”
叶鸩离轻轻说着,甚至含着笑也似的轻松俏皮:“叶鸩离是苏错刀的生死关,不是他的生死劫。”
从不知暮春的夜风竟能让人如此心胆俱裂,苍横笛如受神差鬼使,手臂轻轻圈住他的腰,声音温柔而酸楚:“公子,横笛对你的心,亦是一样。”
无论他做出什么十恶不赦的事,自己的心便如穿窗而入的明月,始终只为他一人而照耀。
一路上苏错刀再也不提天馋君之事,苍横笛心中稍安,闻得斩经所已将孔雀捉回七星湖,忙靠近马车报与叶鸩离知晓。
叶鸩离这两日有马不骑,偏喜欢跟越栖见分享欢乐时光。
内堂诸事流水价的禀到面前,叶鸩离一件件分派料理妥当,并不避讳越栖见,偶尔几句闲谈,亦无针锋相对的敌意,但一双清浅的琉璃眼眸后,总似藏着另一双眼,深邃阴冷,如最敏感的鹰鹫,只要有一丝血的味道,便会骤然醒觉,将猎物或者猎网彻底撕碎。
越栖见背上如果有毛的话,那便得整日的乍着,脊梁骨一条绷紧了的鞭子也似,脸色日渐一日的憔悴苍白。
他心志再坚韧,身体却还是血肉之躯,如此日夜不得安宁,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。
听得孔雀之事,叶鸩离眸光流转,看向越栖见,笑道:“传本座的话回去,扒光了这位孔雀副使,让他立在内外堂的通道上,供大伙儿观赏那既有桃源又有玉茎的奇景罢。”
越栖见半杯热茶当即泼了满身:“叶鸩离!”
孔雀双性一体,一直拼命遮掩不欲为人知,本已是不幸之极,叶鸩离却让他赤身裸体的立于要道,整个七星湖人人得而观摩指点,他怎能还活得下去?即便求死不能,只怕再也做不得人。
想到此处,越栖见不禁大急:“你折磨孔雀又算得了什么人物?你恨的是我……放过他!”
叶鸩离掩了掩耳朵,懒洋洋的笑了:“上过宫主的床榻,果然滋润得中气十足……给你个机会,求得我开心了,本座便饶了孔雀这裸身之辱。”
“求你?”越栖见略一迟疑,道:“怎么个求法?”
叶鸩离啪的推开苍横笛伸进车窗的脸,一把拧过越栖见的下颌,用力之大,已将白净的皮肤拧出了两团淤青:“你昨夜怎么伺候宫主,这会儿照样给本座来一场,如何?”
越栖见眸光渐转清明,淡淡道:“叶鸩离,我求了你也不会放过孔雀,是么?”
叶鸩离一派慵懒之姿,竟有几分樱唇欲度的媚态宛然:“再说。”
越栖见一把掀开车帘,跳下马车。他虽身无内力,步法招式犹在,这一下车倒也不十分狼狈。
苏错刀见得他直奔过来,当下勒马立定。
越栖见站在苏错刀马前,喘得几口气,突然双膝跪倒,尘土中冲苏错刀磕下头去,随即仰头凝视着他,目中尽是哀求之意。
第四十四章
“不行。”苏错刀背着阳光,只瞧得清他面部洗练分明的轮廓,眸光神色却浸在阴影里:“阿离是七星湖的总管,十八天馋君由他执掌,御下必得有规矩,孔雀领命而不遵,他罚孔雀,并无不当之处。”
车厢内叶鸩离一声笑飞琼撞玉冰破春开。
越栖见微微一晃,只觉阳光耀眼,一道道如雪亮的长鞭,每一记都狠狠抽在自己身上,痛楚来得太密集,反而有了冷静而审慎的意味。
“御下有规矩,更得有尺度……”越栖见低着头,缓缓道:“刑罚诸事,自有刑堂,该杀该剐为奴为娼,若都由叶总管一人而决,七星湖为何还要设置刑堂?何况七星湖已入白道,脱衣裸身之辱,无论哪门哪派都没这样的规矩,今日脱的是孔雀的衣衫,剥的却是其余股肱的脸面,来日门中人人寒心,畏而憎之远过敬而爱之,绝非长久之道。”
越栖见轻声一叹,道:“弱者亦有尊严,人无悲悯之心,与禽兽何异?”
叶鸩离掀开车帘,含笑带怒的用力道:“呸!”
苏错刀淡淡道:“别跪着,起来。”
越栖见又惊又喜:“你……饶过孔雀了?”
苏错刀目光锋利的切割开光影,湛湛看过来:“你想取叶鸩离而代之么?”
越栖见一愕,随即摇头。
苏错刀跳下马,将他扶起,道:“那就回去再说。”
苏错刀不动手则已,一动则是大刀阔斧风云突变。
一回七星湖,便召集内外堂股肱人物,连下三道宫主令。
苍横笛身为天馋君首座,私自妄行,御下不严,入刑堂自领十日刑罚,但此番怀龙山一行亦有兢兢业业之功,外三堂中无漏堂主之位空悬数年,苍横笛即日起出内堂,任无漏堂主。
孔雀私纵外人,坏了宫中规矩,更受挫于北斗盟,废去武功入鼎炉所应誓,留下的天馋君副使之位,由明蝉女后人越栖见接任,并传以廿八星经。
一月后唐一星长子成亲大婚,叶鸩离择日启程,替七星湖前往蜀中道贺。
能在殿中议事的,俱是不长尾巴的狐狸马儿中的赤兔,这三道命令的意思,心中自然都明明白白,亦知从今时起,七星湖的格局为之一变。
苍横笛离开内堂明升暗降,削的是叶鸩离的羽翼,而提拔越栖见入天馋君,则是分叶鸩离之权。
至于叶鸩离暂离七星湖亲赴唐门,更给越栖见腾出扎根起势的空地儿时间。
从此内堂叶总管一人独大的局面,已是风雨飘摇,越栖见异军突起,冉冉而升,廿八星经两个传人,双峰并峙二水分流。
黄吟冲看向苏错刀的眼神,大有疑虑不安之色。
待众人散去,雕梁画栋珠玉满堂的大殿顿显空旷,叶鸩离踩着厚密柔软的绛红地毡,行至苏错刀身边,殿角白铜香炉逸出的香气带着种低沉瑰丽却又神秘未知的气息:“错刀,你是不是疑心我?”
苏错刀眼瞳犹如深潭:“我这样做,就是为了永远都不疑心你。”
看着他微微睁大的双眸,心中忍不住滋生出柔软的珍惜之情:“阿离,你还没长大……根本没法独掌七星湖,重权在握不知进退,对你反而没有半点好处。”
叶鸩离微有不解,求道:“那……让横笛回我身边罢。”
苏错刀颔首道:“从蜀中回来后,你闭关优钵书阁……我答允你,只要你半年之内筑基妥当,我便让苍横笛回内堂。”
叶鸩离欲言又止,苏错刀不禁叹道:“说罢,难道我补全的廿八星经,你连读都不曾通读一遍?”
叶鸩离忙道:“读了读了!不认识的字也单独誊出来问过横笛。”
嘴里这般说着,心中却一阵阵的发虚,只要一想到廿八星经是从越栖见手中骗来,也不知怎么回事,本能的就无比抵触,因此进境愈发缓慢,竟有些良被逼为娼的痛苦不适。
一时问道:“廿八星经的最后两篇是得自一苇心法,唤作通心贯脉与寄神转体,我着实有些看不懂。”
苏错刀沉着脸:“有什么不懂的?你资质就差到这等地步?”
叶鸩离侧头思忖,道:“也不是不懂,是想不开……”
“通心贯脉说的是同修了廿八星经的两人,只要心意互通则骨络一体,真气牵引往返绝无窒碍,这也罢了,寄神转体就更稀奇古怪,简直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,在通心贯脉的基础上,气机关窍一经触发,掌抵足碰,便能将全身功力尽数转与另一人……错刀,谁会这么傻?自己辛辛苦苦练就的一身功力,能轻易施与他人?”
苏错刀道:“武学之无上境界,亦与天道相合。廿八星经要旨在采补真气夺人精元,内力既非自生,而是取之于人,一啄一饮,必将以报,因此修习廿八星经者,无不死于非命。”
他说得天经地义,叶鸩离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。
“七星湖历代传承艰辛,想来此一代宫主若遭遇不测,只要还有一口气在,便可传功后人,使之楼上建阁,宗门大放异彩罢。”
叶鸩离咬着嘴唇,道:“我绝不要你的功力。”
苏错刀一言不发的将他搂入怀中,心中一句话却不曾说出口:“阿离,七星湖的担子太重,我只盼着一辈子都不需传功给你,你……只要当我的叶总管就好。”
******
天色擦黑,越栖见见着苏错刀进得屋来,警惕的立即站起,道:“我不会当什么天馋君副使。”
“好。”苏错刀亲自剔亮银灯,淡淡道:“孔雀还交给阿离处置,楚绿腰也不必在医舍了,明日便送去阴烛龙的绛宫堂。”
饶是以越栖见的修养,亦不得不怒:“苏错刀,你到底要干什么?”
苏错刀答得思路快捷口齿清晰:“干你、用你……不许你走。”
越栖见急怒攻心:“你要发疯去找叶鸩离!”
这些时日,越栖见如金人三缄其口,回程路上只为了孔雀一事出言相求过,其余时候,即便床笫之间,不被逼到绝处,亦很少开口。
今日莫名其妙摇身一变成了天馋君副使,再也忍耐不得,厚积而薄发,只恨不得师法叶鸩离,用最脏最恶毒的话尽情糟践眼前此人。
苏错刀看着他温润的眼睛里几乎喷得出火来,心中反而打开了门窗也似和风畅快:“栖见,我哪里做得不合你心意,你痛痛快快说出来,我愿意花心思让你高兴。”
想了一想,格外补充道:“当年我对崇光宫主,都不曾这么用心讨好过。”
越栖见大惊失色:“你用心讨好我?”
只气得浑身发抖:“你的用心讨好,就是欺我骗我?杀我辱我?”
苏错刀静默片刻,低头在他嘴角轻轻一吻:“我虽强迫了你,却不曾辱你……对你从未用过那些不堪的淫术手段,你的身体能接受我……每次你都很舒服。”
脸不红气不喘的笃定道:“栖见,别骗自己,你喜欢我。”
越栖见一怔,又气又臊,眼角都红了,语气生硬道:“我恨你,苏错刀,我恨不得从未遇见过你。”
“可我要你,咱们前往月牙峰的一路上,我就再舍不下你,我只是怕自己动心,才故意伤你……你信我,我现在不用再骗你。”
“月牙峰?信你?”越栖见胸口仿佛被徒手挖开,侵魂蚀魄的痛,连愤怒的力气都丧失了:“苏错刀,你知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东西?”
苏错刀眸中似有轻微的迷惘,更多的却是执着到近乎凶狠的光芒,道:“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东西,所以我要你……你和我们都不一样,你在身边,我或许能让自己也有些不一样……”
越栖见愣了一愣,面容苍白,道:“你若还有一点心肝……哪怕一点点,就不要再说什么要不要我,求你放我走,我真的对你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了,苏宫主。”
“不。”苏错刀很冷静的轻声道:“我不会放你走,哪怕连皮带骨的生吞了,你也是我的。”
这话听起来,倒似咬牙切齿入骨入髓的示爱,但越栖见明白,他说的只是要,并非喜欢。
心犹如一块落地的薄瓷,早粉身碎骨,脸颊湿湿的一片冰凉,却不想表现出半分软弱:“可我不要你。”
苏错刀想了想,劝道:“栖见,不要孩子气,没什么想不开的,卑鄙无耻的人是我,我用孔雀楚绿腰胁迫你,你只是不得已而为之。”
很少有这样强烈的想要拥有一个人的欲望,苏错刀自己也是压抑许久,而且直到现在仍是懵懂未解。
这样的感情无比陌生,本能的令人惶恐不安,但避无可避后,果断的承认并紧握住,却另有一番从未有过的释放与清新,舒缓的,犹如泉流竹下,沾着青草的味道。
越栖见与叶鸩离不一样,他不该属于七星湖,自己应该放他走,但那种与之相伴的宁和安然,一旦尝过,便再也割舍不开,有他在身边,哪怕一句话不说,即便是沉溺情欲之时,亦会觉得洁净,甚至……救赎。
苏错刀突然抬手解开衣衫,转眼已露出赤裸的上半身。
他身材修美,利落流畅,腰侧线条尤其的纤细紧实,肌肤在银灯光辉中更似美玉雕琢淡淡生辉。
他这一脱,屋内气氛顿时诡异而旖旎,有过最亲密的肉体欢好,两人独处之际,自然而然会有特别的暧昧缭乱。
越栖见目光躲闪,直往后退:“你……你又要干什么?”
苏错刀道:“你不喜欢我强迫你,不打紧,你不喜欢在下面,更没什么大不了,反正我不在乎上下……”
他专注的漆黑眼瞳十分惑人心神:“你来上我。”
第四十五章
惊雷一个接一个的劈得遍地开花,越栖见活活儿就要被折腾疯,不假思索,抓起桌上银灯便砸了过去:“滚!”
嘴角却不由自主的扬起,忍也忍不住,声音又笑又怒的发颤:“你个疯子……别惹我!”
“是你自己不要的……”苏错刀叹了口气,眸中光芒若皎皎星河,既热烈且温柔,更有一种真切的惊喜:“今晚你放过我,明晚我可饶不过你。”
越栖见冷笑,目光扫过他的腰腹,略一流连,烫着了也似忙忙的避开,道:“难道你还能逼我……逼我逼奸你么?你当人人都是你这样的无耻淫魔么?”
两人剖明心迹,只来去短短几句话,竟有了笑骂调情的意味,话音一落,越栖见亦猛然惊觉,却已是无可奈何。
见他陡然沉默下来,苏错刀也不再多言,缓步出门,却又回头道:“栖见,再信我一次,我会对你好。”
灯火已灭,黑暗中越栖见清瘦的身影茕茕而立,扶着桌沿的手指白皙异常,可惜却缺了一根。
苏错刀等待良久,听到他低不可闻的嗯的一声。
天边吊起一轮月,映一池水,静影沉璧。
越栖见静静落座,嘴唇轻轻触碰断指粗糙的伤痕,眸中掠过一道温柔至极的欢喜,眉宇间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决绝狠色。
动了真心……他果然、终究、的确、当真的对自己动了心,只可惜他为之心动的,却是自己暴露在阳光下的半张脸,虽然这半张脸或哭或笑并无一点的虚假,却终究不完整。
过往的那些欺骗那些伤害,点点滴滴都不会忘,但因为是他,什么都可以原谅。
苏错刀真是有趣之极可爱之至,醉心武学之人,往往胆略非凡,甚至偶有肆意妄为,他竟敢让自己入七星湖掌内堂重权,却不知区区一个天馋君副使,哪里够割天楼之主明蝉女后人的微微一哂?
只不过重修廿八星经,自己元阳已损,只怕永远也赢不得叶鸩离。
突发奇想,叶鸩离若见着方才那一场,又会作何行止动静?只怕无非跳脚痛骂或是伏地大哭罢,这样的小畜生,怎配当自己的对手?怎配得上映衬苏错刀的一生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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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鸩离领着内堂八人,不日即至蜀中。
心中原本略有失意,一入巴山蜀水,心境却不由得为之一爽。
唐家堡古老而轩丽,一阵清凉的雨水过后,远远看时,高墙巧阁,似融入了云雾之中。
进得堡中,一路上绿意盈目,清音竹韵,凤尾竹、龙鳞竹,罗汉竹、观音竹,栽满空地,悠然超尘。
叶鸩离登堂入室,拜见唐一星,刚跪下磕了个头,一旁就有个年轻人微笑着伸手扶起:“叶总管莫要多礼,家父自打怀龙山回来日日夸赞你,大哥与我早存仰慕之心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这人一身素色衣衫,腰侧挂着鹿皮囊,并不掩饰眼里的好奇之色,唐家子弟面貌多俊朗,他则是在本分的英俊外,额外多了些简洁明快的气质。
叶鸩离心念一动,当即行礼:“拙师叔好。”
又冲另一身着蜀锦长袍,更显成熟稳重些的年轻人施以晚辈礼,道:“丑师叔好。”
唐一星生得两个儿子,俱是一时俊彦,长子唐丑,幼子唐拙,叶鸩离甫一见面,称呼便毫不出错。
唐一星很是满意:“这孩子是个人精吧?”
口吻倒有些显摆自家的儿子也似,唐丑毕恭毕敬的答道:“叶总管的能为,江湖中有目共睹。”
话说得四平八稳,自家的态度不露半分。
唐拙却问道:“叶总管究竟是剑术高还是精研暗器?”
唐一星道:“不必那么生分,他既叫你们师叔,你们便叫他阿离也好师侄也行,阿丑婚期将近,只怕没那么多闲暇时候,阿拙你多陪陪他,也切磋切磋暗器功夫。”
唐一星目光老辣,早瞧出自家大儿子不是个轻举妄动的,年纪虽不大,锐气已见少,就凭叶鸩离出身七星湖,便绝不愿与之亲近招惹麻烦。
想到此节,心中微叹了口气,唐丑行事太求稳当,处处逢源,充其量一个执行强武功高的奉令者追随者,终究难成大器。
唐拙却不拘小节,有种海纳百川的大气,假以时日,再磨练得当,必有一番举足轻重的成就。
叶鸩离闻言,心领神会,自然知晓该与唐拙多走动结交,一时笑吟吟道:“拙师叔,阿离多有打扰。”
唐拙也不客套:“来,我先带你进内院,见见长辈亲戚们。”
两人正待同去,唐一星道:“阿离,唐家堡多年来少有外客,你难得来这一趟,多住些时日罢。”
叶鸩离笑道:“我也想多在师伯祖眼前尽尽孝心,可宫主还要我回去闭关……”
唐一星摇了摇头:“苏宫主前日传书与我,求我指点你的暗器,教你漫天花雨,我亦已应允……你最少也得留两个月。”
叶鸩离登时怔住:“错刀让我学漫天花雨?他可没跟我说过。”
唐一星若有所思,道:“苏宫主的性子,看来还算不得十分凉薄。”
叶鸩离还待再问,唐一星却陡然没了兴致,挥了挥手:“去吧去吧,此事改日再说。”
唐拙挽着叶鸩离直入内院,去拜见一群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。
叶鸩离只要不暴露讨人嫌的一面,还真是赏心悦目人人爱,连唐家堡各房养的猫猫狗狗,都喜欢围着他转悠。
跨过一个又一个的门槛,对上一张又一张的脸,滴滴答答的师伯师叔,一串一串的婆婆姑姑姐姐妹妹……
这等奇遇,还真是大年初一翻黄历,头一遭儿。
整整两个时辰后,叶鸩离擦了擦额头:“拙师叔……我好生后悔。”
唐拙也有些吃不消自家的大小姑奶奶们,甩出一把汗:“后悔什么?”
叶鸩离含着笑意,声音却有些清冷:“后悔怀龙山上,硬赖了你爹当师伯祖,惹来这后患无穷,早知当日就不贪慕唐家堡的声望,扎手扎脚的高攀了。”
唐拙扬了扬眉,诚恳道:“丑哥为人方正却囿于世俗,你莫要往心里去……阿离,人与人若能相交,总得有些因缘契机在里头,今日不过初见,看来丑哥与你暂且没这缘分罢了。”
他事儿都挑明了说,叶鸩离不禁暗赞一句此人洒脱,当下问道:“那你呢?为什么不介意我是邪派妖人?”
唐拙目光大大方方的落在他拇指上:“老爷子眼光极高,连乌木指环都送了你,我为何还要介意你的出身由来?再说你虽名声不佳……”
叶鸩离笑着打断:“岂止不佳,简直恶名昭着,顶风臭十里。”
唐拙嘴角一抹笑容愉快而善意,道:“可我尚未亲眼目睹,为何要将好端端一个阿离师侄先扣上妖人的帽子?”
叶鸩离粲然一笑,拱手道:“唐拙,拙师叔,幸会了。”
唐家堡的光阴走得十分之快,等叶鸩离意识到,匆匆半月已过,这些时日以来,与唐拙交情日笃,而唐家堡众人,与他的交情则更加笃上加笃。
唐家最小的姑奶奶,清水脸蛋细巧眉眼,最擅麻辣鲜香的红油抄手,每次做得了,总笑眯眯的端来一碗:“阿离趁热吃!”
叶鸩离吃完,她就顺理成章的趁热捏一把脸,再笑眯眯的端着空碗回去。
不让捏不行,她除了擅做抄手,就专精断魂砂,断魂砂五步之内,连唐一星都防不住。
唐家辈分最高的太爷爷,仙风道骨鹤发童颜,臭棋篓子屡败屡战,每天叶鸩离得花半个时辰在纵横十九道里虐杀屠宰他,然后听他气壮山河拍案脏骂:“锤子,妈卖批!老子日妈又输了,龟儿子的这个天,太阳晒求的批热不说,吹个风日妈也帮冷八冷的,茅坑又求鸡巴难闻,哪个不求输棋哪个是龟儿子!”
于是赢了棋的叶鸩离龟儿子便脚底抹油,与闻声前来接应的唐拙手拉手飞走。
叶鸩离轻功学自狐踪步,施展出来如鸟迹如鱼翔,一边飞一边不耻下问:“拙师叔,什么是锤子?还有妈卖批?”
唐拙闷哼一声,趔趄几步,默默从怀里掏出一套梨花针:“送给你,请闭嘴。”
叶鸩离打小儿没个亲人,除却一个苏错刀,连七星湖众人都视他如妖如魔,无不既畏且惧,便有苍横笛爱而敬慕,珍而重之,也是跪着仰望不敢啰嗦,还从未经历过如此家长里短的热闹烟火气,不禁又是新鲜,又是着迷。
七星湖的脂醉花一见阳光即会枯萎死去,但人却还是向阳的植物,无论根茎如何扭曲贫瘠,见着阳光,哪怕不那么明亮炫目的阳光,都会由衷的轻暖而心喜。
只可惜唐家堡没有苏错刀,唐家堡也不是自己的家。
转眼便是唐丑婚期,唐丑身为掌门长子,婚事自然非同凡响,早早的便有宾客盈门,群雄纷纷赶到,唐家堡人满为患。
原本以唐家子弟的人才,自然能料理得井井有条,但江湖中人多豪放,此番来的年轻后辈又是极多,常常未及登堂,便班荆道故把臂而谈,一时将大门口堵得犯了痔疮也似。
唐拙恭领父命,扯着叶鸩离,联袂携手,两只辛勤的绵羊一般跳来跳去,抛头露面,迎侯贵客。
有不识得叶鸩离的便将两人搁一勺儿里赞了:“啊哟,英雄出少年,良材美质!唐掌门竟调教出如此一双佳儿佳弟子,来日必将光大门楣造福武林!”
唐拙便含笑解释:“这位是在下的师侄,七星湖的叶鸩离。”
“呃……好,好极……叶少侠这是弃暗投明了?”
叶鸩离近日来脾气见好,竟然也笑:“白道七席,七星湖虽敬陪末座,却也是江湖公议而出,何来弃暗投明一说?本座此行,只是来贺唐家师叔新婚之喜,承蒙师伯祖厚爱,也来做个迎宾人……张大侠,请!”
唐拙寻得一闲暇,侧头看去,笑容明朗,道:“阿离,好聪明!”
叶鸩离清浅的眸子里闪着光,道:“七星湖刚谋得白道之位,根基不稳,又是仇敌环伺……想来错刀特意让我到唐家,便是借你们的势,树我们的旗,师伯祖成全,唐门恩德,拙师叔厚待,阿离铭记在心。”
他坦然受惠直言感激,唐拙颇为心喜,亦轻声直言道:“老爷子身为唐家掌舵人,虽对你有些私心偏爱,此举却也是寄望于七星湖将来的一臂之力,今日种因,来日得果,阿离有心就好。”
正相视一笑,耳边听得一声又惊又喜:“叶、叶……”
第四十六章
叶鸩离叹了口气,回过头来:“上次就跟你说过啦,本座姓叶,不姓叶叶……邪兄,别来无恙?”
华却邪无恙,他身边的费天意却颇有心恙,双目盯着叶鸩离,好像下一刻叶鸩离就会冲上来将自家内侄扒光然后上了他的身子,可事实明显就是华却邪主动要扑过去强了叶鸩离上自己的身子。
三个人六只眼睛,噼里啪啦激起火花点点。
还是唐拙有眼色,下阶迎道:“费先生,华世兄,快请快请。”
门口并非畅谈之地,华却邪不失礼节,只回头看了三次叶鸩离,每次只看三分之一的路程,紧随着费天意进得门去。
待宾客来得差不多,吉时将至,堡内已有丝竹声悠扬,唐拙看了看天色,与叶鸩离并肩回正堂,一边低声道:“华世兄是来提亲的。”
叶鸩离奇道:“怀龙山比武时,还听说他要求亲上官世家,这才几天,就琵琶别抱了?”
唐拙笑着拍了拍他,道:“上官世家的二姑娘病得厉害,议不得亲……再说上官世家的小姐,哪比得了唐家的大小姑奶奶们?”
唐拙着实护短,虽从不以唐家声望为傲,但平日言谈里对一大家子的亲人,连带着叶鸩离,都十分回护喜爱。
叶鸩离笑问道:“那唐家可有意让他升一升,当个得意姑爷?”
“老爷子还在斟酌……华世兄的人品资质,俱是上上之选,与几个姐妹年龄也相当,三房的四妹妹……就是那个左脸颊有个梨涡的,对他更是闻名心动已久。”
叶鸩离对唐家的各房各人剪不断理还乱,也不去费劲想三房的四妹妹到底是谁,只知道江南有位郭四姑娘,下五门的妙手空空出身,后来漂白做生意,倒是折腾得风生水起堪称一把好手,跟七星湖的水道亦有往来,不过早嫁人了,嫁的人姓韩。
叶鸩离见唐拙虽是笑着闲话,神色却有几分古怪,更不时看自己一眼,问道:“说你四妹妹呢,看我做什么?”
“阿离,老爷子的意思,倒是想给你扯根红线,让你娶个唐家妇。”
叶鸩离吓了一跳,大声疾呼:“不!”
唐拙忙带着他一绕,转进了正堂旁一条影壁通道,看看左右无人,低声斥道:“唐家堡这么多姑奶奶,一个都瞧不上么?即便你现在不喜欢,将来成亲了,总会有几分情意……七星湖与唐家堡联姻,对你们也是好事。”
叶鸩离摇了摇头,张口欲言,唐拙已牵起他的手,边走边道:“什么都别说,说了伤情分,再说这会儿正忙着,回头你好好想一阵子,再亲自跟老爷子面前欢欢喜喜的应了罢。”
叶鸩离却硬生生的停住脚步:“师伯祖是为了阿离好……可这事,我不愿坑害唐家的姑娘,更不愿悖逆自己的心意。”
他的手线条纤细,握着有种敏感到神经质的感觉,唐拙不忍苛责,温言劝道:“你还真是……傻倔傻倔的,你看老爷子根本不喜欢我娘,但数十年来不也举案齐眉相敬如宾?不也生了丑哥和我?”
“可师伯祖开心么?你娘满足么?”
唐拙愕然。
天际金乌将坠,霓霞云海一片赤金璀璨,映得叶鸩离一双秋水眼孩童也似晶莹通透:“我心有所属,不想骗人。”
“拙师叔,我心里不喜欢,便是被捉了入洞房,也硬不起来。”
唐拙像是想笑,却咳了一声:“谁要捉你拜堂?你当唐家的姑娘这般轻贱自个儿?你心有所属,难道……”
暮光中的少年,眉目精致如画,静静道:“叶鸩离此生只爱苏错刀,天地鬼神,俱为见证。”
通道拐角外轻轻砰的一声。
随后唐一星的声音恍若无事的传来:“华世侄,怎么不进正堂观礼?”
华却邪捂着额头,眼神变幻,讷讷说不出整话。
叶鸩离探出一张脸,笑道:“师伯祖,你不懂得……俗话说丝不如竹,竹不如肉,正堂里的丝竹乐音,哪比得上邪兄豁出这一脑袋的皮肉往墙上磕?”
唐一星瞪他一眼,淡淡道:“阿拙,你招呼不周,简慢贵客了。”
说着一手揪过叶鸩离:“随我去见见各家掌门前辈,以往若有得罪了的,趁今天好日子,都开解了……不许口无遮拦,不许胡说八道,可听懂了没?”
叶鸩离乖巧的点头受教:“不就是扮兔子么?师伯祖,我要不要把牙都敲了嘴也豁开?”
唐一星一句话也不想跟他多说,转身就走。
叶鸩离笑嘻嘻的正要跟上,只听华却邪在身后唤道:“叶鸩离……”
叶鸩离等了等,见他却只顾眼睁睁看着自己,当下不耐烦道:“邪兄,你肾水虚亏么?怎么说话总断断续续淋漓不尽的?”
他毒得隐晦,华却邪一时懵懂不觉,只诚心道:“我是要多谢你……若非你一言惊醒,华却邪险些铸成大错。”
叶鸩离神色稍霁,走得远了,却悄声笑道:“师伯祖,看起来四师姑嫁不去华家啦,先说好了,谁赖我谁是王八龟儿子,也别叫我拔橛子顶缸。”
唐一星纵容的叹气,突然问道:“你怎知我过得不开心?”
叶鸩离笑了笑:“你看我的时候,是透过我在望另一个人。”
长睫毛浓密的扇动着,轻柔的敲碎时光,吹散了唐一星心头许久的岁月尘灰:“这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?是不是……与七星湖有关?”
唐一星不答,他老虽老了,但青袍舒展,气质仍潇散如竹,良久方道:“明日开始,寅时起身,我传你漫天花雨……还有我自创的覆我华裳。”
一个月后,唐一星令叶鸩离与唐拙,试演漫天花雨覆我华裳。
细而沉的铁砂雨幕般洒出,无可抵挡,无孔不入。
唐一星独创的暗器手法精准巧妙不说,更有种独特的优美与个性,无生命的暗器于他却是情人的身心,微妙而充满灵性的无所不能,早将暗器的技巧,升格为一种无声无息的艺术。
此刻叶鸩离与唐拙施展出来,虽不至炉火纯青之境,但也颇值一赞,唐拙准头与手感略胜,叶鸩离却妙在变化,两人算得平分秋色。
唐一星看罢,半晌不言语,心中既喜且不满,喜的是叶鸩离学得极好,不满的是他显然还可以做到更好、好上加好、无边无际的好。
落日余晖中,叶鸩离沾着汗水的脸,五官眉眼明明并不相似,却总感觉依稀如故人初见,彼时飞花如雨,亦真亦幻,心境沧海月明,珍若吉光凤羽。
唐一星突然想喝酒,塞外烧刀子,如啖刀锋,割舌穿肉一般的烈酒:“阿拙,去拿酒来!”
酒拿得很快,三个人也爽快,纷纷仰脖,咕嘟就是一大口。
唐一星道:“阿离,漫天花雨的手法、诀窍、要旨我均已倾囊相授,再没什么可教的,你人聪明,悟性好,但我得再跟你啰嗦一次,无论哪种武技,躲不开熟能生巧四字,再好的天分,也需后天的定力和勤勉,否则就是浪费,老天都饶不过你去!”
叶鸩离摸了摸微红的耳垂:“明日我就回七星湖了,师伯祖,今儿的教训就免了吧?”
唐拙责道:“老爷子的教训,你以为轻易听得着?丑哥和我……被阿爹念叨一次,都得欢喜得一宿睡不着觉。”
语中略有酸涩之意,但一口酒下去,却又大笑:“阿离,多谢你,这还是我头一回跟阿爹一起喝酒。”
唐一星搁下酒碗,缓缓道:“阿离,你不肯当唐家的姑爷,我很安慰,毕竟没有看错你……若你一口答允,我也就不是你的师伯祖了。”
叶鸩离似笑非笑:“难道我配不得唐家的姑娘?”
唐拙喝得不少,当即道:“你断袖,断得江湖尽知,还专门断在苏错刀身下,唐家的女儿,岂能任由你冷落糟践?那日我不过是奉阿爹的令,试探你罢了……”
“此关一过,唐家真正当你是同门,为你作臂助后盾。”
叶鸩离心知肚明,自那日断然拒绝亲事,唐家上上下下,反而待自己愈发亲近。
那位险些要嫁华却邪的梨涡四师姑,偷偷送了自己一只鹿皮囊,上面绣了一只据说是凤凰的杂毛大胖鸭。
更有大胆泼辣的姑奶奶,则悄悄扯过自己:“阿离,别老被你们宫主欺负……还有,你腰生得漂亮,腿又长又直象牙筷子也似,玉带围腰或是观音坐莲都是极好的姿势……”
只把叶鸩离臊得撒腿就跑。
在唐家堡呆久了,似乎自己羞耻心愈盛而脸皮愈薄,心底日趋光明平和却更想回到苏错刀身边。
唐拙略一沉吟:“阿离,你为人重情,不涉虚伪,为何江湖中的名声一塌糊涂?反观苏宫主,怀龙山一战,据说白道诸位高人都暗暗推许。”
唐一星怒其不争,道:“他嘴太坏,武功又高得不正,离服众总差了一口气。”
叶鸩离抬手灌下一碗酒,笑了半晌,突然颤声道:“师伯祖,拙师叔……我是个胆小鬼,从小就是。”
他早已不声不响的醉得厉害,但酒品极好,也不闹也不叫,反而妙目流波,眸光蒙蒙的漾开,更有清媚之色从肌肤骨骼直透而出:“江湖中……便是七星湖里都说叶鸩离心狠手辣,杀人如草芥,更有层出不穷的恶毒心思去折磨人糟蹋人,其实他们说得半句也不错,哈哈,可他们不知道,我心里……我心里害怕杀人。”
“去七星湖之前的事,我都不小心忘记了,庄崇光告诉我,我爹活掏了娘,还要杀我,我就在袖子里藏了毒蛇去咬他……这怎么可能?我又不是畜生……我怎么敢?”
唐拙听得怔住,酒醒了一半。
“我杀的第一个人,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……他骂我狗杂种,我不是狗杂种,呵呵,我切得他都碎了,其实我早就该杀人,我是内堂那批弟子里,最后一个动手杀人的……他们还以为我不敢、不会……连庄崇光都快护不得我了。”
叶鸩离语无伦次的低声道:“杀完了,我一根手指都动不了,满身是血和碎肉,只知道跪着吐,吐得喉咙都破了,怕得好像就要发疯……是错刀给我洗的澡换的衣衫,抱着我睡了一宿,要不是他,我早疯了死了……”
唐一星拿过他手里的酒碗,温言道:“阿离,莫要说了,你也是逼不得已。”
叶鸩离摇了摇头:“不是的,我就是故意的……杀了那人之后,大家都怕了我,眼神就算再凶恶再愤恨,脸上还得乖乖的听话,师伯祖,有时候不敬只畏,也未尝不可……只要弹压得住他们,我就是叶总管,就能和错刀一起,守住我们的家。”
第四十七章
“我怕杀人,却不得不杀,起初每杀一个,我心都抖得厉害,真的是怕啊,有的还一时死不透,会扭动会惨叫,刀刺到肉里的感觉,从手心恶寒到脚底,像是疟疾发作……后来我就喜欢骂脏话,说着那些粗俗言语,我就怕得好些……再后来就习惯了,错刀也说越是怕越是不能怕……”
唐拙几乎坐不住,平日里也算口齿妥当,此时却只知道干巴巴的反复劝道:“阿离,莫哭了……擦擦眼睛,别哭了啊……哎,你也是邪派总管,一代小魔头,怎么这样喜欢哭?”
叶鸩离揉了揉眼睛,却微微一笑,尽是纯稚之态:“拙师叔,你真好,唐家堡也是真好……”
想了想,疑道:“可你家太爷爷为什么也骂脏话……输了棋有那么难过么?”
唐一星冷静的解释:“自然难过,他天天大龙愤死,都愤死了,能不难过么?”
叶鸩离呆呆点了点头:“哦,难怪……”
“那你困了么?”
叶鸩离迷迷糊糊的又点了点头。
“那还不睡觉?快去睡!阿拙,背他回房!”
唐拙对自家老爷子的崇拜敬仰,攀升至一个新的高度。
叶鸩离次日一早醒来,实在没脸皮再去拜别唐一星,唐拙送他出唐家堡,笑眯眯的提醒道:“阿离,你喝醉了的模样糟糕得要命,容易被拐子给卖了!”
叶鸩离白他一眼:“卖给你们唐家堡?”
“你肯么?就怕你们苏宫主不舍得。”
叶鸩离便得意洋洋道:“错刀自然不舍得……便是拿你们老爷子来换我,他也不换的。”
唐拙笑了笑,道:“阿离,你保重。”
一路归心似箭,待穿过眉间浮屠,尚未弃舟登岸,已是一箭穿心。
越栖见丰姿若秀树,葳蕤温雅,独立于石矶,却不见苏错刀的身影。
叶鸩离不等小舟靠岸,飞身落于越栖见身前,厉声道:“错刀呢?”
越栖见退后两步,道:“宫主自然在他该在的地方……叶总管,此行可顺利?”
叶鸩离打量他片刻,狐疑道:“你为什么在这里?”
越栖见极坦然的与之对视:“自然是奉宫主的令,特意在此迎候叶总管。”
叶鸩离冷笑:“区区一个天馋君副使,也配候着本座?”
“如此说来,叶总管是要苏宫主亲自跪迎么?”越栖见淡淡道:“属下今晚一定禀与宫主知晓。”
他嘴边一抹微笑,似讥诮,更有轻蔑的恶意昭然:“还有一事,恐怕叶总管还不知道,属下前日已被宫主亲自提拔为天馋君首座。”
叶鸩离长途跋涉,进得南疆后,更撇下八名随从,日夜兼程的赶回来,本就疲累浮躁,闻得此言,好比三伏天套上了老羊皮混毛线的裤衩儿,又捏鼻子被灌了一缸山西老陈醋,登时里外刺挠发烧醋怒二火攻心,当即垫步拧腰,一腿立定如轴,一腿折扇般打开,一记鞭腿就抡了过去。
这记鞭腿既快且狠,腰力加上惯性力,只要挨上,越栖见的腰都能被踢得生生折断。
越栖见却不曾应腿而倒,一掌推过,同时轻飘飘往后纵去,身法颇为不俗,而掌风到处,真力竟也不弱。
叶鸩离心中一凛,足掌微一变向,啪的一声,正中肘弯。
越栖见低呼一声,踉跄几步站住,笑道:“叶总管,属下不是你的对手,但看在宫主的份儿上,还是别动辄就教训属下的好。”
说着轻轻卷起衣袖,但见胳膊肘处,已红肿一片。
一招小胜,叶鸩离却沉默良久,怔怔道:“你……他竟与你双修?”
短短三个月,越栖见从内力全无到能躲开自己的鞭腿,轻功更依稀有些苏错刀的影子,除了双修廿八星经,叶鸩离再想不出别的可能。
一双眼睛燃烧得干涸了,灼灼的,却带着些不甘心的期盼,盯着越栖见:“还是你采补了别的高手?”
越栖见温润如水的眼眸一瞬间亮得可怕,他轻声笑了:“依你的禀性,练廿八星经筑基艰难,我却自幼专精于此,事半而功倍,若你是错刀,你选谁?”
叶鸩离脸色惨白,眼神却渐渐清晰冷冽,异常沉静,道:“越公子这是要撅屁股露尾巴给本座看了么?”
越栖见点了点头:“如叶总管所料。”
日头渐斜,树梢投下的斑驳光影掠过越栖见的眉宇,阴暗与光亮游移不定,却又浑然一体:“这附近一个人都没有,正是属下跟叶总管袒露心迹的难得时机。”
叶鸩离扬了扬眉:“本座杀你,只在三五招之间。”
越栖见温言挑衅道:“不能一击得手,叶总管怎会轻易出手?何况你不敢……错刀早已不信任你了,叶鸩离,自咱们碰上以来,你背着瞒着错刀的事情太多。否则你以为如今内堂,咱们分庭抗礼之势从何而来?”
叶鸩离微微阖目,手指在袖中扭曲颤抖着,道:“你只是要内堂之权么?本座不信。”
“不必套我的话。”越栖见全不在意,道:“你想知道的,我都会告诉你,你不想知道的,我说不定也会告诉你。”
“不过我有一事不解,越栖见一直是个卑微弱小、挣扎求存的可怜虫……如今也只是苏宫主的胯下之宠。”说到此处,忍不住一笑:“你为何一直提防我?疑心我?甚至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怕我?”
叶鸩离也笑了笑,一如既往的骄纵而夺目:“因为我看得见……”
“看得见你心里藏着一把刀。”
越栖见笑意一凝,低声道:“叶鸩离,你怕得对了。错刀武功虽高,但对危险……还真不如你机灵。”
叶鸩离冷笑:“那你费尽心思再入七星湖,到底为了什么?”
“我为的什么,依你的心思头脑,永远也不会明白……但我会和你们一起,把七星湖送到巅峰,然后……灭了它、亡了它、绝了它。”越栖见说着,瞳孔里乍现的光芒令叶鸩离遽然而惊,像是眼睁睁看到恶魔终于挣脱了人的皮囊,背后一片冰凉彻骨,半晌却笑吟吟的讥道:“越公子小心些……如果错刀看到你这样的眼神,就算你是九尾狐狸精转世,他也容不得你再骚气哄哄的活蹦乱跳。”
越栖见眼睛的线条依旧柔和温雅,但里面闪烁的,却是焚毁一切的锋利,蠢蠢欲动的戾气:“放心罢,在错刀面前,我自然懂得收敛,不留半点蛛丝马迹,务必让叶总管哑巴吃黄连,满腹诤言却是挖心亦不得人信。”
叶鸩离忍不住大笑,道:“就凭你?”
越栖见嘴角挑起的弧度不惊尘梦的柔软:“就凭我。你会看到我一步步怎么做,却无力阻止,甚至连看都看不懂……叶鸩离,我真可怜你。”
叶鸩离不遑多让的词锋狰狞:“明蝉女那个被青城派玩儿了又扔掉的贱人,留下你这背祖忘宗的孽种,若你爹娘在生你之前就被庄崇光先奸后杀……倒是七星湖之幸,本座一定亲自去给庄宫主上一炷香。”
越栖见不动声色,道:“如果叶总管的能耐,只在嘴上功夫,我会失望的……”
不待叶鸩离开口,突然笑道:“明蝉女也留下了一苇心法,叶总管学还是不学?”
叶鸩离心头一沉,眼神凌厉得近乎凄厉:“一苇心法……你做了手脚?”
直到此刻,方真正慌了神。
越栖见撕开人皮与自己针锋相对,虽突兀虽愤怒,却也算不得石破天惊措手不及,反而有一种悬于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的轻松,但若一苇心法中另有乾坤,苏错刀……错刀怎么办?
叶鸩离只觉铺天盖地的恐慌将自己淹没,几乎能听到心一下下杂乱的剧烈的硬砸在胸骨上的声音。
越栖见玩味的看他一眼,安抚道:“放心罢,我并非武学宗师,哪能在如此玄微奥妙的心法中设下隐患?错刀于武学又是何等出类拔萃,我怎敢在他眼下弄鬼?”
叹了一口气:“何况我是真心想把一苇心法传给他……”
叶鸩离惊魂乍定,已出得一身冷汗,当即压不住脾气,毫不留情的嘲笑道:“真心?你是真心愚蠢……被错刀骗得丢了心法又丢内力,还被当成一块用完的脏抹布随手给丢了。”
越栖见脸色微微发白:“是我有心成全罢了,你以为错刀骗术有多高明?再高明的骗术,也只能骗到那些肯相信的人,我……我只不过愿意去信他。”
叶鸩离轻描淡写便揭开伤疤:“好罢,你既然不笨,那便是下贱了,贱到自取其辱,还沾沾自喜。”
说罢愉悦之至,眼瞳里璀璨闪烁,一派无邪的天真。
越栖见沉默片刻,笑容突如拨云见日:“我爱他,就给他伤我骗我的权利,我心里愿意……你说的没错,我就是这么贱……”
话音骤然坚冷若冰石,铁骨铮然血气凛然:“可我再贱,却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……这条路上,谁拦我,谁死。”
叶鸩离的眼神完全是在看个疯子:“你要宰了七星湖,错刀难道会给你递刀子?越公子,别人要奸你,你会自己脱裤子么?就算你会,可错刀也不是你,懂么?”
越栖见摇了摇头:“苏错刀的骄傲与野心,你又怎么能懂?七星湖只不过是他的桎梏,来日枷锁粉碎,无门无派反而是成全了他,亦成就了他。”
叶鸩离已不想听下去,心中只是后悔,为何没在一开始便弄死了他,顺风顺水的十多年里,没有任何人能如越栖见一般,带给自己这般巨大而阴郁到无法形容并捉摸不透的恐慌。
越栖见微微一笑,目光幽深而明丽:“这一刻起,你已在我的陷阱之中,弓弩都已架好,叶鸩离,我要你死。”
第四十八章
苏错刀正在殿中与黄吟冲议事,两人相谈甚欢之际,只听衣袂带风声,随即叶鸩离便直闯而入:“错刀……你信不信我?”
黄吟冲一愣,笑道:“阿离回来了,唐家堡风光可好啊?这几个月,有没有念着我老人家?”
轻轻几句言语,抹去他擅入的不妥,转为一派长幼叙话和乐融融。
只可惜他老人家做俏媚眼给俩瞎子瞧了,叶鸩离根本不理睬,苏错刀则是根本不计较,只问道:“漫天花雨学得如何?”
叶鸩离身子微微哆嗦,呼吸毫无章法的急促混乱,道:“错刀,你要信我。”
黄吟冲无奈,深感自己年老色衰,叹着气站起身来:“宫主,这几个月咱们声势大涨,今日须弥堂又新来了十名弟子,属下得去掌掌眼把把关。”
苏错刀点了点头:“劳动黄堂主,去罢!”
目光如夜色,深沉而暖的漫过叶鸩离,道:“过来。”
叶鸩离走近,像是回巢的倦鸟,跪坐在他的身旁,紧紧靠着他的腿,却仰起头来,有些仓皇而坚持的神色,索取一个亲吻。
苏错刀干脆滑出椅子,坐在了地毡上,将他拥入怀里,手指在他汗湿的发间缓缓穿行,衔住他滚烫的唇,再噙住舌尖,火热的唇齿交融,不带丝毫的色欲,却让叶鸩离浑身酥软的喘不过气来,只能无意识的回应,应接不暇的被席卷一空。
良久叶鸩离背脊卸了力,完全松弛下来,头枕着苏错刀的腿,沉甸甸的委屈与疲倦涌上,不禁带了浓浓的鼻音:“错刀,有人欺负我。”
苏错刀低声笑道:“越栖见么?”
叶鸩离点了点头,面颊轻轻蹭着他的腿,道:“咱们得小心越栖见,他……他果然包藏祸心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他迎侯我时,自己告诉我的。”
苏错刀略一沉吟,道:“廿八星经还是不对?”
叶鸩离迟疑了一瞬,却不得不说道:“一苇心法是真的,他不曾敢做手脚……可他会毁了七星湖。”
苏错刀嘴角上扬,既是优雅,又是漫不经心:“他一日不是宫主,一日便毁不了七星湖,若他能执掌七星湖,自然也就舍不得自己的家毁于一旦。”
见叶鸩离仰起头张口欲言,目光中情绪异常的敏感而激烈,便伸手轻轻覆上他的嘴唇,缓缓道:“阿离,你路途辛苦,太累了,先睡会儿。”
叶鸩离一向听苏错刀的话,从幼时到如今,这么多年世事洪荒,只要用力靠着他,便绝不会错。此刻身遭尽是他的气息与温度,叶鸩离阖上眼睛,声音稚弱得像只猫:“你陪着我么?”
苏错刀嗯的一声。
叶鸩离便很安心的睡去。
苏错刀呼吸悠长,翻看着黄吟冲呈上的卷宗,偶尔抚摸他的头发颈子。
叶鸩离睡得并不深沉,却不愿醒来,听得隐约蝉鸣和些微的风过树梢声,亦感觉到光线渐次幽暗,心知已到了薄暮时分。
朦胧中听到有人进得殿内,随后便是有问有答,喁喁低语。
那人的声音微雨打落花似的柔和好听,不但不吵,反而更令人神思安宁,叶鸩离却猛的睁眼坐起身来,蓄势待发,几乎就要咻咻的扑上去。
果然是越栖见。暮色中他身影如水墨洇染,侧过头,目光明亮,微笑道:“叶总管醒了?”
苏错刀若有所思,道:“你告诉阿离,你要毁掉七星湖?”
越栖见眸中含笑,语气却平淡:“岂止七星湖,还有北斗盟、白鹿山、少林、武当……千秋堂、瀚海无回派……总之名门大派,无论正邪,通通都砸个粉碎。”
苏错刀大笑:“一网打尽么?”
越栖见凝神思忖,道:“一网打尽很难,以刀杀刀,一个一个慢慢来倒是可以。”
苏错刀漆黑眼瞳若星河倾覆于深海:“那依你之见,是从北斗盟开始么?”
说着指了指越栖见手边厚厚一叠卷册,方才自己已粗略看过一遍,正是一整套重创乃至覆灭北斗盟的计划。
在越栖见的部署下,七星湖外三堂二十七分舵,内堂斩经所天馋君等可以动用之力,架构、配合、协调,时机,无不达到最精细周密且无坚不摧的程度。
而且对可能突发的几乎每一种变数,都尽可能的考虑详尽,作出妥当可行的安排和应对。
整套计划堪称完美,毫无瑕疵。
越栖见才能一经展露,竟是令人屏息的锋芒耀目。
苏错刀忍不住赞道:“好极!你若身处白鹿山,或许孟自在的山主之位,便会传与你而非任尽望了。”
越栖见眸光如月华,静静凝视着他:“或许另有一人,比我更该是白鹿山弟子,又或许他根本不需要在白鹿山或是七星湖,也会自成一方天地。”
苏错刀心中一动,仿佛一把奇崛寂寞的钥匙终于遇上契合的锁孔,孤鸿而得惠风之伴,灵犀一点,遇之愈深,却反而一时无言。
越栖见低头翻开卷册,瞥一眼叶鸩离:“叶总管要不要一道参详参详?”
叶鸩离挣脱苏错刀的手,从未遭受过如此的羞辱,自回宫来,所有的压抑愤懑以及恐惧刹那点燃,不知不觉杀气已无可克制,急不可待的要从体内冲出,却道:“错刀,我要杀了他,你许不许?”
苏错刀站起身来,神色冷峻:“叶鸩离,任性也要有分寸。”
叶鸩离不说话,执拗的坚持着,目不转睛,那是一双被逼到绝境却说不了话的困兽的眼睛,要用仅剩的疼痛与迫切,钻进他心底的最柔软处。
苏错刀与之直视,冷冷道:“出去。”
叶鸩离转身而去的时候,越栖见几乎能听到他胸膛里微弱的破裂声,苏错刀是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盏微光绝不愿想让,这样的局面又是自己意料之中一手促成,但奇怪的是,这一刻叶鸩离的痛,自己感同身受,更仿佛与之隐秘的分享,恍惚中已开口问道:“为什么这样对他?”
苏错刀不明所以:“他做错了事,我还要怎么对他?”
越栖见脸色有些苍白:“叶鸩离对你……他对你……”
情深意重四字只在舌尖,却开不得口,只觉哪怕替叶鸩离说一句好话,也是千难万难,着实有违自己的心意。
苏错刀似有所悟,淡淡道:“阿离是孩子脾气,自小被宠得太过,喜欢他的人也太多,但有所求必能如愿,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,他自己也觉得理所应当,顺风帆驶得无可匹敌又有什么用?逆境之时,只怕一击即溃……你是外柔内刚,他是外强中干,栖见,阿离不是你的对手。”
说着问道:“你方才为什么不告诉我阿离伤了你的手臂?”
他目光到处,早看出越栖见左臂不甚灵活,稍加推测,便知是叶鸩离的手笔。
越栖见的笑容里露出些许尖锐:“要我在你面前哭诉么?堂堂男子屈居人下已是身不由己,难道还要学妇人胡搅蛮缠的争宠示爱?我不会,也不屑。”
苏错刀低声道:“栖见,跟我在一起,只会让你觉得屈辱?”
越栖见一怔,当即摇头:“不……我心甘情愿的,但……但我也不愿与叶鸩离一般,作恶无度,心无悲悯。”
苏错刀道:“栖见,你是明蝉女的后人,又是苏小缺的亲传弟子,你的安身立命之所,只有七星湖。阿离待你如犬豖泥尘,你对阿离却并未落井下石,足见你纯善,但无论善恶,都需得有足够的力量以为支撑,否则就是笑话,就是你那根被拽断的手指。”
眼眸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:“不管你心里存着什么别的念头,你从出生起便是七星湖的人,改不得,抹不掉。”
两人目光一触,越栖见头皮一炸,似有一把利刃贴着咽喉直擦了过去,无意识的慌忙避开他的眸光,不由自主便脱口道:“错刀,我不喜欢七星湖,可……可我真心喜欢你。”
苏错刀点了点头,慢慢握住他的手,苏错刀的手指骨节稍显突出,掌心因常年握刀,更有些令人酥痒微麻的粗糙感:“栖见,我不擅权谋之术,你擅,七星湖诸多事务,你得助我。”
越栖见手心沁出一层薄汗:“叶鸩离才是内堂总管。”
苏错刀轻声道:“你的才华胸襟,颇有胜阿离之处……我只盼着能信你,我能信你,是不是?”
越栖见明显的迟疑了一瞬,答道:“能。”
苏错刀眉扬了扬:“七星湖刚入七席即对北斗盟下手,该用什么说辞?”
越栖见不假思索,道:“一是桑鸿正被采补脱阳而亡,得坐实到宋无叛身上,二来清理门户,既然宋无叛修习廿八星经,七星湖便该为正道除此一害,三是此人大奸大恶,蒙沧羽大师收养之恩授艺之德,但据传沧羽大师早已亡故,我猜多半是他弑师背祖。”
苏错刀眼神微冷,道:“二三都由一而来,就桑鸿正一事,如何取信于正道诸派?”
越栖见心念电转,过往数幕纷至脑中,灵光乍现,决定行险一搏:“错刀,我有一事……想告诉你。”
苏错刀注目于他,带着几分明显的探究与期待。
“我年幼时,何家大公子曾到桑家小住,替桑鸿正询问关于七星湖的事,后来大概是可怜我,待我十分友善,可在咱们前往月牙峰的路上,他却又一副没见过我的模样……何公子脾气古怪,因此我心中虽疑惑,却也不敢相认叙旧。”
苏错刀良久不语,越栖见的心渐渐沉下去,几乎已然绝望的那一刻,苏错刀轻轻抬起他的下巴,声音温存得近乎暗哑:“栖见,我当初怎么就舍得伤你?”
越栖见嘴唇微张,刚说出一个我字,苏错刀的舌尖就顶了进来,堵住了他,随后热烈而狂乱的,近乎本能驱使也似,占有了他的唇齿口腔。
越栖见一时之间竟没有了呼吸的余地,全身每寸骨头关节都在这种激情的侵袭下迅速脱力,仰着头,感觉到融化般的晕眩。
单单一个吻,就能拆散他,将他吞吃入腹,就像足了一场烟花盛放的性爱。
第四十九章
苏错刀的心肠刚硬冷漠,嘴唇却出奇的柔软细腻,跟他亲吻的滋味美好到像是在云端咀嚼美梦。这个吻逐渐转移开,从唇舌滑向下巴,吮吸着越栖见的耳垂,最后停留在他突突跳动的颈脉处,啃噬一般轻轻拉扯着,火花溅上皮肉般的微痛,却刺激无比,越栖见忍不住从咽喉深处逸出一声低吟,双手死死扣住苏错刀的肩,抬起下颌,让纤长的颈子更多的暴露在他的攻击下。
苏错刀呼吸的热度,使得越栖见光洁的肌肤一阵阵的泛起细小的颤栗,他的手却沿着后脑勺慢慢往下,摸到越栖见的腰肢,流连片刻再到臀,也不褪去衣裤,就隔着薄而柔软的丝质夏衫,在私密处慢慢画着圈的揉弄,间或往里顶上一顶。
越栖见慌忙伸手去阻拦,眼神却已见散乱迷蒙,这些时日在苏错刀身下被开发得极度敏感,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挑逗撩拨。
雪白的亵衣像是第二层皮肤,黏黏的紧贴住后面,甚至浅浅的陷进了甬道,湿润的摩擦着,带来极为羞耻却令人沉沦的酥痒感。
越栖见情难自禁,勉力压抑着体内窜升的热,断断续续的求道:“不,不要在这里……我们回去再弄,我是说……”
苏错刀反手将他压下,一根修长的手指猝不及防的完全捅入:“你不用说……腰抬起来!”
越栖见脖子猛的伸直昂起,像是要叫喊出声,却只是发出了模糊低回的呜咽,他最要紧的地方藏得不是太深,指尖似乎碰到了,却又仅仅是将将触及,那种被填得半满,却愈发空虚的感觉顿时充斥全身,所有的理智都被欲火消弭殆尽,不由自主,听话的抬高腰肢,脊背向后弓起。
苏错刀抬手扯落他的衣衫,他双股间已是其滑如油触之如脂,忍不住握着他的腰,用硬得笔直的欲望去触摸去感受,再一分分的攻城略地寸土必争的杵进去。
越栖见忍耐的咬牙吸气,随着他的进入,绷起腰迎合着,待完全吞入那强悍硕大的性器,眼睫毛都湿得透了,全身肌肤更透出一层粉润的绯红。
知道随后而来的必是一场燎原之火,有些害怕的回头悄声央道:“慢一点……也别……别太久……”
苏错刀低声一笑,吻住他的唇,肉刃猛的抽出,又霸道的长驱直入,虽不甚快,一记又一记,却是最彻底的贯穿撞击。
越栖见不能自持的叫出声,内壁酸胀无比,又热得要烧起来,紧致的甬道原本就接受很吃力,细嫩的入口因撑到极限,而变得有些半透明的凄惨,却更显一种淫虐的诱惑力。
苏错刀用力攥住他的手,哑声道:“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……自己摸摸,看里面有多紧多热……”
这样浓烈放荡的情话,逼得越栖见后面又是一阵绞得死紧,痉挛一般,剧烈到不能承受的快感在下腹和尾椎处骤然炸开,苏错刀略略一停,愈发急切而凶狠的抽插,挤着那一点反复碾压。
快被操干得不行了,越栖见不由自主的打着哆嗦,却扭动摇晃着腰臀,无意识的往后挺送,内壁缠得更紧,呻吟中春意慵懒的荡漾蔓延,连什么时候攀升到了顶点都不知道,只觉浪潮无休无止,身体如灵魂一般,丧失了所有重量,自由自在的越飘越高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小腹后庭已是湿得一塌糊涂,似乎还短暂的晕厥了片刻,待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,却发现苏错刀把自己抱入怀中,自下而上的顶弄:“来,自己动!”
“不,不,我不会……”越栖见失神的喘息着,却愈加紧张的收缩咬住了体内的滚热欲望:“我也够了……受不住了。”
苏错刀黑发微散,肤光如霜雪,汗珠一滴滴落在他光裸的腹部,整个人华美近妖物,充满致命而危险的诱惑力,令人无从抵挡抗拒:“你怎么这也不行,那也不肯……又口不应心,好生别扭挑剔。”
说着衔住他的耳垂,不顾他轻微的挣动,将他双腿缠上自己的腰,手握着胯,抽出一半,又复重重按下,尽根直入,这一下借助体位,顶到了深无可深之处,越栖见眼前一阵发黑,感觉自己已经被戳穿了血肉却又塞满得不留一丝缝隙。
瑟瑟抖着想深呼吸一口,苏错刀已失控的大力直舂起来,快感来势汹汹,积累得如山如海,被插弄得一个字也说不得,只能哽咽着狠狠咬他的肩,一时腰轻颤着,前面一股股白液又喷射而出,整个人窒息也似的抽搐着,后穴深处更是发了疯一般拼命咬得紧了。
月明华殿,一双人抵死缠绵,已不知今夕何年。
“醒了?”
苏错刀俯身在他肚脐下的红痣亲了一口,越栖见双腿蜷缩起来,又痒又笑,有气无力道:“差点儿被你弄死,真的……够了!”
苏错刀与他并肩躺着,突然低声道:“何逐空那日移开了一碟姜丝梅子,后来月牙峰上你告诉我你不爱吃酸……我心中隐约有些起疑,但也不愿问你,我不得已骗过你,哪天你就算要骗回来,也是理所应当,我绝不会责怪你半句,可我没想到……没想到你竟全不瞒我,还肯留在我身边。”
珍而重之的攥住他的手:“栖见,你脾气其实不好,善得有些傻,做事又不够干脆利落,武功也差,容貌更不是什么绝色,连云雨之事也生涩得很……”
越栖见哭笑不得,再也听不下去:“你到底要说什么?”
苏错刀侧过头,一一吻过他的手指,在断指处格外轻柔的怜惜良久,道:“我本不该喜欢你……可只要一想到有你陪着,我心里就说不出的快活安乐……”
想了想,只觉词穷,道:“只要是你想要的,什么我都可以给。”
做戏时风流放逸妙语如珠的人物,一旦动了真心,竟笨嘴拙舌到如此地步,越栖见心中好笑,眼角却红了,颤声道:“我只要你不再骗我。”
苏错刀道:“好。”
越栖见不禁又问:“若我做错了事……”
“我宁可一刀杀了你,也不会再骗你哪怕只言片语。”
越栖见瑟缩了一下,苏错刀即问道:“冷么?你内力还是不足……”
拉开越栖见的腿,正色道:“方才倒忘了双修之术,再来一次可好?”
优钵书阁处于黑水湖底,从山怀暗门进入,一路怪石嶙峋,异草古藤,仅有石壁里嵌着的银灯照明,青光微亮,倒更显幽暗阴冷,直入幽冥地府也似。
优钵书阁仅宫主可进,一把四钥升降寒铁锁把门,共四个钥匙孔,各有玄机一露三藏,更得分五步方能打开,且次序绝不能乱,一乱则闩销卡死,进而引发机关,擅动者必死无疑。
叶鸩离静静看着苏错刀依次取出钥匙打开锁,任由他领着自己进入书阁,再走入书阁内一座小小石屋。
石屋中简朴寒素,仅一蒲团、一孤灯、一大坛清水,另有些干粮等应用之物。
苏错刀将叶鸩离按坐在蒲团上,自顾坐到他对面:“此处如何?”
叶鸩离生了三天气,此刻虽还想接着生,却架不住苏错刀跟自己温言好语,当下撇了撇嘴,道:“不好……跟坟墓似的。”
苏错刀叹道:“你心浮气躁,不把你关在这里,我着实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让你练成廿八星经。”
叶鸩离兀自不服气:“我在怀龙山,风头出得还不足么?晏大川都败在我的剑下,佩服得恨不能大磕其狗头。”
苏错刀扫他一眼,强压住一脚踹死他的欲望,起身道:“阿离,廿八星经得来不易……就当为了我,我求你长进些罢!”
叶鸩离抿了抿嘴,突然道:“攻打北斗盟前,我得出关。”
苏错刀略一思忖,颔首道:“也罢。”
想着他疑心病重得既无事生非,却又有几分可爱,一时手痒,忍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,转身去了。
绕出山壁,却见黄吟冲正侯在路边,羽衣道冠,拂尘轻扫,唇若朱砂,须眉却已雪白。
苏错刀停足,问道:“黄堂主有事?”
黄吟冲一笑:“花木正盛,晴光削翠,敢请宫主同游?”
两人沿溪而行,淙淙水声中,黄吟冲道:“宫主为什么着意提拔越栖见?”
“栖见足以胜任。”
他答得冷静而直接,黄吟冲却摇了摇头,斜插入鬓的长眉挑起:“若非见你与鸩离一心一意,我当年也不会诸多护持,甚至暗暗推波助澜,助你稳固宫主之位。”
银丝拂尘挥出,一根从旁逸出的树枝咔嚓落地:“七星湖……无需两位总管,更经不得内乱。叶鸩离执掌宫务数年,并无任何差错,他只是有些过于依赖宫主罢了。”
苏错刀淡淡道:“黄堂主,若我现在死了,阿离能掌得了七星湖?”
黄吟冲一怔不语。
苏错刀道:“可越栖见能,而且名正言顺,既有血缘且有师承。”
黄吟冲沉吟片刻,道:“属下历经数代变幻,看着七星湖由盛而衰,到得垂暮之年,终是等到了你……宫主年纪虽轻,却是最有为也最能为者,七星湖离不得你,为何要轻言一个死字?”
苏错刀待黄吟冲颇为尊重亲厚,微笑道:“难道你还指望我长命百岁?苏错刀虽为宫主,亦不过七星湖的一块砖石一支薪火,越栖见与阿离并存,七星湖就更多了一重保障,我死,阿离若掌得了七星湖,栖见即可任内堂总管,若栖见夺得宫主之位,阿离可领外三堂,有唐家遥为倚仗,栖见再怎么势大,也伤不得他。”
黄吟冲沉默,双目陡闪过一丝老辣的亮光:“错刀,你跟我说实话,你寻回廿八星经,又谋得白道七席,之后……是不是就别有心思了?”
苏错刀点了点头,漆黑眼瞳神光凝定:“我要以刀求道,得窥武学的无上之境。”
黄吟冲心头一震,喉头微起颤栗,只觉惊魂动魄。
此一刻,苏错刀的身姿气势,以七星湖之四峰五山幽谷碧湖,亦显局促狭小,不堪容纳伸展。
“我需要对手。”
黄吟冲隐有所感:“谁?”
“谢天璧,聂十三之后的江湖第一人。”苏错刀顾盼神飞,眼神锋利如开刃:“去年白鹿山孟自在曾说,若生死相搏,我三十招内会死于谢天璧之手,若切磋刀术,百招而败。”
“此后我廿八星经大成,刀法更有突飞猛进……却不知如今或是数年后,能否与谢天璧一战?”
黄吟冲亦不免动了豪兴,悠然神往:“若你能战而胜之,七星湖才是真正的压赤尊峰一头,一扫多年屈居其下的闷气。”
自家宫主如此出息,黄老妖道的操心也就少了几分,老爷子胡子长,不操心了八卦忙,眼珠一转,问道:“宫主啊,我近日来有一事颇为不解,盼着你能为我老人家宽一宽心才好。”
别有意味的一笑:“越栖见……还有阿离,你心里到底喜欢谁?”
苏错刀道:“我两个都要。”
见黄吟冲笑容瞬间僵硬,反问道:“不行么?”
黄吟冲艰难的咽了口唾沫,道:“错刀……我的意思是,你更喜欢谁多一些?他二人总有些不同罢?”
苏错刀道:“自然不同。”
遥遥看向远处崖顶云生,声音里几许怦然心动:“栖见是空山新雨后,月出东斗。”
黄吟冲绝非不解风情,当即颔首:“倒是个妙人,阿离呢?”
苏错刀道:“阿离他……只是阿离。”
黄吟冲没听懂,皱着眉直摇头。
苏错刀想了想:“栖见是快雪时晴帖墨韵五彩,阿离……字还没认全。”【注】
黄吟冲悠悠叹了口气:“阿离的体质可是万中无一的天生内媚。”
苏错刀看他一眼,道:“那也跟你老人家无关。”
黄吟冲被他咄咄逼人的眼神杀了一记,却悍然不退,依稀当年独守金江的血衣魔道风采:“可是宫主,你还是说不清楚你更喜欢谁。”
这可真是当头棒喝,一棒把苏错刀打懵了,当下驻足于道中,低着头,十分用心的冥思苦想。
黄吟冲相隔数步回头看,但见他眉目宛然一个少年沈墨钩,只不过沈墨钩天生情种,墨即是色,即便年少时,已见情深入骨,宿命难全,眼前这人……于情一字,心里却住着个大傻缺,眼前乌鸦扑扑的飞,两眼一抹黑——黄吟冲不敬的腹诽,并哀怨着如此大好皮囊,竟被此人不当回事的平白辜负,岂非明珠投暗珠玉委尘焉?
良久,苏错刀抬眼看他,道:“我想不清楚,太难了。”
黄吟冲的脸顿时堪比一张半生半熟的螃蟹壳儿,又青又红,只觉无言去见地下情生情死的十数位宫主,当场捂着脸直跳脚:“作孽啊,丢人哪!我老人家可没法儿活啦!”
叶鸩离手持灯盏,一芯冷光照得他面容如青玉,凭生明薄易碎之感。
一手将廿八星经轻轻放回盒中,推入书墙。
他仰头看着满满一壁书册秘籍,一动不动,姿态凝固了也似,良久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,所有神情尽皆收起,飞身取下薄薄一本册子。
那本册子捧在手中,书页已作旧黄,手指轻抚之际只觉脆而微涩,封面四个玄色篆字:天魔大法。
作者有话要说:注解:快雪时晴帖,这里觉得用快雪时晴帖来比越栖见还是很合适的,捂脸,抄一段关于这个帖子的描述:于行书中带有楷书笔意,以圆笔藏锋为主,神态自如,从容不迫,起笔收笔,转换提按,似山蕴玉,虽不外耀锋芒而精神内涵,骨力中藏,识者有“圆劲古雅,意致优闲逸裕,味之深不可测”之评,而其平和简静,从容中道而以韵胜的书风已成为晋人之书的特色。
第五十章
这一日风清日白,武当玉虚宫中贵客至。
明德真人生性懒散洒脱,正坦腹高卧,闻得何家大公子特意上山一会,忙披了灰色大褂,起身出迎。
他二人本是忘年故交,明德嘴虽坏,却敢作敢当,性情颇为憨直天然,何逐空则有林下风,更风雅绝伦,虽来往不甚密切,但每次遇上,无论品茗斗棋亦或谈天说地,均甚尽兴愉悦。
待见着何逐空,明德不觉一愣,脱口而出:“大公子何以憔悴至此?”
时刚入秋,金风微凉,何逐空颈中已围上了紫貂,丰润水滑的貂皮,更衬得他一张脸毫无光泽的惨白,唇色更是一片黯淡的紫。
闻言何逐空淡淡一笑,宽大的袍袖舒展开:“行路难罢了……但得以一访真人,逐空喜之不胜,再难亦是有幸。”
他面容枯槁,气质却仍是澹然意远,如朱藤缓步行松中。
明德并非世俗,又早知何家嫡系注定活不过三十岁,当即笑道:“且让老道煮茶待友。”
何逐空道:“在下亦想与真人好生畅谈一番,不过烹茶之事,还是容我一显身手罢。”
他随身带着管家侍从,那侍从蜗牛也似背着一大堆东西,此时有条不紊,依次取出熟铜小壶、净玉碾、茶瓢、紫砂壶、茶盏及各色茶叶:“公子请用。”
何逐空枯瘦的手指在小巧的黑陶茶罐上一一掠过,低语道:“阳羡紫笋茶?兰亭花坞茶?君山银针?还是庐山云雾?”
明德眉飞色舞,道:“自然是庐山云雾,老道极爱那浓醇鲜爽之味。”
何逐空微笑:“阳羡紫笋罢……此茶优雅,又有兰惠之清,我喜欢。”
说罢径自煽风点火煮水沸茶,脸颊稍起血色,眼眸中淡淡的郁色也随之转为悠然。
明德不禁苦笑,这位何公子重病体弱,行事却是不容他人置喙的心志坚定。
待茶烹得了,何逐空一手执紫砂壶,一手轻提衣袖,注茶入盏,他心平气和,火候掌握极有分寸,茶水倾出,青瓷盏壁绝无茶痕,茶花轻薄而细柔。
明德抿了一口,不觉摇头晃脑,心神俱醉。
何逐空病势沉重,本不宜饮茶,但心爱之向往之,也就不管不顾,一口紫笋茶饮下,略一沉吟,道:“此茶清澈明翠,令人尘心洗净,但逐空心中,却有一事沉沉坠着不得释怀。”
明德不禁呵呵笑道:“你一向不涉是非无欲无求的,比老道都像个出家人,还有什么事这般为难?”
何逐空淡淡一笑,藏着些许悲凉讥诮:“何家是从不问江湖是非……但真人觉得,江湖事可有善恶?可有黑白?”
明德正色道:“若不分善恶黑白,我辈又何须立足天地之间?”
“有真人这句话,在下此行便不枉了……”何逐空慢慢放下茶盏:“此事攸关一位命多艰厄的佛门僧人,更与七星湖北斗盟有关。”
饶是明德真人见惯了风浪,闻言也不由得一惊:“什么?”
何逐空眼皮垂着,道:“数月前,一位行脚僧人途径何家,特特求见在下,他说除却天机阁,只怕白道无人能为他们方丈做主雪冤……”
明德眉毛轩动,他再怎么直肚直肠,毕竟久历江湖,已听出何逐空要说的事大有玄机蹊跷。
何逐空叙道:“他们方丈便是宝月寺的住持沧羽大师,沧羽大师早年误入歧途,随后迷途知返皈依佛门,却不想死于自己一手养大的弟子掌下,杀他之人……则是北斗盟的宋无叛。”
看明德瞠目结舌,心中冷笑,不待他开口,又道:“宋无叛本就是白道叛逆宋千峰之子,更从沧羽大师处,偷偷习得廿八星经,不瞒真人……桑家桑鸿正之死,亦是此子所为。”
明德连连摇头:“北斗盟这些年来,实为白道一支新秀,宋无叛更是隐约有大侠气象,大公子这番话……不是老道不信,但众口铄金流言杀人,咱们可别冤枉了好人才是。”
何逐空不急不恼,仿佛明德的反应尽在意料之中,只静静喝完一盏茶,突然一字字道:“白道需要北斗盟。”
明德浑身一震,却见他目光骇人的锐芒闪闪:“七星湖渐有复起之相,白道需要北斗盟为锋为刃,名正言顺的直接对抗,真人,我说得可对?”
明德苦笑:“大公子看得通透,老道汗颜,却也深感无奈。”
何逐空神色倦怠,道:“可若本身即是恶,又何以制恶?若以恶制恶,善又何以存身?饮鸩止渴,岂可为哉?”
“我性命不久半死不活,自然比常人看得通透些,江湖中别的腌臜事,我也懒得多管,但欺师灭祖荼毒无辜,还能道貌岸然厚颜博名……我着实不喜欢。”
说到荼毒无辜时,眼神中厉色几近凶恶,挥了挥手,那侍从又变戏法也似,取出一只硕大扁平的木盒,何逐空亲手打开:“这些证物,真人请看。”
明德无法,伸头看去,但见里面一方又薄又小的金锁片,粗粗刻着无叛二字,一副棉布绣虎头的襁褓:“沧羽大师心思细密,宋无叛幼时的物事,皆妥善保管无遗……就连身亡后,也让宋无叛搜寻不着。”
何逐空详加解释着,心中暗道,李沧羽昔年可是在沈墨钩手里历练出来的,宋无叛的区区心机,他必定早有察觉,甚至传以残缺的廿八星经,恐怕也是别有用意,至于为何还会死于其手,那已是前人心肠,后辈无从得知了。
可叹宋无叛志大才疏,杀个人首尾都弄不干净,难怪每每被人玩弄于鼓掌。
明德皱着眉,指着盒中一截干瘪的断臂:“这又是什么证物?”
“那位宝月寺的逃亡僧人怕我不信,断臂为誓……”何逐空以手支颌,语气颇为淡漠:“他还说了,若各位不能为沧羽大师主持公道,他会在少林寺的匾额下或是武当剑池边,剖心挖肺、剔骨断头。”
明德吓了一跳:“这……这可使不得!出家人怎能恁大的脾气!”
看何逐空只笑不言语,不禁叹道:“大公子意欲何为,还是直接告诉老道罢!”
越栖见从天机阁回到七星湖之日,秋雨连绵如丝线密织,苏错刀未曾打伞,发肤微湿,静立于湖边石矶,眼眸中满是明亮而浓烈的欢喜。
越栖见没想到他竟亲自候着自己,心口一热,嘴唇都微微颤抖了,急步上前,两人四目深望,不由自主相对而笑,一股纯粹的暖流其间流淌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越栖见一低头,只见他仍然木屐赤足,忙蹲下身来,伸手去摸他的足踝小腿,又按着几处穴位看他反应。
苏错刀跟着蹲下,笑道:“腿不疼了。”
以往他腿伤发作时,肌肤炽热如火炭,如今越栖见一摸,只觉温而微凉,不禁喜形于色:“夜未莲当真对经脉旧伤有效……”
苏错刀却不正经,突然在他耳畔啄了一口,眸光微闪:“想我么?”
越栖见笑着避开,却被伸臂捉住,又一个吻落在眼皮上:“不说就不放你起来!”
他眼瞳漆黑幽深,凝视过去只觉情深不可描摹,荡气回肠。
越栖见用力抿着唇,抵死不说,这样的时光,这样的情境,这样刻骨入神的相思,简直患得患失得让人想失声恸哭。
苏错刀见问不出来,干脆也闭上嘴,一不做二不休,将他直接压倒在湿漉漉的石矶上,衔住颈侧一点点皮肉,舌尖轻抵着舔舐,一手已伸进衣襟,扯得散了,顺着胸口小腹一路往下点着火。
越栖见脑中轰的一声,脸都快烧起来了:“你要干什么!”
苏错刀进得脐下要地,伸手握住,如抚如磨,使之迅速颤颤巍巍的笔直立起,随后手指湿滑的往后探去,轻轻挤入,目光里的欲望已如火苗跳跃,又问道:“想我么?”
越栖见被弄得眼神微散,没法再跟他讲理,更怕他当真剑及履及,只得屈从于淫威:“想……”
呼吸明明已见急促,却用力按住他的手腕:“不许在这里……不要!”
苏错刀岂会被人所制?臂弯轻动,便腾出手来,刷的一声将他衣衫撕裂,露出整个上身腰际。
越栖见大急,竭力挣扎推拒,声音嘶哑中隐有泣音:“苏错刀,你放开我!我真的不喜欢这样!”
苏错刀动作即刻停住,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,片刻坐起身来,很生硬的安抚道:“我知道你断然不肯的……只是逗逗你罢了。”
越栖见惊魂乍定,怔怔看着他,说不出话来。
苏错刀对风月之事的羞耻心稀少得以毫厘计,幕天席地绝不以为奇,何况又是在七星湖,更没人敢于偷窥宫主的春宫戏,这般戛然中止,说与黄吟冲等人知,恐怕只会引来宫主蛋疼不举之类的疑心流言。
但自己不喜欢,他就可以自控。
一直觉得苏错刀颇有兽性,倒不是说他茹毛饮血食人生番,而是他无论习武亦或情事,都带着种近乎纯粹的专注与热情,肆意而坦荡,没有分寸不留余地,不假思索也不懂得收敛,有今朝无明日也似拼了命的去争去拥有,简直像是淋了油的干柴,烧起来便是一次献祭一场盛宴,不到燃成灰烬誓不罢休。
这样的性情行事,完全不能用聪明或者愚蠢来形容,就是一种生命中本能的兽性,甚至他对于七星湖的坚守执着,亦是这种兽性的延伸,七星湖是他圈定的领地,如同虎豹扞卫自己的丛林。
这样的兽性,自己既喜且恨,只想替他毁掉那丛林样的囚笼,从此他倘徉的的领地,便是自己,只有自己。
出神之际,苏错刀已帮他勉强整好衣衫,拉着他起身,问道:“你此行去天机阁,与何逐空交涉得如何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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