使君子 BY 千朵桃花一树生/江城
使君子 BY 千朵桃花一树生/江城
文案:
一个自以为三次恋爱未遂的家伙,
和一个自以为三次单恋失败的家伙的爱情故事。恩……
秦少与方瑛的故事.狐狸妖怪文
内容标签:灵异神怪阴差阳错情有独钟怅然若失
搜索关键字:主角:方瑛,秦少
第一章
秦少站在半山腰处,苦闷的看着干涸的河道,不知怎的,突然想起了娘说过的一句话,女怕嫁错郎,男怕入错行。
他从小就不大机灵,老是挨训,相貌也不够出众,不像娘,也不像爹,似乎从来就没开过窍。
他总觉得是娘对他太苛刻了些,可如今想了起来,娘说的话,没有一句不对的。
尤其是这一句,恐怕是对得不能再对的一句话了。
他怎么就偏偏选了这条路呢?他上面有七个姐姐,哪一个不是千娇百媚,精明狡猾,只有他要长相没长相,要本事没本事,修行修不出个结果也就算了,怎么就偏偏选了要做药狐呢?
若是不做药狐,就不会为了寻那几味罕见的药材被人捉住,就不会碰上那位命中的魔星,也就不会中了心意散,取也取不出,落得如今这地步。
秦少深深的叹了口气,想,心意散倒也罢了,我离那魔星远些,教他便寻不到便是了。
如今教他头痛的,却是天劫一事。只是从高人处得来的话却只是不懂,那位高人对他说什么”等到八月霜,九月雪,便是动身时,你只管一路朝东,遇到旱湖便停。那里就是了。”
秦少冥思苦想,只是不解。
他想,湖若是都旱了,还能见着活人么?没活人,哪个助他避天劫?况且八月怎么会下寒霜,九月又怎么会飞雪?
秦少满心的苦闷,又重重的叹了口气,想,先在这山里过一夜再说罢。
他如今也怕了,只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动,原本就学艺不精,若是再被打出原形捉住,只怕就难脱身了。他也怕万中有一,与那魔星撞到一处,岂不是自投罗网?
他这一路虽然走的偏僻,倒也不曾荒废手艺。前几日还碰上只狐狸,化作娇娥下山去色诱书生,可惜学艺不精,露出了尾巴来。被人瞧破,按住一顿好打,浑身的赤紫青红,若不是遇上了他,只怕半年都下不了地。
秦少想起便觉着可怜,又替她觉着侥幸,想,幸好只是打了一顿,养养便罢了。又想,幸亏我不必如此。
若是采补之时不巧遇着个法师,被取了内丹,那可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。
他正想得出神,便听身后有人娇滴滴的唤他,”秦少,秦少。”
秦少出了一身冷汗,回头去看,那女子鹅蛋脸,柳叶眉,笑起来娇媚,但又有些憨气,竟然也是相识的,便是那洞云山上的玉娇娥,不知为何会在这里遇见。
玉娇娥款款的走到他身边,笑着说道,”我这里有个姐妹的,前几日去看她,听她说起被人搭救的事,我就猜是你。”
秦少冷汗直流,想,我都跑出了几千里地了,怎么会这样巧?便说,”真是巧,原来是玉姑娘的姐妹。”
玉娇娥便说,”她还在养伤,不能远行,所以我便替来追来,谢谢恩人的搭救。”
秦少越听越不对,连忙说,”玉姑娘客气了,什么恩人不恩人的。不过举手之劳罢了,大家都是同族,何必说这样生疏的话?”
玉娇娥抿嘴一笑,说,”恩人这是要去哪儿呢?”
秦少便说,”随便走走,随便走走。”
只是口里这样说,脚下却不动了。
玉娇娥眨了眨眼,便说,”不如我与恩人一路罢。”不等他回答,便又自言自语般的说道,”你可不知道罢,自你走后,方公子可在四处的寻你哩。”
秦少只觉得头大如斗,心里道,那个魔星寻我做甚!
却不能骂出口,便连忙笑着说道,”方公子真是个好人,他怕是记得答应过我要送我心口之血做药引,所以四处寻我。只是如今已经不必了。”
玉娇娥嘻嘻一笑,说,”怕不是如此。”
秦少就不吭声了,装作没听到一样的看着山下干涸的河道。
玉娇娥见他不愿意提起方瑛,便说,”对了,我这几日胸闷气短,困乏无力,你就帮我瞧瞧?”
秦少从上到下仔细的扫了她一眼,心说,你少会些情郎,就算是狐狸,也不能这样,只是却不敢说出口,便陪着笑说,”玉姐姐,你回洞云山静养几日便好了。”
玉娇娥一笑,趁他不备,竟然一把就攥住了他的手腕,口里念着咒,将他困在了那里,这才松手,笑吟吟的说道,”休要怪我冒犯。实不相瞒,是方公子要寻你,嘱咐了我,若是见了你,便留你一步,他有话要说。”
秦少尽力挣扎,却一动不动,心里便有些发急,说道,”我与他没什么好说的。”
只是情势逼人,便又软了声音,低声的央求她道,”玉姑娘,你知道我中了他的心意散,若是离得他近了,便不能违抗他的意思,哪里还有活路?”
玉娇娥安抚他道,”你何必如此的惧怕于他?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,他捉你,怕是要问那人的下落,你只告诉他便是,他也不会为难于你。”
秦少一时说不出话来,想,便是告诉他又如何?他哪里舍得掳那人回来?他不过是一个人太苦,要拘着我陪他一道苦罢了。
他一想到方瑛要来,便觉着头皮发麻,仓皇无措起来。
第二章
玉娇娥不知他心中惶恐,却只当他是个极好说话的人,说道,”待我传信出去,过几日他便来了,你且在这山里暂住几日。”
秦少一听这话便仿佛得了赦令一般,长出了口气,心道,哪里等得他来。
便笑着说道,”玉姑娘,你如何同他这般熟了?若真要相帮,也该向着我才对。”
玉娇娥却叹息道,”我便是不帮你,你也与今日里一般无二,我若是不帮他,他却要死了。”
秦少怔了一怔,玉娇娥又说,”咱们虽然天生畜类,不如那些做人的有慧根,有灵性。平日里却也要记得积行善才是,你身为医者,该比我更明白才是。”
秦少默然无语,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,起了波涛。
他那时为了配一付药,四处苦寻皆是无有。若不是闲谈之时有同伴吹嘘起来,说夜夜都去曹侍郎府里与小姐幽会,说小姐花容月貌,世上罕有倒也罢了,却又夸耀府里有许多奇珍异宝。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,他就忍不住动了歪心思,半夜偷偷摸摸的就去了。
只是苦寻了半宿,一心想要的药材没偷到,自己却落入曹侍郎请来的法师的圈套中,逃脱不得。
若不是遇着一个同族叫做陈惟春的救他出来,只怕早已丧生了。只是在此之后,却被牵扯进一堆原本与他毫无干系的事。
救他的陈惟春,原本是只赤狐,一向修媚狐道的,不知怎的,把一个叫做方瑛的男子迷得失魂落魄,恨不能为他而死。
可惜这个陈惟春的心却不在方瑛身上,他被牵扯其中,看了一场悲欢离合,见了一场聚散无常,心里十分唏嘘,只觉得造化弄人。若只是这些倒也罢了,却偏偏就是这个痴情的方瑛,害他不浅。
方瑛为了要那赤狐回心转意,竟约同一个妖道要算计陈惟春。却不想那妖道另有图谋,趁他伤重,要取食他的魂魄。
秦少虽然力量微薄,却也不能见死不救,毕竟医者父母心,为了救方瑛,便服了心意散,把自己当做枪使,与玉娇娥一道拼着性命逼退了那妖人。
只是之后的情形却教他始料难及。这方瑛不知怎的,迟迟不肯替他取出心意散。
要知道这但凡是中了心意散的人,只听持符人的话,是决不会对那持符之人有半点的忤逆。起初他还存着些指望,觉着方瑛总会替他取出。后来渐渐觉着不对,可方瑛也不知把那张符放在了哪里,竟是遍寻不见。
日复一日,秦少服下的心意散一直不曾取出,方瑛答应他的事却推过了一日又一日。到了最后,他也终于死心,趁方瑛外出寻那赤狐时,便脱身逃走了。
现如今,这心意散早已化在了他的血肉里,再难取出了。
当初在那山上,他与这玉娇娥相处的时日也不长,只是齐心救了方瑛性命的一事,却教他心中敬佩,想,这个女子虽是媚狐,行事却有豪杰之气。
如今玉娇娥的一番话,又教他冷汗直流,心中羞愧,暗暗叹气,心想,也罢,总是我当初救了他一条性命,送佛送到西,救人救到底,便等他一等,看他到底有什么话要说。
第三章
秦少在这山里与玉娇娥还没住上两日,只听她说起旧日里的曲折故事,真是平生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的,便感叹说,”实不相瞒,我家中有七个姐姐,哪一个都没有玉姑娘你这样热闹的故事,真真是大开了眼界。”
玉娇娥便笑,说,”我这算什么,与唯春相比,也不及他的一二。”
秦少听到那赤狐的名字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,想,他那也不过是自作孽罢了,受的苦也都是自家甘愿的,怪得了哪个?却不敢说出口。
玉娇娥见他不语,只道他也是心有戚戚焉,便叹气道,”也不知他怎样了。”
秦少明知她是在探自己的口风,若是他聪明些,就实不该应她这一句,只是他天生见着美人便要心软,便多嘴道,”总是得偿心愿了的。”
话音未落,便听到身后有人说道,”秦少,你躲得一时,难道躲得了一世么?”
秦少听到这个声音,便不由得哆嗦一下,惶惶张张的站了起来,却又不敢回头。玉娇娥闻声回头,见着来者,便笑着说道,”方公子,我可替你捉住了他。”
秦少低声讷讷的唤道,”方公子,许久不见。”
来者便是方瑛,秦少再也没有料到,这人居然会来的这样快。只是看他神采飞扬,目若沉星,仿佛又比分别时多了几分俊朗,心中便有些疙疙瘩瘩,想起心意散一事,心中不平道,他看着像个好人,却不做些好事!
方瑛几步便踱到了他的身前,瞥他一眼,才慢理斯条的说道,”秦少,你留在我身边,衣食不愁,有什么不好?为什么私逃?”
秦少简直欲哭无泪,心说,你我萍水相逢,又是异类,你留我在身边做什么?是拿我当什么养?
方瑛又问他,”我当初和你说得极好,等我心口伤好了,自然取那心意散出来,你怎么就跑了?”
秦少苦笑一声,只说,”方公子何必再说这事?如今这心意散死活是取不出来了,你就放我一条生路,不好么?”
方瑛微微眯眼,一直瞧着他看。秦少被看得不自在了起来,就低头问说,”方公子,我也不过是个妖怪罢了,生平实在没什么本事,也不过能医些轻浅的病症,不知您寻我为何?”
方瑛冷笑一声,”还不是为了你配的好药?”
秦少听得心惊胆颤,他是替那赤狐配了几次药,只是此事极密,方瑛如何会知道?
方瑛见他冷汗淋淋,倒也不曾起疑,只说,”你当初不是要寻人的心口血做药引么?我既然答应了你,你还跑什么?”
秦少略松了口气,便推脱道,”公子客气了,这心口血是如何精贵的物事,还是算了罢,当初是我冒昧了,公子不必放在心上,还是要保重身体才好!”
方瑛轻蔑的撇了撇嘴,说,”你一日说要,一日又说不要,我要送的东西,哪里由得你说要不要?”
秦少哆嗦起来,也不知他是怎么个意思,便小心翼翼的问道,”那,我便谢过方公子了。小人只取三滴,多一丝都不敢贪的。”
方瑛哼了一声,说,”你急什么?”又朝他招了招手,秦少连忙走上前去,只是又怕这人发怒,便小心的用手遮着脸,方瑛见他畏缩,竟然气得笑了起来,忍了忍,只问他,”我又不会要你的命,你怕什么?”
秦少老实的答道,”我怕那符。”
方瑛气得哼了一声,想了想,才说,”秦少,你如今一个人在这山里流落,没有归所,实在可怜,不如随我一道罢。”
秦少吃惊的看着他,半天终于忍不住,便开口问他道,”方公子,你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么?不如说来听听,若是小人见过的,或许便医好了也不一定。”
方瑛说出那话原本就是当真,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,却不料听了他这么一句,当时便大怒,说,”秦少,你这是在咒我么?”
秦少一听他动了怒便心惊胆战,惶恐的说道,”方公子,我是胡说的,胡说的,你莫要生气!莫要生气!”
第四章
秦少一听他动了怒便心惊胆战,惶恐的说道,”方公子,我是胡说的,胡说的,你莫要生气!莫要生气!”
心里却暗道,你又不打听那赤狐的下落,又不是病入膏肓,做什么非要拘着我不放?
方瑛却不知他心里如何想,见他告饶,便说,”你也不必多说了,若是放你出去,不知哪一日又被人关在笼里等剥皮,还不如随我一道的好。”
秦少想要争辩,却又怕这人骂自己不知好歹,只是心里还是忍不住犯嘀咕,想,你不去找那赤狐,捉着我不放做什么?还不是看我性软可欺?
只是到底惧怕他手里的符,便忍气吞声的说,”那便多谢方公子了。”
心里却想,他如今不过是烦闷失意,一时想不开,所以要扯住我不放。等过些日子,自然会觉得腻烦,那时只怕要得我远远的哩!
玉娇娥见他们两个说定了,便笑着道,”方公子,这件事你要怎么谢我?
方瑛同她倒是客气的,微微点头,说,”也不知玉姑娘想要什么酬谢?”
玉娇娥想了想,倒笑了起来,说,”我一时倒也想不出,等我想到了再说罢。”
方瑛看了秦少一眼,便说,”玉姑娘放心好了,我不是食言的人。”
秦少只装作没有看到,心里却默默的腹诽道,你还答应了要取我的心意散呢,不也食言了么?又在别人面前装什么一言九鼎的人物。
玉娇娥嘻嘻一笑,便与他们告辞了,说,”我要去看我的姐妹们了。咱们就此别过,你们可要多保重。”又对秦少说,”方公子虽是异类,却是个值得结交的人,你何必总是这样惧怕他?还是不要这样小心眼的好。”
秦少在家里被姐姐们教训惯了,见美人训话,便唯唯诺诺的答应着,只是等玉娇娥走后才回过神来,心有不甘的想着,我这怎么就成了小心眼了?
玉娇娥走后,方瑛在这洞里走了两个来回,仔细的打量了一圈,便问他,”你便住在这里?”
秦少不知他问此话是何意,便说,”玉姑娘说在这山里等你便可,我们就在这里寻了一处山洞,暂居几日罢了。”
方瑛瞥他一眼,终于露出笑意,说,”你倒肯老实的等我来?”
秦少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,想也不曾想,竟开口同他说道,”我想你左右也不过是问我那陈惟春之事罢了,我便等你一等也没什么。”
方瑛霎时间就变了脸色,许久不曾说话,秦少见他脸色变得这样难看,也暗暗懊悔,想,他都不曾问起,我先提起作甚?
只是看他沉默得厉害,秦少也不敢再贸然开口,便噤声静立在一旁。
方瑛也不知想什么,却也不曾看他,过了很久,才开口低声问他,”他如今怎样?”
秦少听他声音艰涩,心想,他还是忘不了那个人。
斟酌片刻,才说,”总是得偿心愿了的。”
方瑛不说话,安静了好一会儿,才低声说,”原来你方才与玉娇娥说的就是他。”
秦少见他这样,便觉得心疼,就忍不住要安慰他,说,”求仁得仁,甘之如饴。你也该想开些,若是为着他好,便该替他高兴才是。”
方瑛猛得抬起头来,紧紧的看着他,一字一句的说道,”我若是想不开,还会把我龙珠拱手送人么?我若是想不开,还会眼睁睁的看着他回洞云山么?秦少,你休要小看了我方瑛。”
秦少见他咄咄逼人,便不由得后退了两步,方瑛怔了一下,垂下眼去,低声说道,”对不住。怎么冲着你发了通脾气,原本就与你无干的事。”
第五章
秦少听他口气这样,倒有些不惯了,便讪讪的说道,”方公子,万物活在这世间,所求的,不过是顺应心意,自在快活罢了。你若想得开,那才真是对得起你自己,不枉在这世间白活一遭。”
方瑛沉默不语的看了他半晌,竟然低低的笑了起来,说,”秦少,你这样的性子,也没什么身手,也不知是怎么活到今日的?”
秦少不知他是在嘲讽自己还是怎得,便有些汗颜,讪笑着不敢答话。
当初方瑛初见他时,以为他是劫色的妖狐,待他便没甚么尊重,言语中也显得轻蔑。后来知晓他是药狐的身份,才以平常待之,只是不经意间,仍会嘲他几句。秦少虽然不是小气的人,可是受得多了,到底心中不自在,况且又有心意散之事在后,对这人终究还是生出些嫌隙来。
方瑛见他这样唯唯诺诺,心中不喜,问他道,”你是怕我么?”
秦少刚才说错了话,惹得这人这样,眼下就有些杯弓蛇影,不敢吭声,方瑛见他不肯答话,便扣紧了他的手腕,有些恼怒的问说,”你怕我怎得?”
秦少哆嗦了一下,只觉得恍惚无神,竟不由自主的开口说道,”我怕又说错了话,惹你生气。”
方瑛愣了一下,偏过头来看他,凝神看他片刻,突然露出笑意,说,”原来你也很会说话么?”
秦少吓了一跳,原本以为他会恼怒,却不想会这样轻描淡写的就过去了,慌忙的垂下头去不敢看他,心中却无比惊诧。他方才说出的话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,他想说的话明明不是这个,怎么会脱口而出这样一句。
方瑛却不曾察觉他心中的波澜,只道他窘迫,便轻笑起来,说,”若是玉姑娘不曾捉着你,你要去哪里?”
秦少犹豫了片刻,心道,瞒也瞒他不住,还不如从实的说与他知道,便说,”我要躲天劫。之前遇着个高人,教我只管朝东走,若是不曾遇着玉姑娘,我便一路朝东去了。”
方瑛却是头一次听闻此事,不免有些惊讶,打量他几眼,便有些气恼,说,”你既然要渡劫,就该寻个人庇护才是,自己在山里乱跑什么?”
秦少有些不解,辩解般的说道,”那位高人说了,教我朝东走……”
方瑛又好气又好笑的打断了他,说,”什么高人,你也就信了?”又说,”你的本事,我早见识过了,只怕你还不曾走到,便被人捉在木笼里了。”
秦少被他这样不留情面的贬低,心中到底有些悻悻,便小声的嘟囔道,”他到底是个高人,我当然要信他。”
心里却道,我若不信他,难道还信你不成?
方瑛却不以为然,略一沉吟,便说,”休要信那些装神弄鬼的人胡说八道,我带你去寻个人,替你问个避天劫的法子!”
秦少却不想事情会这样峰回路转,一时回不过神来,只是愣愣的看着方瑛。
方瑛好笑的看着他,说,”怎么,信不过我么?”秦少连忙摇头,生怕这人把话收了回去。只是还有些将信将疑,不知这人如何能有那通天的本事?
方瑛见他眼巴巴的看着自己,不由得微笑起来,便向他解释道,”你休要不信。我做龙的时节,也有许多要好的朋友,能一窥天机的,倒也有两个。”
秦少听他提起生前的时节,便有些信真了,又见他声音柔和,并不象唬他的,便十分感激的说道,”若是如此,便多谢方公子了!”
方瑛唇角一弯,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的说道,”反正我如今也无事可做,就随你走一遭罢了。”
第六章
秦少一听他这样说话,心里的大石便落了地,想,他前世是龙子,说是认得,便是认得,想来不会诓我的,不免十分的欢喜。只觉原本教他提心吊胆的天劫一事,如今竟如探囊取物的一般,仿佛极容易的了。
秦少便躬身向他道谢,真心实意的说道,”方公子,若是能得您相助,教小人渡了天劫,那真是小人三生有幸。这救命的恩情之大,简直有如再造,今生都难以为报。只是小人好歹还懂得些礼义廉耻,若是将来公子有吩咐,只消开口便是,便是粉身碎骨,也要回报一二才是。”
方瑛却不料他会说了这样一大通的话,竟露出些窘迫的神色来,低咳两声之后,才说,”休要这样讲,你我又不是陌路之人。”顿了一顿,又仿佛解释一般的低声说道,”那时在洞云山上,也是我礼貌不周在先,你不要放在心上才是。”
秦少见他这样客气,也不好意思起来,心道,原来他也是晓得的。
只是他从来不是紧追不放的人,方瑛都这样说话了,他自然不会得寸进尺,便连声说道,”方公子说笑了,也是我不曾说得清楚,不怪方公子误会。”
方瑛见他又客气了起来,不免撇了撇嘴,可脸上的神情,却仿佛终于松了口气似的。
方瑛看了看四周,见天色微暗,便同他说道,”今晚我们便住在这里,明天一早再动身。”
方瑛许了他这样大的一个好处,秦少自然要听他的,便点头应说,”好好,都听方公子安排。”
方瑛便笑了起来,说,”这话便说得不对了,难道我怎样摆布你你都肯的?”
秦少不想他会同自己说笑,怔了一下,才愣愣的说道,”方公子不是这样的人。”心里却有些打鼓,想起那副取也取不出的心意散来,又想起方才的古怪,便不由得犯了嘀咕。
方瑛却不知他心里所想,只道他胆小畏缩,便有些泄气,想,这人便是性子不好,太过软弱,做事总是畏首畏尾的。
他在心里数落着秦少的不是,秦少却已自作主张的走了出去,四下打量,想,我若在这山里过一夜倒也不是什么难事,大不了化出本相来便是。只是他仍是人身,夜里露水重,山中又寒凉,怕他受不得。
便去寻了一圈。山中有种野藤,叶子大如银碟,轻软却柔韧,他便扯了满怀,统统抱来山洞,仔细的铺在平整处,又试了试,才跑去同方瑛说,”山中简陋,我替你铺了床,你今晚便将就着在此歇息,把身上衣服盖一盖。等明日出了山再找间客栈住下,那时你再好好睡一觉。”
方瑛挑了挑眉,似笑非笑的看他,说,”你倒是很会照顾人。”
秦少自与他相识,几时被这人夸赞过?方瑛突然来了这么一句,弄得秦少受宠若惊,一时语塞,都不知接什么好了,半晌才硬着头皮小声的说道,”这山中寒凉,我怕你睡不惯。”
说不出口的后半句却是,若是你在这山里睡出毛病来,岂不是我的罪过了。
方瑛凝神看他,也不知想些什么,半天才说,”我记得你那时落在我手里,怕得什么一样,也没这么唯唯诺诺的,怎么如今反倒这样小心翼翼了?”
秦少被他这么一说,仔细的想想,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,又想了想,便解释道,”方公子你误会了,我那时怕的不是你,倒觉着公子是个好人,当真不曾怕过的。”
方瑛看他一眼,便有些欲言又止,却还是不曾开口。
秦少见他这副情态,一颗心便立时悬了起来,懊悔的想,完了,他肯定知道我说的是陈唯春,又想,我这么说那人,倒好像我不把他心上人当好人似的,他肯定又要骂我了。
心下便十分的忐忑,他在洞云山上,不过说了陈惟春一句不咸不淡的话,便被方瑛狠狠的痛骂过,弄得他都不敢再在方瑛面前提起那人了。
方瑛心中挣扎了许久,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,”你那时怕他?”
秦少的心扑通扑通的直跳,暗暗骂了自己一句,你到底还想不想渡劫!
却也知道这人极聪明,扯谎怕是瞒不过的,便吭吭哧哧的说,”我那时是有些怕他。”
方瑛露出一丝苦笑,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说道,”他的心是狠了些,你怕他,倒也没什么奇怪。”
秦少连忙附和他,说,”我那时觉着他好像走火入魔了似的,就不敢离他三尺近。”
方瑛听他诉苦般的说话,就斜眼看他,秦少连忙噤声,心里却悻悻的想着,就你说得他的不是。
第七章
方瑛慢悠悠的瞥了他一眼,才说,”那时你当着他的面怎么不敢说?如今背着人后倒有这许多话。”
秦少唯唯诺诺的小声回道,”我怕死。”
方瑛笑出了声来,却并没有再笑话他什么,秦少见他不再发话,终于松了口气,想,他倒是比在洞云山的时节好了许多。
秦少在洞云山的时节,也把他们两个之间的事一一的看了过来,心里也曾暗暗的把方瑛与那赤狐相较,却还是觉着方瑛要好上许多。所以见赤狐那般心狠的待方瑛,便有些替方瑛不值。只是赤狐做到那样狠绝的地步,天上竟是无有第二个人能与相争的。秦少也曾扪心自问,我若心里喜欢一个女子,会不会为她做到如此地步?心中默然良久,竟是无话可说。
如今见他似乎是有些想开了的样子,也忍不住替他欢喜,想,他也算得上是个好人,失了龙珠,已是十分可怜,又何必为了那只心狠的赤狐断送一生?
有些事伤痛太过,还是慢慢的忘记了才好。
方瑛也不知想着什么,出了好一阵儿的神,最后才回过魂来,见他正忙着拉扯树枝来遮蔽洞口,便忍不住失笑,开口说道,”原来你是惯在山里住的。”
秦少忙得很,也不回头,就说,”方公子,我是狐,不是人,和您可不一样的。”
却不察觉方瑛悄无声息的走到了他的身后,仿佛监工一般的打量着,然后问他,”有什么不一样?”
秦少被他吓了一跳,镇定了片刻,就说,”我是在山里住惯的,您却不是,便是前世不做人的时节,您是龙子,如何能与我这样山野间的妖怪一般?”
方瑛沉默了片刻,突然抬起手来,用指尖点住了自己的鼻子,一本正经的跟他说道,”可我如今没了龙珠,再也没脸回去了,只好以天下为家,四处游荡了。比你岂不是更不如么?”
秦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,心下顿生不忍,便停下手里的事,说道,”方公子,你怎会说这样的话来?你是天生的龙子,何等的厉害,何等的高贵,不要为着一时的落寞,就消磨了生平的志气。”
方瑛微微的笑,神情却只如旧时一般,看不出心里想什么,秦少便有些忐忑,想,我看他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,怎么这句话就偏偏不管用?
便又说,”既然是龙,便总有遨游九天的那一日,方公子,休要这样的懊恼。”
方瑛轻轻的看他一眼,口气平淡的说,”你这是可怜我么?”
秦少吓了一跳,连忙摇头,说,”不是不是,我只是看我族里也有那失了狐珠的,若是心志坚定,也能从头来过,修得成仙的。我想你是龙子,自然与我们不同,若是定了心意,想来重返九天也不是什么难事。”
却不敢说那样的狐只怕万里也难挑一。
方瑛看了看远处的天际,沉默了许久,然后才说,”我因行云布雨过于疲惫,所以坠落洞云山中的寒潭,因此失了龙珠,也未必就是祸事。”
秦少不解的看他,方瑛这才转过脸来凝视着他,低声的说道,”若是天界捉我回去,只怕要施刑以儆效尤。因错失了龙珠,却又躲过天界刑罚,想来也是命中注定。”
秦少这才恍然,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,想,原来如此,怪不得他在洞云山时就记起了前世之事,却仍迟迟流连人间,原来也有这样的缘由在其中。
方瑛想了想,竟然笑了起来,自言自语般的说道,”只是躲过一劫,却还有一劫,世事果然如棋,真真难料。”
秦少却不这样想,便说,”方公子,你何不这样想,若不是遇着他,你只怕也是如寻常人一般堕在轮回之中。只因遇着了他,才有你如梦初醒,看破三生的今日。”
方瑛不免好笑,说,”什么看破三生,你休要抬举了我。”
秦少见他不怒,也不免大起胆子来,竟说,”我看方公子只要跳出此劫,日后定有不同,方公子只管信我的话便是!”
说完却只觉得后心发凉,暗骂自己道,秦少啊秦少,你也不看你算是个什么,也敢说这样的话来,难道不怕他把你打去一边?
也不知是怎得,他一在这人的面前,就忍不住想要说些开导的话,结果每每都说出些教自己也十分汗颜的话来,后悔的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。
方瑛定睛看他许久,最后拍手说道,”好,秦少,冲你这句话,我便要挣出一番风光来,也好教你知道,你秦少不曾看错了人。”
秦少几时见他这样英气勃发的神情,心里震了一下,竟不敢与那样明亮的一双眼睛相对而视。
方瑛心里激动,说出了那一番话后,仍是不能平静,脸颊也泛着红,紧咬着嘴唇,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的一般。
秦少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,心里却高兴的想着,便是这样才好。他是天生的龙子,从来都是风光无限的,便不该那样的黯然心伤,为了个心里丝毫没他的人受尽苦楚。
方瑛从来心气高傲,自转世在这人间,什么人不曾见过,可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一番话,便是他心心念念的陈惟春,心里所想,也没有他的一星半点儿。只有这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,不但不怪他的无礼,还在他危难之时出手相帮,他却因为一已的私念,不肯取出这人为了救他才服食的心意散。
可也是这个人,此刻却说出这样教他心动的话来,让他心里的傲气又如野火一般的复燃,让他想要把过往的那些儿女情长干脆的抛去一旁,丝毫也不再想。
这人总是这样,看着笑嘻嘻的,老实怕事,好像没什么性子,却总是能说出教人窝心不已的话来。
他那时心中苦闷,无人可以倾诉,便想要把这人留在身边,又怕这人取了心意散便没了踪迹,所以就一直拖延,迟迟不肯替他取出心意散。
却不想秦少却不告而别,教他简直措手不及。等到他一路寻来,取药的期限早已错过,取出已是不能,如今想来,也不免有些愧疚。当下之计,唯有寻了法子替这人避过天劫,才可以将功抵过。
第八章
他旧日里做龙的时节,五湖四海里也有些极好的朋友,只是他向来自傲得很,失落了龙珠以后,倍觉颜面无光,心中悔恨懊恼,便不肯再与亲人旧友相见,于是竟转世投胎,想把过往之事都统统摒弃。
如今为了秦少,少不得要去各处寻访一番,只是他再也不似那时年轻气盛,心中又拿定了主意,自然不是当年那样愤恨的心境,反倒看开了许多。
夜里到了要睡的时候,秦少却对着石壁暗暗的挣扎。他起初想得理所当然,眼前这人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妖,径自化出本相来团做一团睡便是了,又暖和又舒服。
只是如今却又心怯了,想起当初被那赤狐嘲笑过的本相来,心里要说不自卑,那才是骗人的。
秦少犹豫了好一阵儿,方瑛却已经脱了外衫,自在的躺倒在了他铺好的”床”上,笑着赞他道,”你倒是挺能干的,这样一弄躺着倒也舒服。”又半坐起身来,审视了一番,才又说道,”就是铺得小了些,咱们两个睡有些挤。”秦少连忙说,”不挤不挤,我化出本相来就好。”
方瑛似乎有点惊讶,看着他笑道,”我倒不曾见过你本相呢。”
秦少讪讪的说,”方公子说笑了,小的又不是什么稀罕的妖怪,见与不见,其实也没什么分别。”
方瑛盘腿坐在那里,托着脸看他,眼底满满的都是笑意,同他说道,”稀罕不稀罕也得见了再说,快些化了出来教我看看!”
秦少被他这样催促,一时无法,只好掐诀默念,化出本相来。
他极少在人前显出本相来,这样破天荒的头一次,心里自是局促不安,方瑛却未曾见过的一般,紧紧的盯着他瞧看,仿佛觉着新奇一般。
秦少就在变化之处卧了下去,蜷做一团,打算就这么睡了,却听方瑛说,”怎么睡得那样远,来这里与我一同睡。”
秦少无可奈何,只好听他的吩咐,去方瑛身边睡。方瑛见他果然十分听话的过来了,便试探般的朝他伸出手来,秦少就在心里腹诽他,心道,这人真是胆子大,是知道我不敢咬他么?
只是借他一百个胆,他也的确不敢咬方瑛的,这样一想,心里便有些悻悻的。
方瑛轻轻的摸了摸他,突然忍不住的笑了出来,嘟囔着说道,”你这样乖的狐狸,我倒是头一次见。”
秦少紧紧的蜷做一团,把脑袋藏了起来,闭着眼装睡,任他胡乱的摸着,只是装作木头一样。
起初方瑛还只是抚着他身上的毛,仿佛极新奇的一般,后来见他动也不动,便不由得起了坏心眼,胡乱的揉弄了一通,直把他浑身上下的毛都揉得乱七八糟这才罢手,笑嘻嘻的说道,”这下看着顺眼多了!”
秦少把脑袋埋在身体下面,任他摆弄,心里又好笑又好气,想,这人好说也有几百岁了,哪里有些龙子的稳重贵气,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这样荒唐胡闹。
可倒也没有真的生气,只是在心里抱怨了一阵儿,便也不由自主的坠入了梦乡。
转天清早醒来时,方瑛早已不见了踪影。秦少愣了一阵儿,猛得一醒神,慌忙窜了出去要去找寻,却被洞口外站着的人一把抓了起来,说,”大清早的,你撒得什么欢儿?”
秦少见是方瑛,悬起的心霎时间就落了地,却又忍不住暗暗的唾弃自己,他又不似你这样的无用,总不会有事的,你瞎急个什么劲?
方瑛把他抱在怀里,偶尔的还摸上一摸,仿佛把他当做了家养的猫一般。秦少只觉得头顶乌云滚滚,耳边响雷阵阵,活了这样久,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遭,竟然不知是挣扎得好还是不挣扎得好。
方瑛倒是兴致高昂,自言自语般的说道,”我昨夜想了许久,我曾有个朋友在南海紫竹林听过经的,也是他跟我算过,说我庚子年后有刑囚之难,若是躲不过,怕是要折寿。如今想来,倒也算是准得了。”秦少心里一跳,想,竟然算得这样准么,那便该寻这个人才是。
方瑛却又轻轻皱眉,说,”只是他的踪迹向来不定,极难预料的。我昨夜看了天象,也只大约的推出一二,我们就先下山去探上一探罢。”末了,又补了一句,”总之你信我便是。”
秦少心中将信将疑,却想,若是这条路也断了,我这天劫却要如何渡得?
心里惶惶不安,瞅了个空子,便自他怀中一跃而下,仍旧化出人身来,朝他鞠躬道谢道,”信得信得,我自然是最信得过方公子的。”
方瑛撇了撇嘴,看他一眼,一本正经的品评道,”秦少,你还是不说话的时节招人喜欢些。”
秦少愣了一下,想了好久,才下定决心般的说道,”那……我以后不说这样的话便是。”
方瑛似乎有点惊讶,打量了他几眼,才说,”这样还差不多。你以为人人都是傻子么?真话假话分不出?”
秦少也不由得笑了,斟酌片刻,才说,”分得出是分得出,可爱不爱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。”
方瑛一挑眉,却不打断他,等他继续说,秦少见他这样,便仿佛受了怂恿的一般,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,”假话虽假,说起来却远比真话好听。人人都爱听假话,就好比人生了病,大多都讳疾忌医,却不知真话难以入耳,就如良药苦口一般,都是极其可贵的。”话锋一转,却又说道,”方公子便是与人不同,偏偏不爱听人假话,是最能听得下真言的。”
方瑛听了他洋洋洒洒的这样一堆,就猜他后面必然还有别话,便暗暗好笑,耐着性子等他,看他究竟说些什么。
秦少小心的看他一眼,不见他怎样,便放心大胆的说,”方公子,以后遇着妖怪的变化,休要这样大胆。小人是不敢的,可若是换了别个,只怕伤着方公子!”
第九章
方瑛听他苦口婆心的说了这样一段,不知后面铺垫的是什么,原来却只是为了这个,便忍不住要笑。
他故意装作恍然的样子说道,”哦,原来如此,我还怕你本性难改,难免要抓我两下呢。倒是我小人之心了,从此便再也不怕。”
秦少不想竟会弄巧成拙,心里正懊恼,却不经意间瞥见方瑛神情,才知道他不过是在拿自己消遣罢了,便松了口气,擦了擦额头上的汗,说,”方公子真会说笑。”
方瑛倒也没有为难他,只是一本正经的问他,”你不喜欢我摸你么?是因为有忌讳还是怎的?”
秦少不大自在起来,吭吭哧哧了半天,终于在方瑛认真的眼神下缴械投降了,沮丧的说道,”方公子,我好歹也是个男子汉,被你那么摸来摸去的,当做个玩意儿似的,任谁也不会喜欢的。”
方瑛愣了一下,不自觉的打量着秦少,他的表情似乎很想笑,却又拼命的忍住了。秦少抬起脸来看他,见他眉眼弯弯,似笑非笑的神情,心里就有点别扭,暗骂自己道,我跟他说这个干什么,便是说了,他也不懂得。
方瑛见他似乎有些恼了,便连忙道歉,说,”我不是要笑,只是没想到罢了。”见他仍是不乐,便有点不好意思的解释道,”我摸你是觉着你的本相怪好看的,并没有轻贱你的意思。”
秦少原本已经顺了气,可听了他后面一句,就忍不住在心里腹诽道,方公子,你说这样的话也不怕碜牙。你觉着我好看么,这话你自己相信我也不相信!便没好气的嘟囔着说,”你又没被摸过,当然想不到。”
方瑛听了他的话,若有所思的看着他,秦少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,就有些讪讪,说,”其实也是我多心了,我知道方公子不是这样的人。”
方瑛想了想,便郑重其事的许诺他,”你说得也对,我是没被谁摸过。既然如此,等我也能变出原身时,也教你摸上一摸便是了,如何?”
秦少一时无语,心里想,我只是想求您日后别再乱摸一气罢了。
至于教他摸一条真龙的许诺,只怕捉着他的手教他去摸,他还未必敢哩。
秦少偷偷的瞥了方瑛一眼,见他心情好似不错,便半开玩笑的说道,”若是能教我骑在龙背之上,腾云驾雾一番,那才更是好啊!”
方瑛收起了笑,绷着脸看着他,说,”秦少,你倒是敢想?”
秦少嘿嘿的笑着,解释说,”我没本事,不会飞,往日里总看别的妖怪脚踩着云十分的威风,心里慕得很!”
方瑛好笑的看着他,不以为然的说道,”那些也算腾云驾雾?”说到这里,却又沉默了下来。秦少见他这番神情,便猜他是想到了往日的风光,便有些懊悔,想,这人失去了龙珠,竟不知何时才能再恢复本相。心中便有些不忍,想,何必提起他的伤心事?其实他也是个真性情的好人,只是好好的一世,却都断送在了无情人的手里。
他心里忍不住替这人可惜,方瑛却已拾起了白袍,走出了洞口。
秦少连忙紧跟着他走了出去,只是看着他的背影,却说不出话来。方瑛静静的站在那里,远远的看着红日升起,轻声的说道,”真奇怪,我失了龙珠,龙骨剑也送了他,可梦里却时时的还会梦到往日里在海上飞腾潜游时的情形……,”秦少听到他轻轻的叹息,喃喃的说道,”竟然还是忘不了啊。”
秦少看他的衣袍在山风里飘卷飞腾,心里突然不知是什么滋味,就走上前去,扯住他问道,”方公子,如今我们却朝哪里去?”
方瑛回过头来看他,微微的一笑,说,”不是和你说过了么?普陀山,紫竹林。”
第十章
秦少之前就听他说过,那时却不曾当真,毕竟世上谁人都晓得的,”白莲台上弥陀佛,紫竹林中观世音”,要去普陀山,紫竹林,那岂不是观音的所在么?
秦少就忍不住问他,”方公子,这普陀山,难道不是观世音菩萨住的地方么?”
方瑛一挑眉,看着他问道,”哦,原来偌大的南海,便只容得一个观世音?”
秦少生来胆子小,不敢口出狂言,便连连念佛,说,”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,方公子他绝非有意冒犯!观音菩萨在上,休要当真。”
方瑛嗤笑一声,便说,”观音大士好好的名头,都不知是被谁败坏的。哪里的菩萨就这样小气了,都容不得人说句话?”
秦少想去捂他的嘴,却又不敢,只好在一边团团转,方瑛见他急得厉害,便暗暗的叹了一口气,不得已的安抚他道,”我旧日里的一个好友,向来喜欢佛音,我记得他常在那里听佛,所以带你去走一遭。便是一时不在,也可以守株待兔,总能等他来到。”
秦少这才明白,心想,原来他是说他那个旧友。却又想,这人不是说什么夜观天象,把那人的下落算得了一二么?怎么还是要去普陀山里守株待兔?
不过心中腹诽,哪里还敢说出口来。只是想起这人曾说那旧友掐算得极准,便也十分的心动,双手合十念佛道,”若是果然如此,那真是再好不过了。”
方瑛见他神情欢喜,跃跃欲试,便忍不住好笑,想,这人怎么这样容易欢喜的?若是真替他免了天劫,还不知这人要怎样肝脑涂地的报答自己哩。
想到那时的情形,虽是要去南海,胸中微微的气闷竟也一一的化解了,笑着同他说道,”只是我没什么法术,脚程只如常人一般。便是前来寻你,也是日夜兼程,坏了几匹好马才追来的,我们两个要去普陀山,也只好如一般商客,早晚的路罢了。”
秦少听他说起前几日的事,便嘿嘿一笑,先说,”这一路舟车劳顿,便要辛苦公子了。”
方瑛见他又说起客气话来,便好笑的呵斥他道,”休要说这些无用的话。”
秦少与他两个走下山去,见那山中树木繁茂,一路上都是娇花嫩叶,心里不由得一动,想,方瑛如今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,只是那道士失算,原意是要取方瑛的魂魄吞食,哪里想到竟唤起他一点龙魄不灭,所以如今三殿阎王也收他不得。若是寻些灵果教他服食,不知能否如山里的精怪一般,有助修行,早日升仙?
只是他这样想,却没些把握,方瑛眼下连龙珠也无有了,如何还能去化这天地间的灵气?他心里想来想去,苦恼非常,一时欢喜,一时又懊恼。
想来想去,脑中突然灵光一闪,想,我便拿我的狐珠先聚着灵气,若是果然聚得多了,再送与他也是一般的。他知道方瑛心高气傲,直言相赠,只怕未必会收,便又想,那时便可借着报恩的由头与他,不怕他不收。
他生来便极怕欠着人的恩情,方瑛许诺他许多,他心下惶恐,总觉得便是百死其身也不能报得大恩。如今想定了这个主意,便觉得心满意足,想,若是走去南海,只怕更是灵气充沛之地,那时更要好好的取了精华,把这灵珠炼化了出来,才好送与这人。
他这一路都在小心的偷看着方瑛的脸色,犹豫着如何把这话说与他知道。却又怕说得太直惹他生气,便十分的踌躇。
方瑛自然晓得他一路偷看,见他欲言又止,偷偷摸摸的不甚光明,便暗暗的好笑,脸上却不露出丝毫的形迹。
秦少憋得难受,却又不敢贸然直言,心里叹道,他施恩于我的时候怎么就那样的落落大方,如今换我报恩,怎么就这样左右为难,倒好像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。又自嘲道,我还是做惯了小人,当不得君子的风范。
两人行至山脚之下,见那碧水几弯,如丝带一般,远处似有人家,晴空下些许炊烟,袅袅直上,便都觉出腹中的饥饿来了。
方瑛便同秦少说,”我们去那农家里投宿如何,明日一早再走。”
秦少便点头,又说,”最好买两匹马。”
方瑛笑,说,”你哪里来的钱财?是要拿砖石瓦砾变化么?”
秦少连连摇头辩解说,”怎会!那些障眼术骗骗那些有钱人倒也罢了,这里不过是乡下,那些龌龊事做不得的!”
说罢便摸摸怀里,献宝般的取出半支干参,说,”这是我私藏的好东西,可以拿这个与他们换。”
方瑛也不接,只是看他两眼,慢悠悠的说道,”还有什么好东西,都取出来叫我一并的瞧瞧。”
秦少心生懊悔,想,以后再也不多事了,只多说一句,竟然就被他惦记上了。到底舍不得那些费尽心血得来的东西,便虚应道,”没有,没有了,我出来的急,都不曾带在身上。”
方瑛挑了挑眉,竟然露出几分笑意,问他说,”哦,出来得急,为什么?”
秦少被他问得心头一跳,竟不敢答话,小心的偷看方瑛,见他仍是微微的笑,心里便松了口气,小声说,”方公子,小人说错了话,方公子大人大量,休要和我计较才是。”
方瑛撇了撇嘴,不满的说道,”秦少,你有时候也实在无趣得很。”秦少不知又怎么惹他不高兴了,便不住的擦汗。
方瑛也不再理睬他,走了两步,头也不回,冷哼了一声,才又说道,”你当你那半支山参很稀罕么?便不说当年了,就是在这人间,见过的奇珍异宝也多了,难道你这半支山参便是什么宝物不成?”
秦少没想到他当真就不高兴了,被他这么一说,心里也有些羞愧,想,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,他不过是戏弄我罢了,我怎么就当真了,还说出这样小气的话,不怪他生气。
想要辩解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,便不敢再吭声了,只是老老实实的跟在他身后,心里却有些难受。
两个人这样一前一后的朝着村落里走着,秦少见他越走越快,仿佛动了怒,心里便有些慌张,想,他如何才能消气?
心中正十分的苦恼,不知怎的,倒好像昏了头似的,心中恍惚,竟大喇喇的说道,”方公子,你休要再气了,我那些都是些俗物,便是拿了出来,只怕污了你的眼睛。”
方瑛站住了,慢慢回过头来,秦少心中一惊,想,我怎会如此的说话,这样的唐突,真真是冒犯了他。
心中正惶恐,方瑛凝神看他片刻,却露出一丝笑来,说,”你这人,也有老实的时候,也有油嘴滑舌的时候,倒教人分不清了。”
秦少没有应声,心里却有些惧怕,慌乱的想,我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,那分明不是我心中所想。心底那个隐隐的念头慢慢的浮出水面,忍不住要想,莫不是那心意散的缘故?
方瑛见他神情有异,也觉出不对,便问他道,”你怎么了,脸色怎么这样白?”
秦少不敢看他脸色,便弓下身去,颤抖着说道,”我怕是走得多了,腿抽筋了。”
方瑛哦了一声,小声的嘟囔道,不中用。却把袍子一系,走近前来,半蹲在他面前,伸手扶住他的小腿,说,”哪一边?”
秦少愣了一下,方瑛不耐烦的抬头看他,问道,”我问你是哪一条腿抽筋,我给你揉揉!”
秦少不过是扯谎罢了,哪里真的抽筋了,却不敢说什么,胡乱的指了一边,方瑛用力的给他揉了一通,便问他,”好了么?”
秦少被他揉得小腿生疼,又不敢叫出声来,见他发问,便连忙答道,”好了好了!”
方瑛将信将疑的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村口,便斩钉截铁般的同他说道,”我背你罢!”
第十一章
秦少被吓得不轻,连连摇手,说,”不敢劳动方公子的!我自己走,自己走就好!”
心里却想着心意散的事,不由得害怕起来。
方瑛低头去看他的小腿,秦少忙保证,说,”不碍事,我走得动!”
方瑛却不分由说的抓住了他的手腕,转过身去,躬下了腰,就说,”上来!”
秦少见他根本不听自己的,也不敢和他争辩什么,就小心翼翼的趴在了方瑛的背上,方瑛将他背了起来,略有惊奇的说道,”你很轻啊?”
秦少嘿嘿一笑,说,”区区不才,不过是个徒有人形的妖怪罢了,若是如人一般重,那岂不是就要修得了?”
方瑛似是不信,刚想说些什么,脱口而出一个”那……”,却又警觉般的忍住了,秦少看不见他的神情,只是看他脸颊微微泛红,想了许久,终于被他想明白了其中的缘故。
这人除了他,又不是不认得别的狐狸,他想明白了这一层,也忍不住尴尬了起来。他心道,阿弥陀佛,幸好我不曾去修媚狐道,实在天生便不是吃那碗饭的,连想想就教人这么不好意思的。两个人都是默然无语,方瑛背着他在一户人家前面站定了,秦少便要下来,方瑛就说,”你这样轻,难道我还背不动了?”
秦少只好浑身僵硬的教他继续背着,心里却越发的不自在,觉得哪怕是走上一宿的路也比这强些。
方瑛选了一户小些的人家,说明了来意,借口秦少伤了脚,说要借宿。秦少一听这话,更下不来了,只好老老实实的让他背着,还得愁眉苦脸的帮衬方瑛两句,扮扮可怜。
这家人倒也好说话,并不收他的山参,还煮粥了给他们吃,收拾了间屋子教他们住,还替他们烧了热水提来。
秦少感激得很,想来想去,就把那半支山参偷偷的放在枕头后面。方瑛看他拿着山参在房里转圈,便觉得十分有趣,见他藏好了山参,便好奇的问他,”我看你法术也是一般,法力也是不高,怎么这样久都不会显出本相来?”
秦少听他提起这件事,心中也有些得意,想,必是陈唯春在他面前忍不住显出本相过,不然他也不会有此一问。便说,”方公子有所不知,这便是修媚狐道与修药狐道的不同了。”
方瑛果然好奇起来,坐在他身旁问道,”如何的不同?”
秦少便竖起两根手指,在他面前轻轻摇动,笑道,说,”大有不同。”
方瑛哦了一声,似有不信,说,”倒是说来听听。”
秦少便说,”若是修药狐,平日里行医积,不枉害性命,待到天劫之时,若是熬得过,便可以脱了妖籍,做个闲散的地仙。这是其一。修媚狐道的,便不止如此了,若是躲过了天劫,便可以升去天庭,只是要去涤尘池,尽忘前生。若是修天狐道,过了天劫,那便可一步登天,做那仙界的上仙。”
方瑛这才恍然般的哦了一声,喃喃的说,”原来如此啊。”
秦少见他这般,也晓得他是头一次听说,便想,他前世是龙子,只怕都不曾见过几个妖怪,今生若不是遇见了那赤狐,又怎么晓得要问这些?心中便有些感慨,想,终究与我们这样的妖怪不是一路人,自嘲般的说道,”所以有那些意志坚定的,便去修天狐道,也有如我这般没什么志气的,来修药狐道。”
方瑛看了看他,眼底多了些思量,也不知在想什么,又问他道,”那还有其二呢?”
秦少便点点头,说,”其二么,便是这化形。”方瑛听得饶有兴趣,一双眼睛紧紧的看着他,仿佛听什么奇闻怪事的一般。
秦少心中好笑,想,他哪里是要帮我渡劫,倒好像是一路跟来听故事的。便说,”修天狐道的,为得便是脱去狐形,得塑人身,不然如何登仙?修媚狐道,却便要变化出极美的模样,才好幻惑人心,吸取人的精气。修药狐道,却因尝遍百药,去浊留轻,法力虽然微弱,却与他们都有不同。一旦得化人形,便可长久的维系。”
方瑛这才明白,看他半晌,突然认真的说道,”秦少,你才是有大智慧,有大志向的那个。”
秦少被他这么猛然一夸,都有点蒙了,半天才连忙的摆手,慌乱的说道,”方公子,你不要笑话我了。”
方瑛却极认真,站了起来,走到他面前,朝他深深的鞠了一躬,秦少被他吓得不轻,心里砰砰的乱跳,连说出的话都结巴了。他慌忙的说道,”方,方公子,你,你这是做什么,你不要吓我啊!”
秦少当真是被他吓到了,两个人认得以来,几时听他说过这样的话,如今居然给他鞠躬,难道太阳打从西面出来了不成?
秦少掐了自己一下,想,难道是他梦里一直不曾醒?
第十二章
方瑛见他吓得厉害,忍不住就笑了,但很快的,就不好意思的收起了笑,认真的说道,“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如你一般,不必走弯路的?你晓得自己能做些什么,要做些什么,也一直做下来了,还做得蛮好,难道还不算是有大智慧,大志向的人么?”
秦少听他这样说,怔了怔,他自己怎么从来就没这么想过呢?他讪讪的说,“我,我也走不了别的路啊,我吃不了苦的,我生得也不好,迷不住人,也没什么天分。”他说到这里,声音就小了,其实除了长得不俊,没什么法力以外,他心里还是觉着自己挺好的,但是这两句话一说出口,倒显得他根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似的,秦少心里突然有点不舒服,所以话还没说完,就闭上了嘴巴。
方瑛却轻声的说道,“你错了,以后别再这样妄自菲薄。很多人就连自己,也都看不清的。”
秦少见他眼底有些嘲讽,也不知他这话又嘲的是哪个,就不太敢接话,生怕多说一句就被骂。方瑛却想着什么出了神,许久才回过神来,突然拍着他的肩说,“便是买得到马,走去南海,也要许多时日。”
秦少连忙点头,说,“是啊,路途遥遥,真恨不得能插翅飞翔才好。”
方瑛见他神情怅然,便笑了,说,“还以为你沉得住气呢,原来也这么猴急。”
秦少一时无语,这是性命攸关的事,关得还是他自己的性命,他若是不急,只怕早化做灰了。
方瑛看他一眼,就知他心里想些什么,好笑得很,说,“我错了,你若是真沉得住气,便不会随我一道前来了,是不是?”
秦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,也有点不好意思,方瑛倒也不在意,说,“我想个法子,唤我旧日的友人来,只是我神通不在,若是能来最好,便可送我们前去南海,转念间便倒。若是不能,我们只好仍旧走去南海,如何?”
秦少却听得出他言语里的那么一点儿犹豫,连忙说,“方公子,我是个俗人,也没什么大智慧,大志向,我只想平平安安的,行医采药,一年见家里人那么几次,也就足够了。您肯帮我,我已经感激得很了,哪里还敢奢望那么多呢?若是您为了这件事犯了难,那就不必了,我走去就好了,算算时间,倒也还算来得及。”
方瑛没想到会被他看出来,面上一热,有些窘迫的说道,“也没什么,只是我往日里从来都不求人的。失了龙珠,这些年……只当自己死了,从没见过他们一次的。”
秦少见他毫无隐瞒,一派坦然,心口有点热,想,心意散取不出了,也不单怪他,想来他也是不知道的。又想,他这样赤诚的一个人,为情所困,徒留人间,心里怕是极难受的。我与他做做伴,教他不要太孤单,太难过,他若是喜欢听那些话,我便是说说,也没什么大碍,反而教他也高兴些。
于是便说,“何必说这样的话,若是朋友,便没什么求或不求的话,只怕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哩。”
方瑛点了点头,从怀里取出个香囊来,解开来,露出袋中一颗鸡子大小的明珠,秦少极少见过这样大的珠子,便忍不住惊叹,说,“好大。”
只是疑惑的看着他手里的海珠,不知他取出这个来是要做什么。
方瑛便笑,说,“这是海珠。说大,倒也不算大的。”
秦少却是不曾见过的,想,若是比这个还大,只怕是稀世珍宝了吧,却又不好意思问出口,怕方瑛瞧他不起。方瑛说,“这是我一个旧友送我的。我往日要见他时,便拿这海珠摩挲便是,如今已不是龙身,不知还能不能凑效。”
秦少哦了一声,便忍不住跃跃欲试,方瑛握住那海珠,闭上了眼,并不说些什么,过了片刻,睁开眼来,见眼前仍是只得他与秦少两人,不免有些失望。秦少见他脸色不好,便连忙安慰他说,“便是腾云驾驭,也要片刻,你稍等等便是。”又说,“便是不来,也没什么,明日里买了马匹,一路奔驰而去,也是一样的。”
话音还不曾落,门就被撞开了,一个白衣少年手执着银鞭,满脸通红的闯了进来,秦少吓了一跳,被他的气势慑到,竟然连大气都不敢出。
少年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,急急的搜寻着,看见了方瑛,愣了一下,突然大哭,扑了上来,喊道,“阿鵼!阿鵼!原来你真的没有死!”
秦少出了一身的汗,有些无语的想,这个人就是方瑛的旧友么,原来这么小。又有些汗颜的想着,果然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,这两人说话,竟然都是这样。又想到这人叫方瑛“阿空”,心里便十分的好奇,想,原来他以前叫阿空,只是不知是哪个空字。
方瑛也有些不好意思,哈哈的笑了两声,才自嘲般的说道,“怎么没死,难道你还看不出,眼前的,分明就是一具肉体凡胎。”
少年吃了一惊,松开了他,仔细的看了半天,才懊恼的说,“都是我不好,若是我当初不逼你去我宫里,便不会被枬英公主碰上,你也不会为了躲避她前去天庭,也就不会……”
方瑛没料到他会一口气说这么多,居然把自己的老底全都揭了出来,想到秦少还在一旁,心里一慌,连忙用手堵住他的嘴,喝止他道,“季岷!你胡说些什么!”
那个名唤季岷的少年被他捂着嘴巴,呜呜的直叫,方瑛又威胁般的说道,“不许胡说,知道么!”
季岷很惊讶,却还是点了点头,方瑛这才松开手,季岷很不满的看着他,说,“阿鵼,你怎么才找我啊?你真不够意思!就算是为了躲枬英公主,也不能这么多年不找我啊!”
秦少见方瑛好像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,便不敢多嘴,只装作哑巴一样,只是看着门口。
方瑛深吸了一口气,忍着气说,“找你干什么。我的龙珠丢了,找你有什么用?”
季岷大吃了一惊,冲上去抓住他的肩膀使劲儿的摇,说,“龙珠丢了?龙珠怎么会丢呢?”
方瑛被这一句话问得难受,却只是轻描淡写的说道,“没什么,丢了就是丢了。”
季岷看他不愿意说话,就也安静了下来,倒是秦少看不过眼,说,“这位公子,你先坐一坐,我给你倒口茶润润喉。”
季岷警觉的看他两眼,然后问方瑛,“阿鵼,他是谁?你怎么带着个……”
方瑛瞪了他一眼,季岷闭了嘴,却还是忍不住瞟他,方瑛对秦少说,“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旧友,他叫做季岷。”季岷眨了眨眼,刚要说什么,方瑛又看向了他,说,“这是秦少。”
秦少讪讪的,也不知说些什么,挖空心思的想了想,就说,“季公子,一路辛苦。”季岷哈哈大笑,抱着肚子指着秦少说,“阿鵼,这个小狐狸呆呆的真好玩。”
秦少吓了一跳,想,他居然看得出我的本相。方瑛撇了撇嘴,似乎觉得他少见多怪,把秦少拉了过来,才说,“你看什么不好玩。”秦少觉得有些没面子,被个小孩子笑话了,居然还要方瑛出来做挡箭牌。
季岷被他噎了一下,有些说不出话来,半天才说,“阿鵼,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。”
方瑛没说话,不过勉强哼了一声,季岷又说,“阿鵼,我有了封地了,天庭把东海封给我了,你当初要是不去天庭,现在怕是……”
方瑛脸色变了,打断了他的话,说,“当年的事还提它做什么。”
秦少觉得方瑛对人太凶了,这个人好歹是关心他,着紧他,千里迢迢的为了他来的,便说,“方公子,这位季公子大老远的来了,你也要客气一点啊。”
方瑛有点惊讶的看着他,突然笑了起来,对季岷说,“他要我对你客气点儿。”
季岷嘻嘻的笑了,对秦少说,“对我客气的人多了,他要是跟我客气,我就不把他当兄弟啦!”
方瑛忍着笑,说,“不过你可得对他客气点儿,你知道么?他是龙主之子,如今是东海之王了。”
秦少吓得站了起来,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神仙,也就是观音庙里的观音了,还是个泥胎的,如今突然的来了个东海王在他面前,这教他一下子吃不消了。
季岷见他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就觉得有趣,伸手要拍拍他,方瑛不满的拦住了他,说,“不许欺负他。”又认真的说道,“我是有事相求,才唤你前来的。”
第十三章
季岷咦了一声,问说,”你会求我?”
方瑛脸色微微发青,不大自在的说道,”我有急事要见疏风,想来他应在南海,所以想请你……”这人怕是极少求人的,话说一半就说不出口来,秦少见机连忙插上前去,陪着笑说,”想请……呃,请您带我们前去。”
方瑛和季岷几乎是同时看了他一眼,季岷看着他,却问方瑛道,”你不是很烦疏风吗?”
方瑛尴尬起来,半晌不说话,突然有些恼羞成怒,说,”啰嗦什么,几百年就求你这么一件小事,你也不肯?你看上寅芳的时候,我难道不曾帮上许多?”
季岷似是理亏,苦着脸连连告饶,说,”好好好,我哪里不肯,只是觉得这样一件小事,你吩咐就好,何必用求字?”
方瑛见他这样说,倒也松了口气,却又想起一件要紧之事来,指着秦少说,”他方才扭了脚,你身上可曾带药?”
秦少吓了一跳,当下就出了一身冷汗,在心里暗暗叫苦道,莫说这不是真的,便是真的,这样芝麻绿豆大的事怎好说出来麻烦人家!
季岷此时的神情真是难以形容,看着秦少,又看看方瑛,又看向秦少,问他说,”阿鵼是抢了你老婆还是怎得?怎么对你这样好?”
秦少被季岷问得出了一身的汗,就尴尬的哈哈笑,倒是方瑛,哼了一声,说,”你娶了寅芳,如今又做了东海之王,还缺什么?什么都不缺了,我干嘛要对你好?”
季岷哦了一声,点点头表示赞同,然后指着秦少说。”可我问的明明是你干嘛对他这么好,没问你干嘛对我这么凶啊?”
方瑛被他问住了,一时答不上来,便绷着脸说,”我问你带着药不曾,你怎么那样多的话?”
季岷乐了,冲着秦少挤了挤眼,说,”带着带着。”说完就从腰间取出一个玉盒,递到他面前,说,”幸亏你的法力不高,这个足够使了。便是半条腿断了,抹了这个,便也好了。”
秦少一时无语,想,便是东海之王,这样说话,是教人不谢呢,还是不教人谢呢?
还不曾接过,就被方瑛抢了过去,揭开来仔细的嗅了嗅,才微微点头,说,”这个可以抹。”然后用手指挑了些,便躬身去摸他的脚踝,将药膏仔细敷上。秦少慌得蹲下身去,两个人头碰在一处,只听得闷响一声,方瑛摸着头抱怨说,”你站着别动成么?”
秦少被撞得头疼,只好按着脑袋不动,满心忐忑的任凭方瑛帮他敷药。
季岷有些呆的看着方瑛,又定晴的看了看秦少,然后才说,”阿鵼,他法力这么低微,是不是被你抢了内丹?”
秦少听他越说越离谱,便连忙插了两句,说,”不是不是,这个,季公子,您都误会了。”季岷一脸怀疑的看着他,秦少只好继续解释:”其实是这样,小人认得方公子的时候,阴差阳错的误服了心意散,方公子觉着内疚,所以想要帮小人避一避天劫……”他话说到这里,便被方瑛拦住了,方瑛拿布巾擦着手上的药膏,瞥了他一眼,就说,”跟他说这个干什么?他连天劫是什么都没见过!”
季岷这时跳了起来,连声说道,”我是没见过,可我听说过啊!”
方瑛哦了一声,问说,”那你说说,天劫是怎么个样子,要怎么避?”
季岷一时语塞,沉思片刻,才郑重的说道,”这个么,等吾明日召集饱学之士,一问便知。”
秦少被他这一句唬住了,心想,毕竟是东海之王,倒颇有些风范,方瑛却哈哈大笑,说,”季岷,难道你在宫里就是这样?真是好笑,难为你倒装得像。”
季岷也哈哈大笑,没有丝毫的不自在,点头说道,”我常见二哥五哥他们这样,早都学会了!”
秦少汗流浃背,着实的无语。
季岷与方瑛久别不见,如今才相逢,话真是说不尽的,只是才说了两句,方瑛便转过身来,有些歉意的对他说,”你自去睡,我让季岷念个隔音咒,明早时我叫你起来便是。”
秦少有些惶恐,又有些感激,想,他倒是细心。
方瑛都这样说了,他自然是从善如流,草草的洗漱了,便宽衣睡觉,他做得十分坦然,就当这房中没有别人一般。
方瑛看他两眼,转过身去,仍与季岷说话,心里却有些乱,想,他知道我从前的旧事,却丝毫没有避讳,倒是个坦荡豁达的人。只是见他这样不在意的在人面前宽衣,心里却又有些不是滋味。
季岷见他心神不再,便问他,”阿鵼,你这样去南海,难道不怕枬英公主知道么?”
方瑛想着秦少,原本有些心烦意乱,猛地听到枬英公主四个字,就吃了一惊,抬头问季岷,”她还不曾成亲么?”
季岷嘿嘿一笑,说,”阿鵼,枬英她对你可痴心了,这些年都不肯嫁人,只要等你回来。”
这却是方瑛之前万万不曾料到的。他原以为过了这许多年,枬英早该死心才是,却不想她仍然一如当年。
方瑛站了起来,心情愈发的烦躁,在方寸之间踱来踱去,季岷见他这样烦恼,就说,”你若是去见疏风,难保她不会知道,那时你可怎么办?”
方瑛有些不自在,说,”我求他不成么?求他不要把我的行踪泄露出去,难道他连这个也不肯答应?”
他原本是从不求人的,如今却为了秦少四处低头,不过眼前这人是他旧日好友,开口虽难,说出口来,才发现原来这也没什么。倒是疏风,虽是他好友,却也是枬英的哥哥,那时为了枬英之事,也有些怪他的。如今前去,便是他肯相求,还不知疏风会怎样答他,若是以此要挟,要他同枬英成亲,那他是万万不肯的。
第十四章
两个人商量了一夜,想了许多法子劝说疏风,却都有些拿不准。不知不觉间,天光大亮,一夜便已过去。方瑛唤醒了秦少,两人洗漱整齐,向主人告了辞,这才匆匆离去。
秦少想到一会儿便能在半空中如闪电般疾驰,心里便十分激动,却又不敢太露出来,只好辛苦的忍着。三人出了村子,走得远了,季岷这才问方瑛,“阿鵼,你想怎样去?是缩地过去还是腾云过去?”
方瑛看了秦少一眼,见他眼底放出光来,直直的看着季岷,心里又好笑又可气,想,这人果然不会说谎,只是听到腾云两字便这样向往。腾云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,哪里就值得这样?
季岷还不曾留意,自言自语般的说道,“若是腾云,便不能直接去南海,若是被三哥底下的人看见,传到他耳中,定要一顿啰嗦。还是缩地罢!”
秦少一双眼睛长在季岷身上的一般,把他粘着不放,听他这样说话,顿时失望起来,心里叹道,果然是道行低浅,福分不到,便是沾一沾人的光,也是沾不到的。
方瑛见他沮丧起来,便忍不住开口同他说道,“今日路之事要紧,还是缩地之术稳妥些。”还欲多说两句,可略一思量,终觉不妥,便不再多言。
季岷得了他这句话,便伸手抓住他们两个,喝了一声,竟然朝地下走去。秦少吓了一跳,一时间心慌意乱,竟不曾看清,糊里糊涂的便跟着下去了。一路上只觉得两耳生风,呼呼作响,四周却只是洞洞的看不清楚。
秦少心里想,也不知此去南海要走多久?就听季岷说,“到了!”声还未落,便扯着他们两个的手腕朝地面上走去,外面明光一片,秦少连忙拿手去挡,饶是这样,还是刺得两眼生疼。季岷看得哈哈大笑,伸手抚了抚他的眼皮,说,“好!”果然便不觉着疼痛了,这才看清四下里果然是片竹林,秦少感激的看他,躬身感谢,说,“多谢季公子!”
方瑛哼了一声,说,“你怎么不教他闭眼!”
季岷无辜的说,“我怎么晓得他连这个也不懂得!”方瑛的脸色便有些难看,想说什么,还不曾开口,就听身后哗啦啦的一声,吓得三人都转过身去,十分戒备的看向来者。
竹林里钻出一个手提长剑的少年,正一脸怒气的瞪着被劈倒竹身,抬头却见着他们三个,也吃了一惊,提着长剑慌忙的就要走,却已是来不及。季岷眼疾手快,伸手一指,少年便站定了不动,震惊的看着他们三个,眼中露出焦灼来。季岷走了过去,打量他一番,就喃喃的说,“奇怪。”
方瑛不知他此举何意,便问说,“怎么?”季岷疑惑的挠着头,说,“他身上有龙的气味,却又不象龙,我看不出他的本相,难道他这样的年纪,比我还厉害些?”
方瑛好笑起来,说,“倒好像你很厉害似的。”
季岷抱怨起来,说,“你怎么这样小瞧我?我好歹也是龙子!”那少年听了这话,便松了口气,却愈发的焦灼起来,却只是开不了口。
季岷又一指,少年便大声说道:“你快松开了我,我是南海龙王的人。”
季岷长长的“哦”了一声,说,“原来你是三哥的人?”
少年怔了一下,一张脸霎时涨的通红,说,“你是谁?”
季岷说,“我叫南海王三哥,我自然是他嫡亲的弟弟,你又是哪个?怎么不曾见过?”
少年说,“我叫明玉!”其余的,却不肯多说了。
季岷哦了一声,说,“没听过!”便又是一指,少年便说不了话了。季岷问方瑛,“你一个人去见疏风么?还是我也去?”
少年听到疏风的名字,眼睛突然睁大,秦少看见了,心想,这些人怕都是认得的,却不敢插话。方瑛原本在看他,见他看向那少年,便也看到少年的神情,便对季岷说,“他好像认得疏风,你问问他看!”
季岷只好又一指,抱怨说道,“他还说认得我三哥哩,我是不信。”
方瑛也不管他抱怨什么,走上前去问明玉,“你认得疏风?”明玉眼珠一转,便说,“不认得。”
只是看季岷手指一抬,便有些害怕,连忙说,“我只晓得他算卦极准的,其余的,一概不知。”
方瑛与季岷相视一笑,便问明玉说,“南海龙王找他算了什么?”
明玉犹豫了片刻,才说,“他找疏风去算……能杀死金翅鸟的宝物。”
方瑛与季岷的神色具是一变,两人想得都是一样的事,金翅鸟是龙族天敌,生来就是要食龙的,这是千古年来不变的事,却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世间还会有什么东西连金翅鸟也能杀死。若是疏风果然算了出来,岂不是要天翻地覆?只怕金翅鸟先要食的,便是疏风!
秦少看在眼里,就想,他们两个果然要好,便有些安心了,想,他这样,倒强过在洞云山上时百倍。
只是这两人之间,竟然没有自己插话的余地,便不由感叹,想,终究是龙子,与我们这样的妖怪,到底是天壤之别。
少年见他们神色变幻,也不知他们担忧的是什么,便说,“我看你们二位皆是龙族,难道听到这消息便不欢喜么?”
季岷大吃一惊,这才仔细的看了明玉一眼,方瑛也暗暗惊讶,想,我已失了龙身,他如何能看出我是龙族?
季岷把手一拍,便有云头落下,他扯住明玉,匆匆的踏上云头,对方瑛说,“我去三哥那里问个明白,”方瑛点了点头,便说,“我去疏风那里。”
两人也不再多说,便就此别过了,秦少见他们两个如此默契,一时震撼,便想,我若是几时有了这样一个至交之友,便是死也甘心了。他家里有七个姐姐,却连半个兄弟也没有,活到如今,见了这两人这样,心里不由得十分的慕。
方瑛走了两步,见他还站在那里出神,便伸手扯他,他这才回过神来,慌忙的跟上。方瑛看他一眼,问说,“你方才想些什么?”
秦少心里叹了口气,说,“我没有季公子这样的朋友,见你们两个久别重逢,还是这样的要好,心里十分的慕。”
方瑛闻言一怔,然后笑了两声,才说,“我与他自幼一同长大,自然非比寻常。”
秦少点了点头,想了想,才感慨说,“他是个至情至性之人。”
方瑛看他两眼,便大笑起来,笑够了,才打趣他说,“你这样说话,自然交不到知心的朋友。”
秦少在洞云山上被他嘲讽惯了,如今被他取笑也不在意,只是有些窘迫,尴尬的咳嗽了两声,说,“季公子是个直爽人,只是实在不像个龙王的样子。”
方瑛却不在意,说,“他在人前,未必如此。”
秦少一想,的确也是,便也笑了,他不过是个道行轻浅的小妖怪罢了,替东海龙王操得什么心。
两人走至山脚,方瑛站住了,说,“你变作鸟雀,藏在我袖中,随我去问他话。”
秦少心里有些疑惑,却也没有追问,挠头想了想,变作一只黄雀,嗖地一声飞入了方瑛袖中。
方瑛看着山脚下的竹庐,其实他心里是不愿带着秦少一同前去的,若是疏风不肯答应他,秦少岂不是要失望?只是秦少不曾来过这里,万一有什么闪失,回来不见了这人的踪迹,那可怎好?所以还是带着一起去才放心。
方瑛袖中笼着秦少,见他微微扑动,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奇妙,想了想,忍不住便笑了,说,“秦少,你这样便叫做自投罗网。若是我今日里要吃你,你也这样飞入我袖中么?”
第十五章
秦少极少化做鸟雀,正觉着吃力,袖中又不比平地,他原本就有些站立不稳,听到方瑛这样说话,便在心里腹诽道,方公子,你好歹也是一条龙,巴巴的哄骗了我飞入你袖中,难道只要吃炸黄雀不成?这可真是天大的出息了!
他也就是在心里想想罢了,哪里还能真说出口来?方瑛取笑他,又不是当真要听他回话。
方瑛收拢袖口,朝竹庐走去。
若是疏风不在,他便在这里等候,若是疏风在方瑛在竹庐前停住了脚步,心中有些犹豫,想,便是求他一求也没什么,只要他不提起枬英公主之事,其余的怎样我都肯依。只是疏风性子孤僻,怕是不好求的,更别说他许多年不曾寻过这人,如今上门,却还是为了个不相干的狐妖来相求。
这样一想,就不免叹了口气。
竹庐之门只是虚掩罢了,方瑛却只是轻轻的叩门,过了片刻,便又用了些力气,便听到门里有人咳嗽起来,那声音听得十分耳熟,似乎正是疏风。
那人咳嗽得厉害,咳完之后,冷声说道,“我说了人各有命,你却非要算,我便替你算了,算出南海之王因金翅鸟而死,你又不肯罢休,又要问什么宝物才能杀死金翅鸟,我也告诉了你,你还要怎样?”
方瑛听他这话,倒好像是说方才那个叫明玉的少年,便也不再敲门,反而高声唤道,“疏风,我是阿鵼!”
门内之人咳嗽得愈发厉害,可听声音倒好像朝门边走来,方瑛稍稍退后,见竹门推开,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子难以置信的看着他,喃喃的说道,“阿鵼,怎么是你?我还以为……”话未出口,便生生的咽了下去,咳嗽了两声,才说,“原来真的是你?”
方瑛不知他因何病得如此模样,便皱起了眉头,说,“疏风,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?”
疏风沉下脸,说,“被奸诈之人骗了。”
方瑛见他不愿多说,便又问,“你方才说什么宝物能杀死金翅鸟?”
疏风这才看他一眼,轻轻的笑了,说,“原来你也想知道这个?”
方瑛知他自幼心思就重,便有些好笑,说,“疏风,你仔细的看我,看我还怕不怕?”
疏风不在意的看了几眼,脸色果然大变,刚要开口,却又咳嗽起来,方瑛见他咳得这样厉害,也有些心慌,连忙把他扶住,说,“你这是病了还是怎得?”
疏风却抓住他手腕,说,“你的龙珠呢,怎么只有龙魄仍在?倒好像成了凡人一般?”
方瑛叹息一声,说,“你不曾看错,我的龙珠丢了,如今转世做了凡人。”
疏风急怒攻心,竟然又猛烈的咳嗽起来,方瑛看得心惊,便说,“我有个朋友,惯常行医的,不如教他来给你看看?”
疏风气得发颤,只说,“不必,过些日子就好了。是有人在送我的酒里放了金沙,我不曾防备,所以坏了喉咙。”
疏风嗜酒如命,常常豪饮,方瑛心想,不知是什么人,手段这样的刁钻歹毒。
疏风却抓紧了他,扯了他进来,才说,“你怎么才来寻我?”又说,“当年你坠落人间,我与季岷四处寻找,只是不见你的踪迹,还以为你”下面的话却说不出口,只是叹了一声,却又看他,说,“以你的本事,怎会落得如此地步?”
方瑛沉默片刻,才说,“我怕天庭责罚,也厌倦了行云布雨的日子,所以干脆转世为人,之后的事,也没什么新鲜的了,若不是遇着一场意外,只怕仍在红尘之中辗转,哪里还能记起你们。”
疏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,露出一丝嘲讽,说,“你会怕天庭的责罚?你是怕枬英罢?”
方瑛不料他会这样明白的提起枬英,也有些恼火,便说,“是又怎样?”
疏风也有些恼了,却还是忍了忍,说,“阿鵼,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气?枬英如何不好?她对你痴心一片,对我们说,一日寻不到你的尸骨,一日便不嫁。从前你不肯,我知道你本事大,不也没说什么?可如今你落得这步田地,若是能与她成亲,于你只有好处,我是为你才说这话,你怎么就是不懂?”
方瑛说他不过,索性下一剂猛药,说,“我家中已有娘子,我心里爱她,不能再娶。”
疏风愣了愣,还要说什么,方瑛便拦住了他,说,“实不相瞒,我今日前来,是有事相求。”
疏风有些意外,皱眉看他,说,“你?求我?”
方瑛见房内竟然没有纸笔,便取了挂在墙上的酒葫芦,倒了些出来蘸着在桌上写道:在我左袖上下隔音咒。
疏风虽然疑惑,却仍照做了。方瑛这才说,“我在人间交了个朋友,只是他天劫之日将近,想请你替他算上一算,如何避得过去?”
说完就又蘸了酒,把秦少的生辰八字都写了出来。
第十六章
疏风略微一看,突然大怒,这分明是个媚狐的八字,心想,这便是你的娘子?便骂道,“你疯了不成?”
方瑛有些不解,疏风便说,“天劫如何避得了的?除非是福厚之人甘愿庇护,你以为妖物因何会有天劫!”
方瑛听他说妖物两字便已是极大的不喜了,又听他这样鄙夷的口气,便忍着气说,“那你替我算一个福厚之人,我自去求他!”
疏风不想他还不死心,更是恼怒,说,“人界之事,与我何干,从来不曾算过!”
方瑛如何肯的?便说,“难道别无他法?若是季岷肯相帮,替他抵挡天劫”
疏风脸色发青,说,“阿鵼,你不过在人间这些年,便把兄弟之情都忘了么?为了这么个妖物,你还想断送季岷的性命不成?”
方瑛见他发怒,便说,“你什么意思!若是此法不成,你便直说,何必辱骂于我?你与季岷都是我的好兄弟,难道我还要害你们两个?若是当真挡不了天劫,大不了我把他藏在海中,让那天雷劈他不到还不成么?”
疏风见他当真无知,便冷笑两声,说,“天劫是避不得的,避过一时,避不了一世,来日携万钧之力前来,只怕再厉害的妖物也必死无疑了。”见他震惊,才又说道,“天劫之事,本是天界的制衡之术,自古便有,不因你我而变。若是季岷前去,那雷霆之力只会更甚,他或许会因此丧命也未可知。难道你便为了个妖物,要你的兄弟去受这苦?”
方瑛如何知道天劫竟是如此的厉害?他想了又想,脸色变白,喃喃的说,“那我便救他不得了?”
疏风见他心心念念的要救一个妖物,怒气愈发的盛,便冷声说道,“一个妖物,救她作甚!”
方瑛脸色发青,说,“疏风!我有愧于他,不能不救。你若是算他不出,我也不再多问,就此别过罢。”
疏风气得发抖,忍不住咳嗽了起来,最后才说,“阿鵼,便是你当年的本事,也未必救得了她,一个修行妖媚之道的狐妖,你迷恋她作甚?枬英便不如她么?”
方瑛大吃一惊,以为他知晓了前情,又羞又怒,倍觉侮辱,一时也未察觉他话中的不对,想要争辩,只是如今想起当初的迷恋,竟然也觉得有些不堪,便说,“不必多说了,你既然丝毫不肯相帮,就当我从来不曾来过!”
说完就怒气冲冲的走出门去,疏风脸色大变,追出门来,见他这样恼怒的离去,知他心意难改,气恨不已,想,他为了一个妖物弃我们兄弟于不顾,这些年不曾回来,回来便是为她求情!
便也不肯再追,只是气得咳嗽连连,许久不能平复。
走了许久怒气都不曾平复,一直走出竹林,才想起要从袖中放出秦少,便站住了脚步,心里一阵儿惶恐难过,想,我要如何对他说起?
他这样一个好人,我那时那样待他他也不曾怪我,如今却连天劫都避不过?又想那谭渊平白的就得了他的龙珠,心里好不恼恨,想,世间怎会有如此不公之事?秦少素日里行医救人,难道还不如他在山里积的多么!
他生平头一次悔恨起来,想,若是我那时不曾睡去就好了,也不会把龙珠丢失。如若不然,便是拼了性命替他挡一挡那天劫又如何?
他想起秦少将要受那天劫之苦,便觉得难受愧疚。他在洞云山中,若不是有这人相伴,真不知会做出何等的事情来,如今这人受难,他却丝毫也帮不得么!
他轻弹衣袖,片刻之后,便飞出一只黄雀,落地时便变化出人形来,面朝他站着,正是秦少。
秦少在他袖中半晌,都不曾听见外面的响动,心里犹如绷了一根弦似的,几次想要飞出,却怕方瑛是与旧友说些往事,不愿他听闻,便忍住了,可心中却忐忑得厉害。
秦少伸手捏着肩膀,忍不住抱怨说,“方公子,下一次要下隔音咒也先告诉我一声,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,吓得不轻。”
方瑛看他一眼,却不说话,秦少见他有些古怪,便也不敢造次,小心翼翼的问他,“方公子,你那旧友如何说?”
方瑛心里极不好受,却又不敢露出来,便只是淡淡的说道,“我给他看了你的生辰八字。”
秦少咦了一声,说,“你如何会有我的生辰八字?”
方瑛勉强一笑,说,“在洞云山的时节,你衣袖中藏着的,我看了便记得了,难道不是你的?”
秦少啊了一声,连道不好,便说,“方公子,那不是我的。你怎么也不问我,那是我小姐姐的八字啊!”
方瑛大吃一惊,说,“不是你的?”
秦少便有些汗颜,说,“这其中有些缘故,我配那味药也是为她……结果还被道士给抓住了。”
方瑛心中转过的头一个念头便是,那方才疏风看的便不是他的命!心中竟然觉着欢喜,想,我教秦少写下生辰八字,转回去再求他给我看一看,或许还有法子可以弥补?
只是还不曾开口,便想起疏风方才说过的话,便有些犹豫。若是他再去问,疏风只怕还是不肯好言相告,还不如等季岷回来,由他代问的好。
不过疏风的话已说得极明白了,除非是福厚之人,不然想要替妖怪避天劫,只怕是件极难的事。
他不由得看向秦少,秦少正殷切的看着他,仿佛能从他这里听到什么极好的消息似的。
方瑛不敢看他,便转开了脸。
在洞云山时,他心里苦闷,常常拿秦少取笑。秦少脾气极好,鲜少生气,总是笑嘻嘻的开导他,劝慰他,他那时嫌秦少圆滑虚伪,言语中诸多嘲讽,秦少却只是呵呵一笑,不当回事的一般。如今想来,他真是对这人不起,这人好心的开解他,还曾以身犯险,救了他一命,他呢?许诺了这人什么,竟然全都不曾兑现。
他心有不甘的想着,若他仍是龙……
秦少紧张的看着他,大气也不敢出,只是呆呆的站在他身边。
他许久不曾说话,再开口时,已是拿定了主意。
他对秦少说,“季岷少顷便来,我们随他前去东海,有一处可以躲避天劫的,等避过了,我们仍出来。”
秦少听他说完,终于露出欢喜之色,仿佛如释重负的一般,喃喃说道,“原来当真可以避过,我还以为避不过的。”
方瑛看他眉头舒展,额头上都是一层细密的汗珠,想,原来他心里这样的害怕,却总是跟我说没什么要紧,还说什么慢慢走也无妨。
心里突然一软,想,他没什么本事,又没甚么要好的朋友,我若是不护着他,还有谁护着他?
便轻声的说道,“自然可以避过的,你放心便是。”
第十七章
秦少原本是极欢喜的,听说天劫可避,他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。却不想这人似乎仍怕他担心忧虑,竟又柔声和言的安抚了他一番,听得他闷闷不乐,想,他一定觉着我是个没甚么出息的人,这样的胆小怕死。
秦少也知道,他的确是个贪生怕死的人,不然也不会因了天劫一事惶惶不已。方瑛这样想他,他是连半个字也辩解不得,可是他还是不大甘心,不想让方瑛就这么看低了自己。
方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,突然问他,“你不是还有几个姐姐么,她们都如何历劫的?”
秦少便笑了,说,“她们都还早着哩,我是头一个。”
方瑛觉着奇怪,看了他一眼,秦少叹了口气,便同他解释道:“媚狐道修行,极为不易的,能修成陈惟春那样的,总是极少的。”
方瑛便僵在那里,半晌才说,“哦,原来他算厉害的。”
秦少一时失言,竟提起了陈惟春,正十分的懊悔,见他不曾发作,便松了口气,心下倒有些欢喜。
方瑛想了想,看他一眼,突然微笑起来,说道,“依着你这话,你倒也算是药狐之中厉害的了?”
秦少极少被他夸赞,不免有些得意起来,却还是要故作谦逊,说,“方公子谬赞了,小人不算极厉害的,不过能治些疑难杂症罢了。”
方瑛便笑了起来,却没有取笑他,只是微微点头,又问他说,“等日后你避过了天劫,又有什么打算?”
秦少倒不曾想过的,如今方瑛问起,他便仔细的想了想,才说,“也不过就是云游四方,替人治病,寻些罕见的药材,配些好药罢了。”
他说这话时,脸上便不由得露出些向往来,方瑛看他这样期盼,便不忍心再看,转过身去,秦少哪里知道他想些什么,还当他不愿意听这些,便不好意思起来,讪讪的说,“我是个没什么志向的人。”
方瑛立刻就转过了脸来,紧紧的看着他,那种不满的,有些恼怒的眼神,看得他不敢再说什么了,就低下头去,苦笑了一下。
方瑛仍旧看着他,喊着他的名字,说,“秦少……”
后面的话还不曾说出,便听到半空中有人唤他:“阿鵼!”
两人闻声都抬起头来,看到季岷正站在云头上,霎时间就落在了眼前。
季岷风风火火的说,“三哥邀我在他这里住几日,你的事办得如何了?疏风他肯么?”
方瑛哦了一声,暗道不好,我怎么忘记了最最要紧的事!若是疏风恼怒于他,竟同枬英公主说起了他的下落怎么好?他只听疏风口口声声骂秦少是妖物,又说救不得,便怒气大发,哪里还曾留意倒这件事。
季岷看他这样,便晓得他的事不曾办成,问说,“不如我去替你说?”
方瑛点点头,吩咐秦少把生辰八字写了下来,递给他,说,“方才问得错了,写了个媚狐的八字给他看,惹得他大怒。他大约是怪我重色轻友,为了个媚狐才前来相见,以为我宁肯喜欢个媚狐,也不愿与枬英成亲。你替我同他解释一番。”
季岷匆匆的去了,方瑛却仿佛忘了之前说了半截的话,只是皱着眉头,仿佛有些不安似的。
秦少知道他的脾气倔强,极少低头的,便有些歉疚,说,“既然是避得的,何必还要再去多问,劳烦你的朋友,倒教我不好意思得很。”
方瑛看他一眼,说,“他不去问,难道还要我亲自去给他赔不是?我若是去了,只怕他要逼我娶枬英,那时看你的天劫怎么办!”
秦少嘿嘿一笑,顺口说道,“小人自然是誓死追随方公子。”
方瑛怔了一下,想说什么,秦少见状,便有些懊悔,想,他一定觉得我得寸进尺,是个不知好歹的人。
少顷,季岷便回来了,脸色也有些难看,见着他们两个,便勉强笑了一下,说,“疏风怎么还是这么个脾气,倒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。”
却不曾再说些什么,三人一道驾起了云,便朝东海去了。
秦少知道这是要去哪里,心里便有些紧张。季岷也不知想些什么,也没怎么说话,倒是方瑛,嘱咐他道,“他三哥性子和他不同,你说话要小心些,若是觉得不好对答,便不要开口,等我来说。”
秦少连连点头,过了片刻,忍不住小声的说,“我还不曾去过龙宫哩。”
方瑛见他这样,便笑出了声,逗他说,“那好,你若是喜欢,倒可以住上一辈子。”
季岷听到这里,灵光一闪,突然说,“对了,何必先去见他,咱们就去你那里罢!”
方瑛吃了一惊,半晌才不经意般的问道,“那里还能住么?”
秦少听他的口气漫不经心,双眼却紧紧的看着季岷,便想,原来他从前便住在这东海之下。便忍不住又去看他,想,他如今又能回来,心中还不知是如何的感慨。
季岷说,“自然能住,我派了人看守的。”
方瑛微微的笑,眼底却有七分欢喜,三分怅然,看得人心动,却又觉着心酸。
秦少一早就知道他生得俊美,有仙人之姿,只是这样欢愉中又带着惆怅的神情,却也是头一遭见。秦少看着他,竟有些挪不开眼去,想,也不知他那时同陈惟春一处,是不是也这样的看他?
第十八章
霎时间三人落下云头,便看见海水缓缓分开,秦少不由得吓了一跳,方瑛捉住他手腕,笑着说,“站稳了,别怕。”
秦少大为窘迫,连忙说,“我不怕水的。”
方瑛忍不住好笑,便对季岷说,“你分水何用?还不如给他一颗避水珠。”季岷就说,“我身上哪里会带这个,等迟些找三哥要一颗便是。”
秦少踩了踩,竟然如平地上一般,便放心的走了下去,季岷看他如此的小心翼翼,便大笑起来,说,“果然是狐。”
秦少便有些汗颜,拱手说道,“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,季公子休要见笑。”
只是抬眼看去,竟是荒凉无比,仿佛宫殿般的一处所在。方瑛站在那里出神的看了片刻,才对他说,“我年幼的时候,就和季岷住在这里。”
季岷看了看,嘟囔说,“那时候好像没这么破败啊?”
方瑛毫不在意,撩起衣袍,径直的朝里走去,秦少慌忙的跟了上去,倒是季岷,不慌不忙的走在后面,仔细的打量着宫殿各处。
方瑛把他安顿下来,吩咐他说,“你先在这里歇息,我同季岷说些话,迟些再来寻你。”
秦少满口答应,方瑛微微好笑,说,“休要乱走,这里也大得很,小心我回来寻不见你。”
秦少连忙赌咒发誓,简直就要画地为牢的架势,方瑛这才走了。
一出此处,方瑛便收起了笑意,急匆匆的去找季岷,见着了,便着急的问道,“疏风看了他的八字么?怎样说?”
季岷没有回答,反而问他,“他应他的天劫,你怎么非得替他避劫不可?”
方瑛怔了一下,便说,“他救过我一命。”想了想,又说,“我于他,心中有愧,不帮不可。”
季岷见他坚决,便索性直说,“疏风说了,这人没有机心,不能成仙,只怕避不过的。”
方瑛不由得变了脸色,良久才又开口,却说起了仿佛毫不相干的话,问他道,“方才咱们在竹林之中,那少年说的话,你还记得么?”
季岷不知他为何突然把话转到那少年身上,便说,“他说了什么?”
方瑛看他一眼,“他说起宝物一事,道,你们两个皆是龙族,听了如何不欢喜?”
季岷哦了一声,却仍是不解,说,“你说这个做什么?”
方瑛半晌不语,再开口时,却问他,“我失了龙珠,也弃了龙身,他为何仍是如是说?”
季岷终于变了脸色,却只是不说话。
方瑛逼近了他,问说,“我在人间时,也有人想吞食我的魂魄,当时只是不解。如今想想,我仍有龙魄在身,便仍可化龙,是也不是?”
季岷脸色发白,就说,“是,也不是。”
方瑛便笑,说,“你如今是东海之王了,这样的事,知道便是知道,不知便是不知,何必同我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?”
季岷半晌未说话,许久才说,“你拿海珠唤我,我就觉出你的不对,等见了你,才知你竟然落得如此地步,却也不敢问你。可我想,若是我落得如此境地,如何能够甘心?怕还是想化龙的,那时恢复本性,四海遨游,岂不快活?”
方瑛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,却只是不说话。
季岷深吸了一口气,又说,“方才去见三哥,我也问了他的,若要化龙,难是不难……”
方瑛的声音有些颤抖,问他道,“难是不难?”
季岷并未答他,只是说,“他有一块上古的好玉,你可以藉此化形,只是你的龙魄久在人间,要以龙火冶炼,虽要吃许多苦头,应当能够重获龙身,只是却没有龙珠……”
方瑛眼中露出失望之色,说,“这有什么用!”
季岷又说,“可以教那只狐狸把他的狐珠给你。先在火中炼得净了……”
方瑛变了脸色,打断了他的话,大声喝道,“你说什么胡话!”
季岷有些生气,说,“我一直在等你问我化龙一事,你一直不问。疏风说你为了个妖物同他翻脸,我还不信。如今看来,倒好像是真的。难道你想化龙,只是想替他抵挡天劫?”
方瑛心口一震,还不及细想,便看见季岷眼中探究和责备的意味,便开口说道,“休要胡说!我怎么不想化龙!只是他于我有救命之恩,我怎能拿他的狐珠?”
方瑛深深的吸了口气,才又说道,“龙珠于我,狐珠于他,想来都是一样的,我若是取了他的狐珠,还有什么颜面见他?”
季岷仿佛松了口气,便又说道,“我也知道,你肯定是不屑于用狐珠来炼的,倒还有个法子,也是三哥同我说的,或许可以炼得龙珠……”
方瑛突然皱眉,问说,“你把我的事都同他说了?”
季岷哈哈的干笑了两声,说,“也没有,只是挑了一些问他罢了,他还要笼络我,不敢骗我的。”
方瑛沉默不语,季岷便说,“我想来想去,也只有他平日里喜欢弄这些,问他才明白些,若是问别个,只怕走了弯路。”
方瑛便笑,说,“我怕什么?我已是一无所有,他还能把我如何?古玉炼形,炼得了也是我的。我是怕他借机算计你,他是不是朝你要了什么?”
季岷吸了口气,说,“他说,拿我的海珠给你,或许可以炼得。”
方瑛哼了一声,说,“此事极不可信。”
季岷却将信将疑,说,“给你,他又拿不到,应该是真的罢?”
方瑛想到其中的可疑之处,便烦躁起来,心想,便是能够化形,没有龙珠,如何替他抵挡天劫?便说,“他说须得海珠,你便应了,只是休要拿出。”想了又想,才说,“教他先把古玉拿来!”
季岷有点惊讶,说,“你急什么?他又不能变卦。”
方瑛露出焦躁之相,说,“此事不能再等,越快越好,不然就太迟了!”
季岷皱起眉来,便有些责备之意,说,“阿鵼,你还是想要替他抵挡天劫么?别犯傻了,龙火是何等的厉害,你能勉强熬过,已是极难的了,还要着急炼化龙珠,除非你是不想活了!”
第十九章
方瑛愣了一下,却只说,“我说此事不能再等,是怕你三哥变卦,所以教你快些去把那古玉要来。”心里却想,秦少行医救人,怎么会成不了仙,避不过天劫?必是疏风恼恨于我,所以不肯当真替他一算。又想,便是他当真算了,我却不信,难道我连一只妖狐的性命都救不得?
季岷听他这样说,才松了口气,说,“我想也是。”于是便教方瑛在这里放心等着,他却前去三哥那里索要古玉。
方瑛目送他离去,心中烦乱,许多的念头都纷纷涌起,只是不能一一辨明。
他怔怔的走出殿去,漫无目的的在宫中慢慢的走动,脚下的路径与旧时一般无二,虽然破败了些,却仍清洁整齐,季岷说有人看守,看来不是哄他。
海中的花树皆与陆地不同,奇异神妙,不能尽述,他看得出神,心口却微微疼痛,他离去也未有许久,只是在人间时,竟然都忘记了。
生死关头,前世之事被他尽数记起,却只是朦朦胧胧,仿佛梦境一般。
秦少曾说他天生龙子,本当遨游四海,傲视天下,却不知他看那生前之事,仍是心痛不已,仿佛做了一场大梦,明知不该沉湎,却还是不愿醒来。
其实他在人间这些年,只是寻常,并无什么不足,不过一念差池,对一只媚狐生出迷恋之情来,于是患得患失,做出许多事来。如今想来,那时用情之深,竟胜过他在海中这许多年。
方瑛在心中暗暗叹息,想,或许这便是仙人要去人间历劫的缘故罢。做仙之时,泾渭分明,不会越雷池半步,可做了人,便不能自己,做出许多癫狂的事情来。
如今回到这里,人世间的那场梦,仿佛慢慢的淡去了,倒是海中之事,竟逐一的清晰起来。方瑛想起宫中的往事,忍不住微微一笑,想,等我替秦少抵挡了天劫,定要亲自带他去见疏风,教疏风晓得自己的错处。
他正想得出神,却隐约听到有人呼唤。他疑惑的向四下里看去,看到明窗下探出个脑袋来,拼命的朝他唤着。他心里一惊,再仔细看去,却原来是秦少,便好笑起来。
他忍住笑意,慢慢的走到窗前,问说,“怎么?”
秦少有些讪讪的,这哪里好直说的。他闷极无聊,便在明窗下朝外看去,见方瑛默然无语的走了过来,还以为他是看到了自己,心里不免大喜,却不想这人看着廊下的珊瑚树出神,明明是微笑着的,却让人觉着他心里是极难过的,所以才想出声喊他。
秦少便说,“也没什么,只是在这里闷得厉害,见着你,自然要喊一声的。”
方瑛便笑,说,“你住的,便是我旧日里住着的地方。”又看向庭院之内,半晌才说,“那时我性子倔强,常被责罚,不能出去,季岷和疏风便在这里接应我,我们一同跑出去玩耍。”
秦少哦了一声,想,怪不得,我看他心不在焉的,好像没看到我,原来压根儿就想着要回来找我。
只是看他神情中有些落寞,便忍不住说,“原来你们三个自幼便相识了。”
方瑛笑了笑,说,“是,所以再怎样,情分都是舍不去的。”
秦少想,那岂不是如兄弟的一般?心中便愈发的慕。
方瑛出了片刻的神,便对他说,“你在这里住着,便是天雷到时,也击你不到。若是有什么不便,都跟季岷说就是了,我让季岷看顾着你些。”
秦少听他说起这话来,便觉着有些古怪,问说,“难道方公子不在这里住着?”心里却有些忐忑起来,也不知为的什么。
方瑛看他一眼,笑了一声,才说道,“我还有事要做,不能在此停留,等我忙过了,自然回来看你。”
秦少突然不好意思起来,这人帮他其实已是太多,于情于理,他也不能挽留这人。只是这一路同行,到了此处,却骤然分离,让他一时难舍。好不容易交到这样一个性情的朋友,只觉得若是此时分别,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,便冒失的问了那么一句。
却不想竟听到这人答应了他再来看他,便把悬起的一颗心仍旧放回了原处,起身相谢,说,“方公子的恩情,小人是不敢忘记,只盼来日再见,好教小人报恩报,以完心愿。”
方瑛并不看他,只淡淡的说,“等你天劫过后,再说其它的话罢。”
秦少见他仿佛无动于衷,便有些失望,想,也是,他这样的大恩,我空身一个,如何报得?他必是觉着我信口开河,说些可笑的话。
方瑛听闻他天劫临近,好心带自己前来南海相询,又将他留在旧日的住所躲避天劫,这些举动无一不是大恩,他如何报的尽?
季岷晚间回来,与方瑛两个商议了一番,也不知说些什么,见方瑛的眉头紧紧皱起,便不曾舒展。这两人说了许久,季岷便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盒,递到了方瑛手里,方瑛看也不看便收了起来。秦少正好奇之际,便看到方瑛起身就要离去,他连忙站起身来,方瑛看他一眼,只是同他说了一声就此别过,这便走了。秦少不知他这一去何日再归,有心要送他一送,却看季岷坐在殿中只管喝茶,便有些尴尬。眼看着他走了出去,季岷却只是不动,他心里着急,便凑上前去,笑着说道,“方公子是要去远游么?我们去送他一送?”
季岷看了他一眼,极不乐意的说道,“我都不去相送,你送什么?”
秦少被他噎得说不话来,想,的确,他与方瑛什么交情,自己和方瑛什么交情,他都不去相送,自己更是轮不上的。
只是心里却有些恼火,想,你不肯相送,我却是想送他一送的。只是这里终究是别人的住处,他这些不快,只好在心里发作。
季岷不紧不慢的喝着茶,自言自语的说,“以前二哥总骂我,说我行事风风火火,没什么体统。如今想来,的确不好,今后我要做个有体统的人。”
说完,他把茶杯放下,慢悠悠的说,“喂,狐狸!我们夜里出门,你睡一睡,到时我喊你起来。”
第二十章
秦少一时摸不着头脑,就说,“方公子教我在这里等他。”
季岷便笑了起来,说,“这里你不能住的,小心被海婆捉住了喂虾。”
秦少以为他玩笑,便笑着说,“我不会乱跑的。”
季岷收起了笑,说,“我不管阿鵼欠你什么,我可不欠你的。你如今在我手里,就要听我的。”
秦少听他似乎恼火起来,便没说什么。
季岷呼了口气,茶盅咚的一声放在桌上,说,“你去睡觉!后半夜忙着呢!”
秦少回去了,怎么也想不明白,却也知道这是寄人篱下,便是闷亏,也得吃了,便悻悻不乐的去睡觉。
夜里季岷果然来踢他的门,秦少慌忙的爬起来穿衣裳,忙乱之中,还险些跌倒。
他拉开门,哀求说,“季公子,求你别这样,这里不是你们旧时的住所么。踢得坏了,难道你心里不难过?”
季岷站在他面前,打着哈欠,说,“这地方?真坏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!若不是为着阿鵼的缘故,我早就让三哥把这里埋住了。”
秦少听他这样的口气,就不太敢接话了。
季岷给他一颗珠子,说是避水珠,教他吞下肚,秦少想也没想就吞了下去,季岷这才正眼看他,说,“你胆子真大。”
秦少客客气气的,说,“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,该来就来吧。”
季岷就笑了,眼底却没有笑意,问说,“阿鵼为什么非要替你挡天劫?他欠你什么?难道还当真欠你一条命不成?”
秦少犹豫了一下,这毕竟是方瑛的私事,当时的情形也是一言难尽,他哪里好随便的就讲出口,便说,“其实也不算什么,是方公子一番好意,想帮我一把。”季岷皱眉头,说,“那你之前跟我说的心意散是怎么回事?他为什么要愧疚?”
秦少听他问起这个,知道混不过去,只好解释了一番,却小心翼翼的把陈惟春等人都略了过去。
季岷哦了一声,只说,“原来如此。”
季岷带他走出宫去,便看到宫门外有许多银鱼,季岷示意他坐上鱼背,秦少就硬着头皮找了条看起来极老实的,战战兢兢的骑了上去。
季岷骑的那条似乎极为凶悍,简直可以看到银牙,看得秦少头皮发麻。季岷也不知想着什么,突然就同他说,“阿鵼走前托付给我一条小龙,那里我去不得,你去替我照看他。”
秦少听得糊涂,想,方瑛一路同他走来,只说过有几个旧友,几时说过什么小龙?想来想去,只觉得不解,方瑛离开这些年,哪里的小龙,难道是遗腹子?
季岷看着幽蓝的海水,自言自语般的说道,“你替他照看小龙,也算报答他一二吧。”
说完,也不等他答话,便喝了一声,一时鱼群飞散,秦少只看得眼花缭乱,慌忙之间银鱼已带着他冲进了海水当中。四周都是鱼群,游得飞快,犹如飞剑一般,秦少看了许久,才找到季岷的身影。
也不知行了多久,眼前不再是幽暗一片,隐隐有些光芒自水中放出,秦少想,也不知是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。就看季岷露出痛苦之色,秦少不由得问他,“季公子,你还好么?”
季岷满头冷汗,咬着牙关说,“少管!”
秦少看他双手紧紧扯着鱼鳍上的金环,仿佛要把那东西扭断的一般,就有些不安,鱼群行得飞快,丝毫不曾慢下来,水中的光芒愈盛,季岷”啊”了一声,就咬牙切齿的喊道,“喂!狐狸!”
秦少连忙答应,季岷扯住了银鱼,浑身颤抖,说,“我过不去了,这火太厉害,我吃不消。”秦少似懂非懂的看着他,季岷仿佛极痛苦的一般,忍耐着同他说道,“你直往前去,有个匣子,就是今日里我给阿鵼的那个,匣子里会有一条小白龙,你要好好的照看他,这条小龙是阿鵼的性命,若是他有了什么好歹,你也别想活了。”
秦少虽然不解前因后果,但见他说得郑重,也晓得此事极为重要,便连忙答应说,“我一定好好照看小龙。”
季岷已是满头冷汗,双手紧紧的扭着金环,见他应允了,便说,“要把他当做你的眼睛一样爱惜,一定不能出事,否则阿鵼不会带你出东海的。”
秦少想也不想,便赌咒发誓道,“我秦少,若是不好好照看小龙,便让我被天雷劈死,躲不过天劫去!”
第二十一章
季岷浑身都被汗浸透了,见他发了这样的誓言,便苦笑了一下,说,“等你出来,便能见着阿鵼了。”又说,“若是他不在匣子里,你等等便是。”
说完,便喝了一声,秦少骑着的那条银鱼便如飞剑一般冲向前去,秦少吓了一跳,连忙扯住鱼鳍上的银环,那光仿佛水波一样,越往里走,光芒越盛。秦少想起季岷方才说过的话,不免觉着奇怪,想,这哪里有火?
银鱼飞快的从光海中穿行而过,过了那最明亮的一处,眼前便豁然开朗,是极大的一处宫殿,在水波之中熠熠生辉,仿佛明珠一般。秦少想,原来海里这样多宫殿,倒与人间大不相同。走近了才看真,原来这宫殿多处都已塌毁,虽是残垣断壁,却有流光溢彩,如水一般的漫动着,与方瑛的那处旧宫殿大不相同,倒好像活物一般。
秦少觉着这里仿佛已是正中了,便轻轻扯了扯银环,银鱼仿佛懂得他的意思一般,就慢了下来,秦少心中感动,想,果然是东海,鱼也是这样有灵性。
他不知季岷说的锦匣在何处,白日里他也不过匆匆一瞥罢了,并不曾看得真切,此时只好慢慢的找来。
秦少心里有些着慌,怕寻不到锦盒,有负季岷之托,又怕小龙有什么好歹,方瑛怪在他的头上,便扯动银环,引得银鱼游得低些,好仔细的找寻。
正在四下里看着,便听到坷垃一声,虽是极轻微的,银鱼却因之震动,秦少便扯了扯银环,说,“去看看。”
等游过宫墙,便看到一株火红的珊瑚树,树下放着一个看起来极眼熟的锦盒,秦少啊了一声,翻身下地,跑过去把那只锦盒抱在怀里,这才松了口气。
银鱼跟在他身后,就仿佛一匹温驯的良马,秦少感激的摸了摸银鱼的鱼背,喃喃的说,“也不知道那条小龙在哪儿,长什么样子?”
这宫中的地面都是由细长的珠贝镶嵌而成的,在摇曳的水波里闪着柔和的光,看得秦少倒吸了一口气,也不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,心下便有些惴惴,不由得把怀里的锦盒抱的愈发的紧。银鱼也不知听到了什么,一下就游远了,片刻之后,又游了回来,似乎瞧见了什么,要引他去看的一般。秦少便紧跟在它身后,走过几处断壁,银鱼便停了下来,围着什么绕圈,秦少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,看到那里紧紧的蜷缩着一条巴掌大小的小白龙。小龙通身莹润,犹如玉脂一般,看着极为可爱。秦少激动起来,想,这便是季岷说的那条小白龙吧?想要伸手捧他起来,却又怕惊吓到他,便伸出手指,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小龙。
小龙原本是阖眼紧蜷,被他轻轻一碰,猛地睁开眼来,看见是他,仿佛极为惊讶,不敢相信的一般,昂首去看四周,见殿中空无一人,只有秦少一个,便浑身颤抖。他看得极为不忍,连忙轻声安抚道,“别怕,我是方公子的朋友。”说完却又觉得不对,便又解释道,“我是阿鵼的朋友,他托我照看你,过些日子他便回来了。”
那时殿外的光华突然大盛,小龙战栗起来,仿佛禁不住似的,就紧紧的蜷缩了起来。秦少看他蜷缩得十分紧,倒好像因为太过痛苦,所以首尾用力绞缠,以克疼痛。
秦少不免想起方才季岷的举止,便有些猜疑是这光华的缘故,大约是龙都吃不消。他见小龙如此痛苦,心里十分的不忍,说,“我带你出去吧,这里好像不是龙呆的地方。”说完便要伸手去捧他起来,小龙眼底满是怒气,龙尾狠狠的扫过他的手背,抽得他吸了一口冷气。
只是小龙遭受的痛苦似乎丝毫不曾减轻,秦少看他辗转扭动,痛苦难耐的样子,便伸出手去,说,“你缠在我手上吧。”
这样有所凭依,也会好受些,小龙却避开了他的手指,把龙背朝地面上的珠贝撞去,秦少看了看四周,许多珠贝都已碎裂,秦少吸了口气,不管他愿不愿意,伸手就把小龙捉了起来,放在手心。
小龙落在他手心,挣扎了片刻,想要游下去,可是秦少却不管,把他拢在手心不放。小龙有些恼怒,便飞快的缠在了他的手指上,用力绞缠起来,秦少知他疼痛,却不想他这样小的一条龙,居然有这样大的力气,秦少疼得脸都白了,却不敢出声,怕惊扰了他。
殿外光华愈盛,小龙便绞缠得愈紧,秦少出了一身冷汗,却苦中作乐的想,他这个性子,倒有些像方瑛,难道当真是方瑛的遗腹子?
这样想,便忍不住仔细的去看小龙,见他绞缠的紧,还伸出手指轻轻的抚着他的龙背,小龙疼痛得厉害,哪里顾得上他,秦少便放着胆子去摸他,只觉得指尖冰凉,仿佛摸的并不是什么活物一般,就有些心惊,想,他疼得这样厉害,身上怎么还这样寒凉?
忍不住就伸手覆在小龙身上,想要暖他一暖,那时殿外的光华仿佛消减了许多,小龙慢慢的松开了他,抬起头来看他,秦少就有些讪讪的,说,“对了,我叫做秦少。”
小龙好像有点生气,看也不看他一眼,只是经过方才的一番折磨,不免精疲力竭,想要发作也发作不出,便只好蜷在他手心里歇息。
秦少小心翼翼的把他捧好了,便连忙说,“我真的认得阿鵼,我不是坏人。”
他这一番哄孩子的口吻惹得小龙大怒,又用龙尾狠狠的扫了他一下,只是这次却没什么力气了,软软的落在他手心上,倒有些可爱。
秦少忍不住笑了起来,用指腹轻轻的蹭着小龙的肚皮,仿佛这样就能替他消气的一般,心里却忍不住要想,方瑛年幼的时候,是不是也是这样,一点儿也招惹不得,所以老被人关起来,不许出去。
小龙扭动着,似乎不想和他这样亲近,秦少轻轻的拿手拢着他,生怕他一不小心跌落下去。小龙的爪子也软软的,弄得他手心里也痒痒的。秦少把他捧好了,认真的说道,“我真的不是坏人,是阿鵼在人间认得的,他是我的恩人。”想了想,又说,“你一个在这里,到底不大妥当,所以我来这里照看你。”
他到了这时,也隐约猜到了,季岷和方瑛是故意把小龙留在这里的,至于为了什么,他却不晓得。
秦少原本想说,你这么小,独自一个在这里,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跟方瑛交代?可是看他脾气这么大,生怕说出来会惹恼了他,便不敢说。
只是想到小龙方才发脾气的样子,便忍不住想,方瑛当年是不是也是这样?这样一想,心里便有些痒痒的,竟然有些想那个人了。
第二十二章
小龙歇息了片刻,似乎缓了过来,便要从他手中游下去,秦少连忙说,“你要去哪里?我带你去?”
小龙才不理睬他,秦少不免在心里叹气,想,便是方瑛,也不会这么的不讲道理。便轻轻的用手指勾住小龙,不许他游走,然后努力的劝说小龙,“你死心吧,我要是放你一个,只怕回头会被方,啊,我是说阿鵼,我会被阿鵼骂死的。”
这句话说出口,小龙一下子就不高兴了,狠狠的绞住了他的手指,疼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。秦少见他根本不听自己的,心里又好笑又无奈,便索性无赖起来,说,“总之我是跟定你了。若是你有本事把我走,我也没有二话。”
小龙立刻昂起头来看他,明明是一副气呼呼的神情,可惜个头儿实在太小了些,所以一点威风气势都没有。秦少看他这样子就忍不住想笑,用指尖碰了碰他,一本正经的说,“拿出点真本事来吧,这个我可一点儿都不怕。”
小龙恼火起来,突然转头过去咬他的指头,秦少被他孩子气的举动逗乐了,忍不住笑了出来,想,这小家伙怕是不知道他才多大一点儿。他用手指蹭了蹭小龙的背,温柔的说道,“你别生气啦,总之我是不会放你一个在这里的。”
小龙扭头看了他一眼,然后慢吞吞的盘在了他的手指上,向前探出头去。秦少就问他,“你是要去那里么?”小龙微微颔首,一副极有气派的样子,秦少忍着笑意,想,虽是小些,气势倒还在,便说,“好,咱们往那里去。”
银鱼一直紧紧的跟在他身后,听他这么说,便游到了他身边,他轻轻抚摸鱼背,然后抓住银环骑了上去,沿着小龙指的方向游去。
小龙指的地方,在半空看去,大约是在这一处宫殿的正中,那里生着许许多多的红珊瑚,丛生杂结,犹如火海一般,只是看着,便觉心惊。
银鱼慢慢游了下去,秦少这才看清底下的情形,不免吃了一惊。
那些艳丽的珊瑚树旁散落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明珠,犹如夜空之中的漫天星子一般,熠熠生辉,让人竟不能侧目。
那些明珠各有大小,大的有如番瓜一般,便是小的,也比鸽卵略大些。秦少想起方瑛拿出的那颗海珠,心想,若是放在此处,的确不值一提了。
小龙似乎想游下去,秦少忙从鱼背上下来,半跪在地,把他小心的放在了地上。小龙选了一颗最小的,然后伸展身躯,慢慢的盘住了那颗明珠。秦少不知他到底在做什么,也不敢惊扰了他,便在一旁屏住了呼吸看着。小龙把明珠盘紧,然后阖起眼来,微微的用力。慢慢的,明珠的光就黯淡了下去,片刻之后,原本圆润夺目的明珠,竟变得和卵石一般。
秦少心中惊讶,看着小龙慢慢舒展开来,不知为何,倒觉得小龙比方才大了些。秦少心念一转,突然想,我听人说玉乃石之精魄,想来这明珠之中,必然有着什么,所以被他攫取,便失了光彩。
秦少心里虽然这样猜度,却不知对错与否。只是他生性不喜琢磨,一时想不明白的,便不去想他。秦少见小龙露出疲倦之态,便伸出手去。小龙并不理睬他,慢慢的游动着,又寻了一颗大些的,仍旧如法炮制,伸展身躯去盘那明珠,只是这次却盘不住了,秦少见他微微颤抖,想,他太逞强了些。便不由分说的把他捧在手心,劝说他道,“休要急功近利。”
小龙听他说了这句话,就闷闷不乐的盘在他的手指之上,秦少看他没精打采的,便觉着又心疼又好笑,拿指腹轻轻的蹭着小龙的背,说,“贪多则有失,你慢慢来。”
小龙安静了一会儿,歪着脑袋看他,他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,就咳嗽了两声,说,“阿鵼他难道不曾教过你这个么?”
他明知不会有什么回答,却还是忍不住要问。他心里着实的好奇,也不知小龙究竟是方瑛的什么人。只是看这条小龙的脾气与方瑛这样相像,便忍不住猜度,怕他与方瑛的关系匪浅。
小龙也不知为了什么不满,竟拿龙尾用力的扫了他一下,秦少连忙告饶,笑着说,“养精蓄锐,你要养精蓄锐。”小龙这才老实了,龙尾勾住他的手指,慢慢的游到他的手心,蜷缩起来,好像要睡了一样。
秦少看着在他掌心安睡的小龙,心里忍不住就要想,方瑛做龙的时节,也不知是怎样的?也是这样一点点儿的长起来的么?又想,他若是在人间,孤零零的只他一个,若是回来海中,有许多的朋友,或许还有妻儿,的确比在人间的时节强过千百倍。这样想着,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,想,此事了结之后,我与他陆海两路,今后怕是难得再见了。
他向来都是既有自知之明的,只是方瑛这样的人,他却是头一次遇到,别人都是先礼后兵,偏偏方瑛待他,却是反其道而行,如今还教他欠了一个极大的恩情,还都不好还。
秦少微微苦笑,想,大鹏扶摇九天,又何尝会与家雀闲语?能交到这样一个朋友,已是因缘际会,三生有幸了。
秦少叹了口气,小心的用手覆在小龙身上,生怕殿中的明光扰了他的好梦。
银鱼在他身边沉沉浮浮,他有点惊讶,看了半晌,才恍然大悟,原来这银鱼也是睡着了。
这深海之下,到底与陆地不同,也没有白昼夜之分,他这时才想明白,便好笑起来,想,这海底之事,不能以常理来推论的。
小龙也不过歇息了片刻,便看到殿外光华大盛,秦少暗暗心惊,想,这光华盛衰,怎么犹如潮汐一般。他知这光华大盛之时,小龙便倍觉苦痛,心中不免担忧,想,来得这样快,一次次的,他如何受得了?
小龙自睡梦中疼痛而醒,首尾慢慢的绞缠在一起,秦少看得十分心疼,想,他这性子,真与方瑛一般无二,便是痛得要死,也不肯求人。
便伸出手指,教他绞缠,小龙十分的倔强,起初仍是不肯,却因痛苦太甚,独力难支,竟然在他手心翻滚辗转得厉害。秦少轻轻的将他按住,他忍到最后,实在是吃不消,终于绞缠在他的手指上了。
秦少这才松了口气,想,他这样小,却要忍受这样的苦楚,也不知是为得什么。
等殿外光华淡了些,秦少觉着小龙浑身冰凉,便自作主张的把他放在心口处,说,“你身上太凉了,要好好的暖一暖才成。”
小龙盘旋在他心口,抬起头来默默的看他,秦少便轻轻的抚摸他的头,被小龙用力的顶开也不恼,笑嘻嘻的说,“你倒是很像阿鵼。”
小龙便静了下来,紧紧的看着他。
秦少被他看得心口怦怦直跳,不知为的什么,忍不住的就想和他说说方瑛,便问他,“你认得阿鵼么?”
小龙瞥他一眼,突然去咬他的指尖,仿佛霍霍磨牙的一般,秦少便笑了起来,说,“你这性子,同他十分的像哩。我想,他若是龙时,也是这般的吧?”
小龙怔了一下,洁白如玉的身上竟显出一层淡淡的绯红来,突然就游动起来,也不知要去哪里。秦少慌忙的拿手拢住了他,将他轻轻的按在心口,好笑的说,“他是不是非常的厉害?我拿他比你,你就不好意思了?”想了想,又自言自语般的说道,“我听季公子的话,他从前倒好像是极厉害的,”
小龙身上的那层红晕便越发的重了,秦少看着有趣,便想,他的面皮原来这样薄,便忍不住又去逗弄他,说,“阿鵼生得那样俊美的,不知你将来幻化出人形来,是不是也如他一般?”
小龙扭过头去,不再看他,紧紧的盘在那里,秦少看他白玉一般的身上一层浅红,犹如抹了胭脂的一般,忍不住大笑起来,想,他怎么这样可爱!
小龙见他大笑,便有些恼羞成怒,在他指缝中挣扎不休,秦少只好哄他,说,“好好好,我不说了,你好好睡一睡,养好精神。”
小龙这才罢休,只是蜷缩在他心口,并不安分,仍不时的昂首看他,仿佛在看他是否仍在偷笑。秦少板着脸看他,丝毫也不敢松懈,生怕露出一丝笑意,把他惹得恼了。
殿外光华盛衰,犹如呼吸一般,并不曾停息,如今数次,他只是守着小龙,竟然丝毫不曾困倦。只是每每见他紧紧的蜷缩起来,好忍受痛苦,便觉得十分不忍。等到银鱼醒来,围着他缓缓游动,他才觉出异样,想,他自来这水中,倒也不困不饿,竟是大不寻常。
小龙间或的便要游去地上,卷住明珠,攫取它的光华,秦少见他慢慢长大,心想,这真是一桩异事,若不是我亲眼所见,只怕也未必相信。
心中便猜这是龙族的修炼之法,便如同狐狸拜月的一般,不也是为了取月光之精华么?
小龙慢慢的如他手臂一般粗细时,似乎便可以变化了,于是不肯再绞缠在他身上了,殿外光华大盛之时,反倒化作一块玉玦,让他莫可奈何。只好小心的将小龙变化的玉玦仔细的收在怀里,生怕跌破了。
起初他怀揣玉玦,仍在原处守着,战战兢兢,生怕有什么闪失。后来也实在闷得无趣,也忍不住在这残垣断壁之中走动一二,只为打发时光。小龙自玉玦变回龙形,见他竟然不在原处,反倒四处走动,便很是恼火,秦少只当他是要取那明珠,便连连告饶,说,“我这就回去,”又解释道,“我实在是闷得慌,所以四处走走罢了。”
小龙却有些心烦意乱的一般,不许他回头,逼迫般的教他仍旧走回原处。小龙原本化玉玦的时节长,化龙的时节短,现下却常化出龙形来,时时将他看在那里,竟不许他四处跑动的意思。
第二十三章
秦少起初想,怕是这宫阙之外,又有什么险处,所以他这样着恼,于是见小龙化出龙形的时节,便仍老实的在原处陪伴。只是他生性仔细,生怕这其中真有什么惊扰了小龙,便吩咐银鱼,教它四处仔细的巡游,若是发现什么不妥,便小心的回来。
小龙盘踞在这一处,也不许他走开,他便不去走动,只是呆得长了,才发觉出其中的蹊跷。原来这满地的明珠却是会动的。
也不知是哪里来的,慢慢的朝这殿中聚集而来,仿佛感应着什么似的,都朝这里来。
秦少看小龙在明珠之中游走,突然想到,这里怕是极少人来的,不然若是人人都知道这么个法子,岂不是都来了?想来还是没什么知道的,不然怎么此处只有小龙一个?心里便免不得要担忧起来。
银鱼游回之时,小龙正在闭眼小憩,秦少见银鱼返回,仿佛有所感知,便骑了上去,随它而去。银鱼游至宫殿深处,那里倒要整齐许多,依稀可见旧时模样。银鱼在一处宫院门前停了下来,秦少见四处静谧无人,只有匆匆珊瑚微微摇动,便想,怕是它瞧见了什么稀罕的物事,便放心大胆的走了下去,绕过影壁,走进院去。
秦少推开那一扇扇的门时,只是好奇,但当他站在最后一进那里,撩起珠帘朝里看去的时候,却浑身一震,大吃了一惊。
珠帘之后,不过是个十尺见方的小室,摆着一张珊瑚床,床上动也不动的躺着一个男子,仿佛仍在闭目安睡的一般。
秦少起初以为是他看错了,珠帘也不敢放下,只是屏着呼吸僵立在那里,想,这怕是什么幻境。
可那个人他怎么会认错?那分明就是方瑛!
他动也不敢动,心中惊怕犹疑,想,听人说海里常有惑人心智的妖怪,我怕是遇见了!
他心里虽是这样想,可是眼看着方瑛神情安详,仿佛还有呼吸,身上还穿着分别那日的衣袍,便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,结果膝盖撞在了床围,疼得他吸了一口冷气,眼底竟有泪水涌了出来。
秦少慌忙的揉俩揉眼睛,心想,他怎么会在这里?那一日分别,方瑛不是曾和他说过,是因身有要事,所以不能在此停留。还说,“等我忙过了,自然回来看你。”他心中懊恨,想,那日分别,怎么不曾追问清楚?不然今日里也不会被幻象所惑。
秦少在床前着,低头看着床上仿佛仍在安睡的方瑛,想要伸出手去探一探他的鼻息,却又浑身发软,竟然不敢。
床帐仔细的拢起,挂于银钩之上,方瑛静静的躺在那张珊瑚床上,神色安然,仿佛他只是途经这里,小憩片刻,随时都要起身离去的一般。
秦少镇定了心神,想,幻境断不会如此的荒唐,便伸手去探方瑛的鼻息,虽是轻微,却平缓细致,并无有异,秦少连忙坐了下去,伸手又去摸方瑛的脉搏,也不过是有些微弱罢了。他轻轻摇动方瑛,这人却只是不醒,秦少用了力气,这人却仍是不醒,倒仿佛失了魂的一般。
秦少心惊不已,想了想,便取出狐珠,放在方瑛口之中,又从怀里取出之前不曾用尽的半截药烛,小心燃起,这才默默念动咒语。如此布置完毕,他已出了一身的冷汗,却仍是紧紧的看着方瑛,生怕看错了什么。招魂之法他曾用的,若是方瑛生魂仍在,他怎么也要一试。
药烛燃去小半,方瑛啊了一声,竟将他的狐珠咽了下去,这才坐了起来。
秦少见他缓缓睁开眼来,只是眼中茫然,一时不能清醒,仿佛仍在梦里的一般。秦少便松了口气,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,就伸手小心的去扶他。
方瑛看清是他,仿佛仍未回神,居然冲他微微一笑。秦少看得怔在那里,只觉得怦然心动,胸中竟是莫名的欢喜。
方瑛此时尚未清醒,只觉得醒来的怪异,等看清身处何处,不免震惊,又见他手边燃着药烛,便知他是在招魂,一时震惊,竟然大怒,说,“秦少!你坏我大事!”
第二十四章
秦少见他自昏迷中醒来,心中本是无限的欢喜,只是听他如此一句,心便不住的往下沉。
方瑛不再多看他一眼,盘腿而坐,闭目凝神,不过片刻,便脸色惨白,睁开眼看他,问说,“你的狐珠怎么会在我这里!”
秦少听他声音颤抖,尽是惊惶之意,想,他性子高傲,想来是不肯占我一丝毫的便宜,所以这样着恼,便有些讪讪,小心的答道,“你是龙,毕竟与我不是同族,我怕放在外面招不回你的魂魄,所以就……就放在你口中了。”
方瑛听闻此言,啊了一声,半晌不曾动,最后终于低低的笑了起来,只是眼底却没有丝毫的笑意。秦少从未见他如此,便是在洞云山上的时节,也不曾见他这样,心里竟然有些害怕,想,他怎么了?难道是我做得错了?
方瑛并不曾看他,只是默念咒语,从口中吐出一颗明珠来。秦少紧紧的看着,觉得那珠子仿佛有感应似的,应该就是自己的狐珠,却看起来大不相同,倒仿佛胜过从前许多。
方瑛把那珠子拿在手里,怔怔的看了片刻,然后笑了一声,喃喃的说道,“当真是业报!”
说罢,便自珊瑚床上起身,走了下来,把珠子递与了他,说:“还你的狐珠。”
秦少听他声音冰冷,竟仿佛变了个人似的,便有些心焦起来,说:“我要了也无用,”又说:“你要化龙,没有内丹如何能成?若是你不嫌弃,便送了你。”
方瑛脸色大变,眼底有许多神情一一掠过,有懊恨,有不甘,更多的,却是迷惑。
秦少看得心痛,想,他昏迷之前,究竟出了什么事情,怎么好端端的,弄成了这个样子?便把狐珠小心的放在方瑛手中,看着他的脸色说道:“狐珠于我,反正也没什么用处。正好如今也避过了天劫,索性送了你。”
方瑛呵的一声笑了,说:“秦少,你好糊涂,你看看你的狐珠,难道还是原本的那颗么?”
秦少心中颤动,便仔细去看,果然光华流转,大有不同。他原本也是有些聪明的,此时略微一想,竟然吃了一惊,不免抬眼去看方瑛。
难道方瑛在这殿中昏迷并不是失魂的缘故,却是为了要化龙?只是偏偏被他中途打断,他又为了招魂将狐珠放入方瑛口中,于是方瑛在这殿中的所得,尽数依附在了狐珠之上?所以这人做的一切,竟然都付诸了流水。
方瑛却并不看他,平静的说道:“你那时服下心意散,本是为了救我性命。是我心存恶念,不肯取出,想教你陪伴于我。那时你也吃了些苦头,却没有怨恨于我,便是你的大度了。只是这件事,终究是我对你不起。”秦少见他此刻突然提起当时之事,心中不解,竟有些惊慌,方瑛微微苦笑,终于抬眼看他,说:“如今我拿这狐珠还你,也算是两清了罢。”
方瑛说完这番话,看都不看他,就朝外走去。秦少看他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,如何能够放心得下,便紧紧的跟在他身后,想要伸手搀扶,却又不敢,一时心焦无比,不知如何是好。
方瑛怔怔的走了许久,见他仍紧紧的跟在身后,竟然大怒,大声呵斥道:“你还跟着我做什么!”
第二十五章
方瑛怔怔的走了许久,见他仍紧紧的跟在身后,竟然大怒,大声呵斥道:“你还跟着我做什么!”
秦少吓了一跳,连忙解释说:“我看你体虚脚浮,怕……怕你有什么闪失……”
方瑛皱起眉来,冷冷的说道:“秦少!狐珠已还了你,如今天劫于你,也不过是小事一桩罢了,你究竟还想怎样?”
秦少不知他为何如此的恼怒,也有些畏缩,便语无伦次的说道,“方公子,我,我……心意散一事,我早已不怪你了,其实也没什么,只是你……”
方瑛终于露出疲惫之色,也不肯再听他多说,打断了他,静静的说道,“你还不明白?我对你下心意散,又四下里寻你的踪迹,等寻到了你,更是许诺要助你避天劫,并不是心善。”他顿了顿,自嘲般的笑道:“我之所以有这些举动,不过是因了陈惟春一事万念俱灰,恰巧你在那里,所以对你生出了眷恋之情,对你存有妄念罢了。如今我化龙无望,也是报应,你我已是两讫,你还不快走?”方瑛扬眉看他,眼底十分的冰冷,说,“你紧跟不放,难道是对我也有什么妄念不成?”
秦少只听了他前面说的那一番话,心中便震惊不已,犹如起了惊涛骇浪一般,只是反反复复的想着方瑛口中的那句“对你生出了眷恋之情,对你存有妄念”,明明是这样出人意料的话,却让他用那么冷淡的口吻说出。只是秦少想着他话里的意思,胸中竟然鼓噪不已,根本没听到最后那句嘲讽。
他那时初见方瑛,便惊叹于这人的天人之姿,单是站立于侧,也不免觉得自惭形秽,初时不免有些失态,还曾惹得方瑛大怒。他生平最爱美人,便是方瑛性子骄纵,也不曾放在心上。只是见到这人居然迷恋一只媚狐,心里便暗暗的替他觉着不值,后来又被他呼喝役使,没有半点尊重,又见他迟迟不肯替自己取出心意散,便有些心冷了,所以才会不告而别,悄悄的走避。
方瑛见他只是怔怔的看着自己,好像根本没听懂他的话,心中恼火不已,便冷声说道:“我也不会强人所难。我知道你喜欢美人,如若不然,也不会依着玉娇娥的话在那山里等我,对不对?”
秦少见他有恼怒之意,便有些心慌,当初他对方瑛,的确是唯恐避之而不及的,可这话,他又哪里敢对方瑛说呢?秦少着急的想要辩解,便慌不择言的说道:“可,可你也是美人啊。”
方瑛吃了一惊,脸上的神色就有些阴晴不定,秦少话一出口,便深觉懊恼,恨不能把舌头咬掉。他这话说的,倒好像心存不良,有意调戏方瑛的一般。
方瑛冷冷的说道,“那又如何,是美人,你就不在意男女之别了么?”
秦少心口砰砰直跳,竟好像受了什么蛊惑的一般,喃喃的说道:“只要你别生我的气,要我怎样都行。”
第二十六章
方瑛再也料想不到他会这样作答,一时怔在那里,想着,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?
方瑛还记得在洞云山的时节,秦少对玉娇娥时,与对他截然不同,并不似这样唯唯诺诺,畏缩的惹人生气,若说眷恋于他,便是他自己也不信。
方瑛心里许多念头闪过,纷乱一片,看着他半晌,突然说道,“那你过来亲我。”
他说出这话,胸口处便仿佛被人攥紧了一般,只是上不来气,也不知是窘迫还是懊悔,竟然有些畏惧。
秦少的脸憋得通红,抬起脚来朝前走了一步,却极不自然。方瑛紧紧的看着他,连大气也不敢出,他想,若是秦少当真亲了他,那时便是胆敢反悔,他也绝不放过的。
只是眼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,方瑛心里却乱得厉害,想,他在洞云山的时节,对我也极好,我对他诸多嘲讽,他也丝毫不曾恼,或许真的有意于我也未可知?想到这一节,竟隐隐的觉着欢喜。
方瑛的心在胸口之中砰砰的乱跳,竟然是从未有过的慌乱。
那时便忍不住抬眼去看,秦少的额头上满是冷汗,却不敢看他,神情慌张,看着十分的尴尬困窘,倒好像不知所措的一般。
方瑛心里轰的一声,仅有的那一丝欢喜也断了,他惊慌的想着,不会的,怎么会?我又没有教他来亲我?
可是他的手却在袖中微微颤抖,在这关头,他竟害怕了起来。
方瑛定了定神,突然以下令般的口吻说道:“秦少,你跪下。”
秦少震惊的看了他一眼,似乎十分不解,双膝却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,十分的恭敬。
方瑛看他神情惊诧,只觉得浑身发冷,他明知秦少服了心意散的,他怎么还那么的傻?相信秦少说的话?
他心中从没有这样的狂怒和憎恨过,可此刻,他却只是握紧了拳头,声音喑哑的说道:“你走。”
秦少吃惊的看着他,想要说什么,却只是说不出,脸上的神情十分的焦灼,方瑛看他仍跪在那里,怒气勃然而发,他站了起来,低声的怒吼道:“我让你滚!滚你不明白吗!我不想再看到你,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!”
他在袖中攥住了拳,暗暗的用了力气,连指节都泛着白,可他却丝毫觉不出疼来。
秦少僵硬的站了起来,头也不回的离开了,只是一路跌跌撞撞,丝毫不稳。
方瑛紧紧的看着他背影,看他头也不回的走过一道道门,看他绕过影壁,再也不见踪迹,终于“啊”了一声,捂住了胸口。
方瑛心口处疼得厉害,只好靠在墙壁上喘息,他模糊的想着,怎么会这样?
他化龙不成,被秦少半道收魂,若只是如此,不过再受些苦罢了,可惜秦少又放了狐珠在他口中,因此玉玦的灵气依附而去,不能再为他所用。
事到如今,他已不必再受那化龙之苦,可心口生疼,竟仿佛刀割的一般。
他不懂,他已化龙不成,怎还会有如此之痛?
方瑛挣扎着站了起来,心中许多苦闷怨恨,不甘和懊恼,急切的想要诉说一二,可他放眼看去,周身竟无一人可唤。
季岷向来吃不得苦,来不了这宫殿深处;疏风生性坚忍,可他为了秦少,已与疏风闹翻。
他在人间十几年,也只爱过一个,可惜那人狠毒自私,眼里只有一只天狐。
他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,只觉得心中绝望,不知觉中,脸上已是一层冰凉。他惊慌起来,伸手去拭,只是眼泪越来越多,竟是拭不尽。
第二十七章
方瑛吃了一惊,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。他怎么会哭?便是在人间失却了龙珠,他也不过是恼恨不甘而已,后来转世为人,历了那一场情劫,他也不曾落泪。
不过秦少无意于他罢了,他何必为了这样儿女情长的事哭起来?这样的事,有过一次还是学不会,那他便是真的蠢了。
若是被疏风看见,只怕又要嘲笑于他。
若不是在失意之时认得了这人,他又如何会生出眷恋之情?说起来,不过都是人间的种种,如今早该抛诸脑后才是。这人走了也好,自此一生平安,也算是他偿还了心意散的过错。他也大可以平心静气,把这人忘得干净,不再思恋。
方瑛捂住了眼,闭目屏息许久,心神才略微安宁。脸上的泪痕已干,他胡乱的擦拭着脸,心中一片茫然,只是空空。
他经此一番,只觉得精疲力竭,竟然比化龙的时节还要疲倦。略站了站,便慢慢的走回那间方室,也不宽衣,索性就躺倒在床上,歇息了许久,这才好些了。
他怔怔的靠在龙床之上,突然想到,须得把玉玦收起来,免得回头季岷相问。这才勉强的振作了精神,走去那殿中。
殿中的景色仍是一般无二,只是看在他眼中,却没有初时那般的欢喜。他弯腰拾玉玦,握在手心里仔细的端详。玉玦上已显出一条淡淡的红纹来,仿佛血痕一般,他用掌心摩挲片刻,便收了起来。
他想着怀里的这块玉玦,心里便极不是滋味。季岷为他求来上古的美玉,他却仍是如此的结果,岂不是辜负好友的一番美意?
如此留在此处也是无益,只是心中惶惑,竟然不知如何是好。若是不去寻季岷,心中毕竟愧疚,若是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前去相见,却觉着无有颜面,心中不甘。
方瑛挣扎许久,最后却只是撩起衣袍,盘腿坐下,怔怔的看着这殿中的景致,心中仿佛涌起许多的念头,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曾想。
他看着遍地的明珠,忍不住拈起一枚来,端详之时,突然想,那时他化作小龙,秦少守在他身畔,似乎是不忍看他痛苦,便让他绞缠在手指之上。
他想起秦少,手便是一抖,明珠不曾拿稳,便跌落下去,滚出去了很远。
方瑛深吸了口气,心里竟然有些怨恨,恨秦少为什么是这样的性子,对谁都是这样一片赤诚的好。
他闭了闭眼,忍住眼角的酸涩,许久才又睁开。
方瑛在那里深深吸气,又拈起明珠,回想着那时的力气,捏住了明珠,想要吸取它的灵气,只是丝毫不成。方瑛明知这才是理所当然,却仍是不由得满心黯然。他握紧明珠,在殿中僵坐了许久,心里竟是一片空白,什么也不去想。不经意间,却发觉那满地的明珠仿佛在悄悄地滚动着,也不知风吹还是怎的。
方瑛也没有多想,只是随手撩起衣袍一角,盖住了身旁的明珠。
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,等他回过神来,却看见那颗明珠竟然已滚出了他的衣袍,他微微惊讶,这才凝神看了片刻。
等他看得久了,终于看出些异样来,那些明珠仿佛会动的一般,都朝着珊瑚丛中滚去了。方瑛走近过去,想要看个究竟,只是珊瑚稠密,只看到其中略微的放出光来,其余的,却只是看不分明。
第二十八章
方瑛皱起眉头,想了想,便去宫殿中寻了一柄宝剑出来,握在手中,仍走到那交杂丛生的珊瑚林前。
珊瑚性坚且脆,若是他蓄力一击,便可将其打碎,只是这里终究是上古的龙神所留下的宫殿,若是如此莽撞的行事,不知会惹来什么祸事?
方瑛掂量着手中的长剑,突地笑了,他想,再坏又能坏到什么地步?难道还能比他现下的境地还坏么?
再坏,也不过是失了性命罢了。若是被他寻到了什么宝物,倒可以赠与季岷。
这样一想,他便拿定了主意,提起宝剑,朝那艳丽夺目的珊瑚上砍去。
殿中生着许多珊瑚,绞缠株连,只是珊瑚极脆,手腕上稍稍用力,便可将其击碎。方瑛挥剑斩去,不消片刻,脚下便是一片如血的碎红,只看得人触目惊心。
方瑛将眼前的那片珊瑚林斩出一条路来,慢慢的便看清了丛中的那团光亮,莹润柔和,仿佛珠光,方瑛的心砰砰直跳,想,难道藏于其中的,竟然是宝珠不成?
等他劈开道路,离那柔光愈近之时,便愈发的小心,等到看到被珊瑚环绕的那颗宝珠之时,不由得震惊非常,那颗宝珠硕大无比,便是方瑛张开双臂,只怕也是勉强将其抱住。方瑛把宝剑入鞘,用双手去掰环着宝珠的珊瑚枝,只是此物极坚,徒手去折,便是极难,方瑛忍着疼痛,一一的清开,弄到最后,双手之上俱是鲜血。
方瑛喘息稍定,便站在那宝珠前面,那宝珠莹润柔美,光泽惑人,竟是从未见过的,便是季岷那颗稀世罕见的海珠,若是放到此处一比,也是天壤之别。
方瑛看得出神,忍不住便伸出手去,轻轻触摸,只那一瞬之间,宝珠中竟然生出一股无穷之力,要将他吸入宝珠之中。方瑛大惊,想要挣脱,哪里还挣脱得了?方瑛被其所制,整个人都被拉入宝珠中,那一刻,便自指尖生出一种钻心之痛,竟比化龙之时苦痛还厉害万分,一时之间,竟然恨不能以死相替。
方瑛疼得糊涂了,竟模糊的想着,早知如此,就不他走了。
当他整个人都被拽入宝珠之中时,那股蛮横的力气却突然消失了,静了片刻,仿佛有指尖轻轻的触碰着他的眼角。方瑛僵了一下,想要睁开眼,却被牢牢的禁锢着,竟然丝毫也动弹不得。
他听到一个极轻的声音,叹息般的说:原来是个有情人。
那声音宛如女子,却又有些粗噶,方瑛闭着眼,心里百般猜测,却也猜不出说这话的究竟是什么。
那指尖一般的触觉在他眼角轻轻的按着,问他道:“你为她哭了?为什么?她伤了你的心?”方瑛吃了一惊,心中竟然觉着十分难堪,仿佛被人窥破了心事一般。
那声音喃喃的说道:“你的眼泪真苦,你一定很伤心罢?”
方瑛突然颤抖起来,胸口刀割般的疼着,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。他努力镇定着心神,开口问道:“你是谁?”
第二十九章
那声音安静了许久,梦呓般的说道:“我是谁?”
方瑛见她浑浑噩噩,仿佛什么也不明白,便慢慢的吸了一口气,低声的问道:“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?”
“呵!”那声音叹道,“我在这里很久了,很久了……”
方瑛听得暗自生疑,便把声音放轻,又问她:“你很久是多久?”
那声音突然哈哈的笑了起来,仿佛听到了极好笑的话,她说:“很久就是很久,久到我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。”
方瑛不免心惊,不知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,犹豫片刻,便说:“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?”
那声音却仿佛不曾听到他的问话,只是喃喃的说道:“你那么的伤心,她一定很对你不起。”那声音十分的迷蒙,又说道,“啊,我记得了,他也对我不起,我恨极了他,可……我心里还是爱他……”
方瑛听得心口一颤,想,她什么都不记得了,却还是记得她心里爱他。他想,她为了什么这样伤心?又想,我的境地,比她又好了许多,也没什么好伤心的,我不去想他便是了。
可想起那时秦少头也不回的离去,心口却还是疼痛,竟是忍耐不得。
轻柔的指尖抚过他的眼角,仿佛要替他拭去泪痕,那声音变得威严有力量,说道:“好男儿要顶天立地,你哭什么?便是她伤了你的心,也不该如此的没志气。”
方瑛怔了一下,想要辩解什么,却又笑了,豪气十足的应道:“好。”
“呵!”那声音带着笑意,仿佛还带着点儿满足,“好男儿,有志气。”
那时眼前柔光逐渐变得明亮,直至刺眼,指尖拂过他的额头,仿佛抚到他的心口一般,他不由得挣扎起来,那声音突然恼怒的说道:“原来你是龙!”听起来似乎有所怨恨,方瑛却毫不在意,他笑着说道:“是,我是龙,便是没了龙珠,没了龙骨,却仍是龙!”
那声音见他毫不否认,反也笑了,说:“好孩儿,不愧是他的子孙。”又说,“也罢。你今日里走来我身边,想是天也要我助你。”
方瑛听她这话说得没有首尾,一时不解,想,你助我什么?又觉出她话里的悲悯之意,便有些着恼,客气的说道:“不必有劳。”
那声音喃喃的说:“太久了,我也累了。他不在,我留着,又有什么意思?”
说完,柔光大亮,刺得他再也睁不开眼,周身的禁锢,却慢慢的松开了。
方瑛只觉得周遭突然一片寂静,心里一沉,也不管不顾,竟然就睁开了双眼,那时再看,眼前哪里还有什么明珠。只有脚旁跌落着半只龙角,残破不堪,上面绑着几缕白发。
方瑛屏住呼吸看那只龙角,这并不是寻常的龙角,他在龙宫那许多年,并不曾见着这样奇异的形状。他犹豫一下,将那半只龙角拾了起来,藏在怀里。
不知是谁,为了留住她的一缕魂魄,居然使出这样厉害的法术来,又引了海底的明珠以精魂来护着她,保她一缕神魂不散。
如今她一心求去,法术已毁,明珠便四散而去,顷刻间,便都不见了踪迹。
那个人也不知是怜悯他还是怎得,竟把凝聚她一丝神魂不散的全部精魄都给了他。
那时四下里一片死寂,脚底全是血红的碎珊瑚,他胸口发闷,想起那声音中的怅然和怀念,突然觉得难过。
第三十章
他想,也不知是谁,为了许久前的那段情,把她羁留至今。上古之时,也有这样重情意的男子。
这样一想,他心中的不甘和懊恨也淡了许多。
他想,这龙角之主也不知是哪个,与他相较,我方才便是哭了,也算不得丢丑。又想,幸好我是独自一个人在这里,若是被季岷和疏风知道,只怕要被他们笑话的。
方瑛在殿中站了片刻,长吁了口气,这才慢慢的走了出去。
殿中的明珠皆已散尽,天幕一般笼罩着这一处旧宫的光华也黯淡了,乍一看去,竟与别处一般无二。
他手里提着宝剑,回头看着脚下如血一般的珊瑚,心想,龙火已无,若是被别人知晓是他做下的好事,只怕难辞其咎。
只是这其中的缘由,便是说出了,只怕也无人相信。他想到这里,突地起了一身寒意,那时身后喀喇一声,他猛地转过身去,拔剑出鞘,一颗心也悬到了喉咙。
却看到一条极大的银鱼,鱼鳍上穿着金环,方瑛认得它是季岷的座骑,便松了一口气,走上前去排排它。银鱼摆出姿势,似乎是要他骑上去,方瑛轻轻皱眉,想,他怎么会这时候来接我?便是知晓龙火已灭,也不能如此之快。
那时心突地一沉,想,难道他宫里出了什么事情不成?
于是便跨上鱼背,扯住金环,教它飞速前游,快去季岷那里。
等银鱼游出旧宫,季岷早已魂不守舍的在半道上等候着了,远远的见他骑着银鱼出来,便着急的唤道:“阿鵼!你还好么?”
方瑛一时莫名其妙,等近了,这才停住,问他:“你怎么急成这个样子?”
季岷抓住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好几遍,这才松了口气,说:“我怎么能不着急!那只狐狸一个人从旧宫里出来了,我不知道里面出了什么事,问他他又说不清楚,我都急死了!”
方瑛听他提起秦少,心口就是一跳,却面不改色的说道:“也没什么事。”
顿了顿,才不经意般的问道:“他如今在哪里?”
“还能在哪里?”季岷理所当然的答道:“我先把他关起来了,以防你有什么万一。”
方瑛的心口一紧,还不及把话问出口,就听季岷说:“我教他去与你作陪,怎么他独自一个走了出来?这笔账我还不曾同他细算哩!”
方瑛看他一眼,说:“我就知道是你做的好事。”
季岷仔细看他,说:“阿鵼,你当真没什么?”
方瑛看了一眼远处的旧宫,只说:“回你那里再细说罢,此处不宜久留。”
季岷也看了看远处的旧宫,见龙火不再,心里也觉得蹊跷,沉吟片刻,便调转了方向,与他两个并肩行路。回去途中,季岷几次看他,方瑛见他神情古怪,便问:“你看我怎的?”
季岷便连忙把头转过一旁,嘿嘿的笑了两声,才说:“我与你许久不见,都快把你的长相忘了。不过你也真是,杀鸡焉用牛刀耳?居然把个狐狸精迷得晕头转向的。”
方瑛怔了一下,不由得皱起了眉头,问说:“你什么意思?”
季岷哈哈的大笑,一副看热闹的口吻,幸灾乐祸的说道:“他说他要亲你,你生气了,所以撵他出来。”
第三十一章
方瑛的呼吸一窒,扯住了手中的金环,若无其事的问道:“你说谁?”
“你带来的那只狐狸啊?还能有谁?”季岷奇怪的看着他,觉得他这话问得毫无道理。他说:“要我说,他胆子也真够大的,也不先照照镜子!先不说他是个狐狸!还是个公的!就算他不是个公的,也没什么姿色,居然还敢非礼你……”
“他到底怎么说的?”方瑛不大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,有些焦躁的问道。
他心里却砰砰乱跳,想,他怎么会那样说?明明是我要他亲的,他会来亲我,也是因了心意散的缘故。……除非,他身受心意散的约束,却并不自知?
方瑛一想到这里,满心的苦涩,不由得握紧了双拳。
季岷哼哼唧唧的说,“他吓成那副性,说也说不清楚,不然我能着急的过来找你?不过要我说啊,他狗胆包天,还敢亲你,啊!对了!他没亲成吧?”季岷扭头看他,脸上的神情有些惊恐。
“没!”方瑛脸色发青,僵硬的答道。
季岷这才松了口气,又继续说道:“他胆子居然这么大,还敢见色起意,你也不要心软,要我说,干脆收了他的狐珠,撵他回去得了!”
方瑛不吭声,却心烦意乱的想着季岷的话。他想,那家伙怕什么?我只不过是让他滚罢了,他又怎么会被这种话吓到?
季岷看他片刻,犹犹豫豫的说,“阿鵼,我跟你说一件事情,你不要生气啊。”
方瑛收回心神,问说:“什么事?”
“……我……我看那只狐狸独自一个出来,心里担忧,就把疏风喊来了……”季岷小声的说道。
方瑛僵着脸看他,半晌才说:“他来没来?”
“……来了,你别让我他走啊,”季岷很委屈的说道,“我都被他骂死了。本来他就算出那只狐狸要牵累于你,我还以为他是生气了吓唬你的,结果……”
方瑛震惊得厉害,一时都说不出话来,最后只说:“他来了就好,”又说:“他还算出什么?”
季岷哈哈的干笑了两声,说:“回去了你自己问他吧。”
末了又说:“对了,我送那只狐狸进去的时候,没有避水珠了,所以给了他一颗鱼珠,你说还要取吗?”
方瑛没想到他这么胡来,忍不住动了怒气,说:“你同他有什么仇?要这样折腾他?”
季岷见他发怒,也是没有料到,有点生气,说:“至于么?这样大的一点儿事,你就同我发脾气?”
方瑛沉默片刻,才说:“我明白了,你是想让他一辈子都出不了海,所以狐珠再也无用,正好让与我是么?”
季岷没说话,半晌才说:“疏风说了,有他没你,有你没他,这只狐狸,留不得的!”
第三十三章
方瑛一听这话就着恼,正要开口,想了想还是忍住了。他说:“既然是疏风的话,那等见了疏风再说,”又说,“我正好还有件事情要与你们商量,等回去再一并说。”
季岷见他推脱,便也恼了,不再开口说话。方瑛心中焦急,却也不愿与他争执,于是也只是缄口不言,于是两个人一路沉默,竟然一句话也没再多说。
方瑛一路上都在想秦少之事。他想,他转世为人,这一生之中,动了情的,先是陈惟春,再是秦少,都是意料之外,却始终求之不得的。如今想来,还是忍不住心痛,怎么一个情字,就这样难得?
只是这样想了,却又忍不住唾弃自己,想,我大好的男儿,却为了些儿女情长的事思来想去,真是没什么志气,便是求之不得又如何?难道离了他,我便活不得了么?他分明喜欢女子,不过是因了心意散的缘故,所以对我言听计从,我在旧宫之时那样对他,已是十分失态,何必还要自取其辱?还不如就此别过,对他也是一种好处。
他还记得疏风说过的话。除非有福厚之人相帮,不然天劫是避不过的。秦少如今大不相同,想来抵挡天劫应是不在话下,还不如趁早离开海域。免得雷霆震怒,日后来得愈发厉害。
只是想到秦少一路上唯唯诺诺的神情,又想起这人在洞云山上时,对那玉娇娥却从来不是这般,两相比较,真真是天壤之别,心中仍是不免心痛黯然。
等路快走到尽头时,方瑛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,对季岷说:“你替他把鱼珠取出来,快些送他走罢。”
季岷似有惊讶,就看了他一眼。
“只是……”方瑛又说,“有句话你也是该知道的,我便是不成龙,也不会取他的狐珠。我还不稀罕。”
季岷看了他半晌,才说:“好。留得青山在,不愁没柴烧,我们再想法子。”
方瑛便笑了,说:“好兄弟!”
季岷松了口气,说:“疏风只怕等得不耐烦了,咱们快走!”
方瑛便紧紧跟随,远远的已看到宫门外笔直的一条宫道,也不知什么铺就的,竟是光华灼灼的赤金色,方瑛看得好笑,便说:“怎么弄得这样?”
季岷不好意思起来,以为他是嫌这里简陋,便说:“才修起来的,修完便好了!”又说,“我这龙王当得也十分匆忙,龙宫都不曾修好便上任了。”
方瑛听他这话里的意思,其中仿佛有许多曲折,便想,我去天界之时,离去这才许久?便生出这样大的变故来。
季岷似乎看出他想什么,便笑了起来,说,“我这个龙王还算大的哩,你可不知道,小九连河里的井里的,但凡有个主的,都封个龙王哩!”
两人说着话,眼看着便到了宫院之外。方瑛有心要先去看秦少一眼,毕竟天劫之事他仍是放心不下,只是看季岷兴冲冲的,便觉得不大适宜,竟忍住了,一声不响的随着季岷去见疏风。
第三十三章
季岷把侍奉的人都了出去,这才与他两个走了进去。疏风原在那里坐着,见他们两个进来,立刻站了起来,头一句话就是问:“究竟出了什么事?怎么龙火都灭了?”
方瑛不知他消息得的这样快,又见他脸色不大好看,便问:“你是如何知道的?”
疏风便看他一眼,说:“我知道有人进去了,所以看着些。”
方瑛心头一热,想,他果然还是顾念兄弟的情谊,便笑着说道:“若是在山上的时节我不曾发那一通脾气,你岂不是要进去陪我了?”
他不提起此事倒还好,一提起此事,疏风就生起气来,骂道:“龙火何等的厉害,亏你们两个也敢想!若是煎熬不过,那时就来不及了!”
方瑛倔强起来,说:“我受得住。”
疏风哼了一声,质问他们道:“龙火已灭,与你们两个有什么干系?”
季岷便连忙摆手:“与我无干!”
方瑛正要与他们两个商量此事,便从怀里取出那半只龙角,递与他们两个传看,又把当时之事都详细的说与他们两个知道。
语毕,三人都沉默了许久,季岷倒是笑了出来,说:“这不是件好事?她把精魄都给了你,你连龙火之苦都不必再受,直接拿了那只狐狸的狐珠回来,便又可以做龙了!也不知那时比我们两个又如何?”
方瑛把脸一沉,正要开口,疏风却阻拦道:“此事不能太急,龙火乍消,阿鵼便恢复龙身,只怕众人都要疑心,他还是如今这样的好!”
方瑛压根儿就不想拿秦少的狐珠,也的确觉得他说得有理,便附和道:“正是如此,此事宜缓不宜急。”
季岷着急起来,说:“若是无有龙珠,如何凝得住这些精魄,那时尽数散了去怎么办?岂不是大大的可惜!”
方瑛想起旧宫之中秦少替他招魂一事,想,许多事,算计得好,其实却未必如想的一般。便说:“得之我幸,失之我命,管他那许多作甚?”
季岷脸色有些难看,看他半晌,才说:“阿鵼,你自人间走了一遭,倒变了许多。”
方瑛微微的笑,只是想起人间的旧事,心里却极不是滋味。他静了静心,才说:“我进来之前同你说的话你忘了么?他的狐珠,我不稀罕的。此事你休要再提。”
疏风听到这里,便皱起眉来,问道:“是那只狐狸么?快送走,休要放在身侧!我替你算了,他于你有大碍!”
方瑛欲言又止,想,其实碍都碍过了,但是这话又不能说与他们知道,便说:“他虽然只是药狐,却救过我性命,你们看在我的情面上,也当以礼相待。”又怕季岷要去秦少狐珠,便说:“我又不是那些无能鼠辈!我要化龙,又何必取他狐珠?”
疏风的神情有些困窘,尴尬的说道:“在山上的时候是我误会你了,我以为你为了个媚狐同我翻脸,所以十分恼怒,才说了那些话……”
方瑛听他这样说,竟有些心虚,愧疚的想,他说媚狐之事,原本也没有说错,便是骂我,也骂得极是,只是秦少何其无辜,受这无妄之灾。
疏风见他神情大不自在,也愈发不好意思,便说:“你不是问他的天劫么?你放心送他走就是了,总之是没有性命之忧的。只是……”他沉吟起来,看着方瑛,方瑛被他看得心口一紧,忍不住就要开口催问。
疏风欲言又止,只说:“总之你快把他送回去就是了!”
方瑛心里不大舒服,便说:“好,这便送,只是临走之前,我要见他一面,嘱咐他几句话。”
季岷原本一直沉默的,此时却突然开口说道:“不必见了,我已命人把他送走了。”
方瑛吃了一惊,脸色也变了,问说,“我一路与你同行,你几时送他走的?”
话语之间,已有些失态。
季岷被他质问,也怒了,就说:“就是方才,我使了分身之术,免得你又怪我!”又说,“上次是我没听疏风的话,这次可不行,他既然于你有妨碍,还是送走的好!他的狐珠也不必要了,免得又生出什么事来!”
方瑛听他话语坚决,丝毫不容商榷,心中又惊又怒,想,怎么会这样?又想,怎么连他最后一面也见不得?一时眩晕,便坐了下去,镇定了片刻,才说:“好,也好,等他平安的度了天劫,你要告诉我知道。”
他心中虽已做出决断,要放秦少一人离去,自在生活,只是季岷替他行了这一步快棋,竟然教他措手不及,心乱如麻。
他心中挣扎,只觉得悔恨非常,想,早知如此,在旧宫之中,便不该撵他走,弄到如今,竟然连最后一面也见他不着!
季岷见他脸色难看,也有些怕他发作,便说:“鱼珠替他去了,你休要担心。”又对疏风说:“你陪他罢,这宫殿还未竣工,你们只在此处,不要随意走动。我这几日都不曾睡好,要去补眠!”
说完,便转身离去了。只是走出这一处,便唤了人来,说:“你与我仔细的看着这一处宫门,休要教他们走出,我顷刻便归!”
说完,便骑上坐骑,沉着脸吩咐道:“去找那只狐狸。”
宫殿尚未修成,但已有富丽堂皇之相,季岷此时却无心赏玩,只想着方瑛方才的脸色,心中百思不得其解,想,疏风都说了他于你有碍!我不教你见他也是为你好,你怎么这样恼怒!
又猜度道,他三人之中,方瑛自幼便是拿惯了主意的那个,如今他自作主张,说是人已送走,所以才不快么?
这样一想,倒觉得有几分像了,便松了口气,想,定是这个缘故,不然他也不会为了个外人,同我们这样生气。
银鱼在一处极小的宫院前停住了,季岷翻身下去,跑了进去推开门,厅内走来走去,急躁不已的那人,正是秦少。
秦少见他进来,便如见了天神的一般,眼底也放出光来,急忙的迎了上来,问说:“季公子!方瑛他怎样了?”
第三十四章
季岷把门自身后掩上,什么话也不说,先盯着他看。
在普陀山上时,阿鵼要他去见疏风,好替这只狐狸算天劫之事,他虽然不大情愿,却还是去了。那时疏风与阿鵼大吵了一架,正是怒火熊熊的时节,见他来问,反把他也大骂一场,说这只狐狸与阿鵼有大碍,又说阿鵼在人间与只媚狐纠缠不清,把他们兄弟之情都抛诸脑后等等等等。他见疏风火气正盛,也不敢与疏风争执,便把阿鵼给他的八字朝屋里一扔,转身就汗淋淋的跑了。那只狐狸他又不是没见过,阿鵼又怎么会被这样的东西勾搭上?他怎么想都觉着荒唐不可能,只当是疏风吓唬他罢了。
如今想想,真是悔恨,当初趁阿鵼化龙,早把这家伙走就好了。若不是这只狐狸的命不好,阿鵼又怎么会被牵累到这样的地步?
他只道是龙火已灭,阿鵼不能再化龙,却不知这其中的曲折,不然只怕要把秦少恨之入骨了。
季岷板起了脸,说:“你还好意思问?他可被你害惨了!”
秦少的脸一下就白了,低声哀求道:“季公子,方瑛他到底怎样了?我能见他么?”
季岷就哼了一声,想,假好心,若不是阿鵼答应替你避天劫,你会管他死活?季岷心里怪他,说话也不似之前的客气,撇撇嘴,道:“阿鵼说你总算是他的救命恩人,教我要以礼相待,我如今就勉为其难的送你出去,以后再也别让我们瞧见你!”
秦少脑子里轰的一声,竟然嗡嗡直响。他再也料想不到,季公子这一来,竟然是要撵他走的。
秦少慌了神,说:“可我还没见着他的面,我……”
季岷不耐烦起来,说:“哪个想见你!”
秦少哆嗦起来,想,他是生气么?怪我唐突?又想,是我冒犯了他,我只听他说了那句话,就胆大起来,居然敢去亲他,不怪他生气……
季岷见他只是站定了不动,也有些着恼,扯住他朝外拉,说:“快走!我这宫里不留你!”
秦少哪里肯走?只是一时没有借口,心里急得犹如滚油在煎,他与季岷拉扯之时,突然灵光一闪,急切的说道:“季公子,他答应要替我避天劫的,我如今总要同他说一声再走,不然这样一声不吭的走了,岂不是小人一般?”
季岷见他还不死心,非要见阿鵼,一时气得不轻,想,这只狐狸居然这样的厚颜无耻,终于大发雷霆,骂道:“你少得寸进尺了,你的天劫你自己度,别非赖着他!”
秦少吃了一惊,想说什么,却不敢再说了,心里乱成了一团乱麻,想要不走,却别无他法。可是心中牵挂方瑛,如何舍得就这样走开?
季岷唤来银鱼,扯他上去,然后带他朝宫外游去,秦少心急如焚,却不敢再露出分毫,只好双手紧紧的抓着银环,飞快的想着主意。
季岷不知要带他去哪里,秦少看着四下里一片茫茫,都是一般无二,心中焦灼,突然问道:“不知方公子化龙的那个地方,叫做什么?”
此时离他的宫殿已远,季岷也放下心来,便说:“你问这个做什么?”却想,龙火已灭,那里也没什么了,他是不是贪图里面的明珠,所以想回去?便愈发的瞧他不起,嘿嘿一笑,竟想,不如我哄他去那里,骗他说阿鵼出了事,吓他一吓。
季岷也是少年心性,这样放他回去,原本也心有不甘,于是便抖擞了精神,打算好好的骗他一骗,竟也客气了些,说:“我们叫那里旧宫,”想了想,又说,“其实那里还有个名字,叫旱湖。”
秦少原本只是要套他的话,可是听到旱湖这个名字,却忍不住浑身一震!
旱湖!谭渊替他算的时候,分明说过:”等到八月霜,九月雪,便是动身时,你只管一路朝东,遇到旱湖便停。那里就是了。”
第三十五章
秦少脑子里一片混沌,只觉得着好像梦魇一般,他说有高人替他算过了,可方瑛偏偏不信,没想到如今却还是在这里了。
他浑身发抖,也不知道这究竟是福还是祸,便又问道:“明明在海里,为什么叫做旱湖?”
季岷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,被他乍一问起,竟也答不上来,吭吭哧哧的说,“那谁知道!都不知那里到底是上古的哪个龙神留下的宫殿……”
说到这里,他突然怔住了,他想起阿鵼说的话,呼吸慢慢的急促起来,喃喃的说道:“怎么会?不可能是他,不可能!”
上古时候的龙神,殿中尚有一丝魂魄不曾散去的神女,那里偏偏又叫做旱湖,难不成是应龙和女魃?
上古之时,旱魃和应龙,正是爱恨交缠的一对儿,若当真是他们,便与阿鵼的话都对得上了!
秦少哪里知道他想什么,只是想起谭渊替他算过的话来,便又急迫的追问道:“如今外面下着雪么?落着霜么?”
他与方瑛再次相遇时,仍是八月里,一路来,正是九月头,方瑛又说他的天劫应当无碍了,那就是今年不成?他以为还早,怎么会是这样?
季岷震惊的看了他一眼,心想,海上的雪都不曾化,只是他又如何知道的?
便伸手扯住了秦少,说:“你究竟是谁?”
不等秦少答话,便定晴去看,这一看可好,看得他又惊又疑,扣紧了秦少的手腕逼问道:“你的狐珠怎么成了这样?”
在路上他也曾看过秦少,分明就是一只没什么法力的小妖怪罢了,怎么这才隔了几日,便如此的厉害?
秦少见他提起狐珠,想起自己办的那件“好”事,心中羞愧懊恨,便不再挣扎,喃喃的说道:“是我害了他。”
季岷听得脸色一变,竟然动手逼出秦少的狐珠,细细一看,果然光华熠熠,大有不同,略一思量,就猜出与阿鵼化龙一事脱不了干系,当下便是大怒。只是毕竟答应了阿鵼,终究不能下手杀他,心下恼恨,想,阿鵼一心一意的要报答你的恩情,我却晓得你是打的什么主意,不过是见他是龙,所以要他替你卖命挡劫罢了!
于是心中恶念陡生,竟说:“原来你也知道?就是你害了他!”
秦少颤抖起来,他一片好心,却阴差阳错的办了坏事,招魂一法,却断绝了方瑛化龙的路,方瑛那时多恼恨不甘,他又不是瞎子,如何看不出?
他心中纷乱之际,却又听季岷说道,“他如今死都死了!你就别再想着有人能替你挡天劫,快自求生路去罢!”
秦少听了这句话,脸色霎时变得惨白,竟然大声朝他吼道:“你胡说!”
季岷说这话,就是要吓得他魂飞魄散才好,见他浑身冷汗,直直的看着自己,这才觉着快意,便又诈他说:“不信我与你去旧宫看个分明!”
秦少浑身哆嗦起来,眼底满是绝望,突然猛扯银环,竟然朝他撞了过来。季岷不想他会如此举动,一时也慌了神,竟然不及闪避,被秦少紧紧的扯住了衣襟。
秦少抓紧了他,手却止不住的颤抖,他勉强的笑着,说道:“季公子,你说什么胡话,我离开的时候,他明明……明明……”
秦少想起方瑛醒来时那副精疲力竭的样子,心里突然惊慌失措,他低声哀求:“季公子,你吓我的,对不对?”
季岷被他弄得有些狼狈,恼火的把他推开,哼了一声,才说:“不死也跟死人差不多了,都是拜你所赐!”
秦少”啊”了一声,这才仿佛活了过来,手忙脚乱的就要把狐珠给他,连声说道:“把我的狐珠给他,你休要说是我的。”
季岷冷笑一声,看都不看,说:“他会稀罕你的狐珠?”
秦少僵在那里,慢慢的把狐珠收了回来,握在拳中,想,是了,他是谁?他是龙子,如何看得上我的狐珠?
又想,他那时也说,不过是因了陈惟春一事万念俱灰,我又恰巧在那里的缘故,我怎么只听得了后半句便欢喜若狂,却不曾仔细想过前半句?
秦少心里极难受,反反复复的想着,我怎么这样傻,怪不得他那样生气,原来是这样,原来是这样……
第三十六章
他在心中自嘲:秦少呵秦少,你岂止是唐突,简直是荒唐!怎么有会那样愚蠢的痴心妄想?
只是他明明已经这样的伤心了,却还是忍不住要牵挂那个人。
他也看出季岷的厌烦,便讨好般的笑着,问他道:“季公子,小人本是药狐,不如让小人去看看,看方公子他到底……”
季岷只觉得他笑得比哭得还要难看,忍不住皱眉,就说:“我海中有名医无数,你算老几?”
秦少狼狈极了,这比当众被人掴了一掌还要难受,可他无论如何还想要再见方瑛一面,便忍着羞辱又说:“我给您的那些名医打打下手,煎煎药……”
季岷看他这样低三下四的样子就不耐烦,半句话也不肯与他多说,一把拍在他心口,说道:“吐!”
秦少呛了一下,自口中吐出一颗珠子来,季岷也不去拾起,拿脚尖踢远了,才说:“鱼珠也替你取出来了,日后你便再也不能来这海中。”又说,“你把阿鵼害的这样惨,我真想杀了你以绝后患!可我答应了他要以礼相待,所以今日里便放你一条生路!你若是还感念他的恩,就离他远远的!”
说完,也不容他开口,就把他一把扯住,向上一抛。
秦少也不知他这是做什么,只觉得被他朝上推了一把,整个人都仿佛溺水了一般,不由得惊慌失措,拼命的挣扎了起来。正惊怕之际,身后一个大浪涌了过来,将他甩了出去。秦少摸着沙地,便仓皇的爬了出来,半跪在海边猛得一通咳嗽。
等他回过神来,再去看时,已是身在陆地,身后是一片暗寂的海面,哪里还有季岷的身影?
天空晦暗,与远处的海面连成一片,竟然分不出哪里是海,哪里是天。
秦少突然惊慌起来,跌跌撞撞的朝海里走去,大声的喊道:“季公子!季公子!”他越喊越害怕,想起季岷推他之前的那一番话来,竟然哆嗦了起来。他的声音落在海面,都被一波波的海浪声吞没了,秦少只听到海浪涌动的声音,自己的声音那么的小,连海面上的飞鸟都惊动不了。
秦少剧烈的颤抖了来,突然大声的喊道:“方瑛!方瑛!”
海面上一片空旷,只有几只海鸟飞得极低,在浪头上滑过,然后高高飞起,盘旋不已。
他的声音嘶哑干涩,十分的难听,阴暗的海边上,他孤零零的站在那里,显得十分的可怜。海面上空无一人,回应他的,只有脚下一波又一波的海浪,仿佛要把他吞没的一般,用力的涌来。
秦少浑身发冷,全身上下早已被海浪打湿,他却毫不察觉,只是愣愣的朝海里走去。
他嗓子里仿佛有火在烧,心里也有把阴霾的火在烧,烧得他心口发疼,疼得他不知如何是好。
他只是想要再见方瑛一面,为什么季岷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给他?他只是想向方瑛陪个不是,想看看方瑛还好不好,如果可以,他连命都想赔给他。
他那么的唐突,那么的蠢,竟然还傻傻的想要去亲方瑛,他又不是不知道方瑛的性子,怎么还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?方瑛一定是被他惹火了,所以才撵他走的。若不是心意散那样的厉害,他又怎么会头也不回的走出去?他是挡不住心意散的厉害,可他哪里想走?他就算是跪下来给他赔不是也要留下来的,方瑛的脸色那样白,看起来那样疲累,如果当真出了什么事,他这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!
可他不会没有分寸,不会苦苦纠缠。他知道他高攀不起,他知道龙子不是他这样的狐妖可以肖想的,他怎么会不知道?他从一开始就知道,从一开始就不敢肖想。
第三十七章
那时天边云重重,不知何时已聚集了起来,将日光遮蔽得一丝不露,海面上愈发的阴沉,犹如深夜一般。
海水涌动得厉害,秦少几乎站不稳,他努力稳住身形,还想要朝前走,却根本走不动,海浪一波又一波迅猛的冲过来,秦少狼狈的倒在海里,手脚并用的挣扎着爬了起来,半天才惊魂未定的从浪头下逃了出来。
秦少的嘴巴里都是咸涩的沙子,蛰得他火辣辣的疼,吐也吐不干净,眼睛里也是海水,疼得睁不开。他听着耳边那汹涌的海浪声,心慌起来,想,这是怎么?要起风暴了么?他站在那里,又惊又怕,可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双脚,不由自主的朝海里走去,他想,方瑛还在海里,也不知怎样了?也不知道好不好?
一道狭长的闪电撕破了阴沉的天幕,海面上突地明亮起来,片刻之后,便听到海面上传来沉闷的雷声,连绵不绝,仿佛大军擂起了战鼓,那时海面上雷霆震撼,连天地都为之摇动。
很快的,闪电密集起来,一道紧接着一道,海面上忽明忽暗,仿佛白昼与夜在瞬时之间来回的交替,那刺眼的明光让人心惊,而片刻沉默的寂又令人胆颤,还有轰鸣不断的闷雷声滚滚而来,让人心中不能不怕。
秦少从未见过这样厉害的雷电,那雷声震得他耳边都在嗡嗡作响,可他咬了咬牙,还是朝海里走去。
那时身边突然轰隆的一声巨响,秦少懵了一下,还要朝前走,却突然觉得浑身震动,竟然麻痹了一般,再也迈不动步去。他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,紧接着又是一声闷雷,然后又是另一声,秦少再也站不稳了,整个人都朝下倒去。摔倒在海水里的时候,身上顿时刺痛起来,好像整个人被无数把烧得通红的钢刃抵住了,仿佛连皮肉焦糊的味道都可以闻到似的,秦少“啊”了一声,终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。
这是天劫,他的天劫!
他没想到天劫会这样厉害。雷霆震怒,携万均之力前来,尽数劈在他一人身上,简直令人生不如死。
起初他抱着头紧紧的蜷在那里,咬紧了牙关忍着,可是那种痛楚却越来越厉害,剧烈得让人无法忍受。秦少痛得实在忍不住,便模糊的想着,怎么会这样难熬,还不如干脆死了的好!
可是一旦有了这样的念头,他就忍不住要唾骂自己:你断绝了方瑛化龙的路,占了他天大的便宜,不先把狐珠给他送还回去,就想死么?
只是他几时又曾受过这样的痛楚?人世间只怕再没有比这更令人痛苦的事了,秦少疼得简直都糊涂了,他也不知这究竟是哪里,只觉得这里仿佛是海中,似乎就在方瑛的身旁。
季岷冷冷的看着他,踢了他一脚,然后对方瑛说:你看,这种没用的东西,连这点痛也忍不得,你还要帮他?
方瑛只是看着他,又似失望,又似不屑,神情明明极模糊的,可那种失望和不屑却犹如针一般向他刺来。
秦少”啊”了一声,胸中绞痛,便挣扎了起来,他在心中大声喊道,方瑛!我不是!我不是那种人!只是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!
他浑身都是冷汗,不停的颤抖着,想着,我不能死在这里,我一定要活着去找他,要让他知道,我不是贪图他的好处才跟着他来的,我……,我……
秦少疼得厉害,实在吃不消的时节,便去想方瑛。他还记得他刚救起方瑛时的情形,心口重伤,满身的血迹,玉娇娥也说方瑛活不了的,可他还是活过来了。
秦少想,那时他是个凡人,却也熬了过来。如今他把化龙的好处都给了我,我若是打熬不过,岂不是教他看不起?
只是天上的雷霆却不因他痛苦而稍缓片刻,仍是一道紧接着一道的劈下来,毫不留情。到了最后,他痛得实在受不住,终于昏了过去。
第三十八章
“……你且端坐在此,等我把香燃起,看他敢不敢进来!”
秦少啊了一声,心想,这是哪里?又想,刚才是谁说话,怎么好像方瑛的声音?
模模糊糊的看去,眼前的人果然是方瑛。
方瑛皱着眉看他,神色里有些焦灼不耐,又问他一遍道:“记住了么?”
秦少打了个激灵,不由自主的就应了一声。
方瑛哼了一声,这才举起了灯,小心的放在桌上,他们两人的影子,正巧映在窗上,倒仿佛极亲昵的一般。
秦少只觉得恍惚,想,这是梦么?
方瑛怔怔的看着美人灯,突然说:“他说也不说一声,就走了。”
秦少在心里“啊”了一声,想,他?他是谁?胸中却闷闷的,觉得这话似曾相识,仿佛以前曾听到过的。
方瑛看着他,却又不像在看他,自言自语般的说道:“他若是见了那画像,便晓得是出自我手的,定会前来见我。”说到此处,却又停住,片刻才又说道,“可惜狐性狡诈多疑,他便是来,也不敢贸然闯入,你在此坐定了,好引他入内。若是装得像了,我便饶你不死,放你一马。”
秦少屏住了气息,动也不动的看着他。灯影微微晃动,落在他的面容之上,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。
哦,秦少心口一颤,想,是了,这是他与方瑛初见的时节。
那时方瑛以为他是惑人儿女的媚狐,对他没有丝毫的客气。那时他先要保命,也不敢对方瑛的话有所违抗,看在方瑛眼里,一定觉得他是个没什么担当,懦弱胆小的人吧。
秦少闭着眼,突然不敢再看。两人一同静坐在灯下,明明离得那样近,他却在想着一个心里根本没他的人,秦少吸了口气,忍不住觉得心酸,也不知是为他,还是为着自己。
烛火一跳,眼前的人便模糊了起来,秦少心慌不已,伸手探去,却只是空茫茫的一片,他惊惶的喊道:“方公子!方公子!”
猛得睁开眼后,却看到一个小孩儿趴在他身上,正翻他的眼皮看,他这一醒,两个人都吓了一跳,小孩儿手一松,差点儿就掉下床去。
秦少看着四周,这是个巴掌大的地方,十分的简陋,不过勉强能住人罢了,眼前的人他也不认得。有那么片刻,他竟然分不清何为梦里,何为梦外。
小孩儿抓住他往里面蹭了蹭,好奇的问说:“什么方公子圆公子?你们海里也有公子小姐吗?”
秦少听得糊涂,可看着他在床边趴得可怜,就忍不住伸手把他往床里面又拉了点,这才说:“什么海里?”
小孩儿好像小狗一样紧紧的扒着他,兴冲冲的问说:“你不是海里的吗?爷爷拣到你的时候你还是颗大珍珠呢!结果等暴雨一停,你就变成人了,爷爷说你是海里的人,伤好了要回海里去的。”
啊!秦少想起方瑛,想起那场雷霆之怒,心下仓惶,原来那些都不是梦,眼下的这也不是梦,只有刚才的那片刻光景,才真正是梦。
他熬过了天劫么?他还活着?秦少慌忙的扯起袖子,使劲儿得拧着自己的手臂,可他使得劲儿太大,疼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。
小孩儿连声的问他:“你是仙人吗?还是妖怪?”
秦少的心砰砰直跳,想,我还没死,我熬过去了,那方瑛呢?他急急忙忙的就要下床,却被小孩儿扯住了,着急的问道:“哎!你干嘛去?”
秦少急着去找方瑛,便说:“我去海里找我的一个朋友,等我见了他,再来报答你们。”
“你要回海里去吗?”小孩儿似乎不太相信,疑惑的问他道,“昨天刮了一夜的西风,海面都被雪封住了,大家都不敢出海,你还回得去吗?”
第三十九章
这番话好似一记重锤,竟敲得他有些发懵。
“雪?”他屏着气小心的问。
“是啊,前几天海里都是雪,也不曾化,昨天刮了一宿,把雪都吹到海边来了,大家都说是采珠的人心太贪,所以龙王怒了……”小孩儿一口气的说着,也不管人听不听明白。
秦少拦住他的话,着急的问道:“雪有多厚?”
但他也觉着自己这话问得傻,便跳下床去,着急的去穿鞋子,想要朝外跑。
小孩儿见他急慌慌的,知道拦他不住,就跟在他身后一个劲儿的问话:“你是鲛人么?还是珍珠精?”
秦少心里急得团团转,哪里顾得上听他这些可笑的话,鞋子都差点儿穿颠倒,急匆匆的趿拉着就往出去跑。
小孩儿紧紧的跟着他往外跑,有点着了慌,说:“哎!你还真往外跑啊!”
秦少出去往外一看,整个人僵在了那里。外面一片银白,只有远处有一线墨蓝,与天边相接,而脚下,不过是一只船,牢牢的泊在雪中。他当时就慌了,想,怎么会这样?
小孩儿在他身边,扒着船板朝下看,嘟囔着说:“你也下不去了,是吧?”
秦少却还是不死心,变出一根极长的竹枝,朝下探去,使劲儿的插到尽头却还是雪,秦少的脸色终于变了,绝望的坐倒在船上,想,怎么办?
小孩儿看他急得脸色发白,也有些可怜他,说:“你非回去不可吗?”
秦少定了定神,突然想,那时我的命数是谭渊给我算的,如今我要知道方瑛好不好,不如再回去求他算上一算!
这样一想,便起身要走,却被小孩儿扯住了,憋红了脸,说:“你,你不能走。”
秦少从怀里摸索了片刻,他私藏的那些好东西都不见了,想是落在了海中,他尴尬的站在那里,也极不好意思,说:“我,我身上没带什么东西,你的恩情,我来日再报可好?”
小孩儿连忙摇头,也脸红起来,说:“不是,我爷爷想等你醒了问你,海里哪里有好些的珠子?”
秦少啊了一声,不想他问的是这个,就想起季岷所说的那个旱湖来。
他想起殿中那些仿佛活物般的明珠,想起震怒的方瑛,想起那是他见他的最后一面,胸中就生疼。他轻轻吸了口气,才说:“你等我回来,我会有法子的。”
小孩儿看他半晌,点点头,说:“好吧,那我等你回来,别骗我啊!”
秦少鼻子有点发酸,连忙发誓道:“我一定回来!”
他曾为了天劫一事去见过谭渊,如今看来,谭渊算的倒是一丝不错。只是当初求得谭渊那句话也是极为不易,眼下再去相求,又是为了方瑛,秦少心中不免忐忑,想,也不知他肯不肯。
他心中焦急,却不曾留意脚下,等回过神来时,竟然已经到了,秦少大吃一惊,想,难道渡了天劫,就会这样不同么?却又疑心,只怕不是天劫,倒是方瑛的缘故。
只是他在那山中反复寻了许久,都不曾见着谭渊的踪迹,走了几遭,他也焦灼起来,想,难道我记错了不曾?
便又回去了洞云山,想,若是不在那里,怕是回了这里。洞云山他只来过几次,也是不熟,他在山里找寻,心里却更加焦急,想,若是不见谭渊,我却去何处找寻方瑛的下落?
他原本就牵挂方瑛的安危,季岷的话又说得那么不清不楚,他如何能够不急?只是山里毫无谭渊的踪迹,他心急如焚,竟然隐隐的生出一股不好的预兆来。
第四十章
秦少正心慌之际,却听到有人在他身后唤他。他回头一看,竟是玉娇娥,两人相见,都是大吃一惊,都要开口想问,却又双双停住,玉娇娥先笑了起来,说:“我正要找你。你一来,我便觉察出了,一路找来,果然是你。”
秦少听了一愣,说:“找我?”
玉娇娥点了点头,又说:“我还道这件事吩咐我没什么道理,哪里想到转身就碰到你。”
秦少听得一头雾水,却又着急问他谭渊的所在,便不好意思的催促她说:“玉姑娘,你到底说什么?我怎么听不懂?”
玉娇娥哦了一声,便说:“方公子差人送来一份礼,教我转送与你。”说着便递过来一个锦盒。
秦少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,小心的接在手里,轻轻的打开。锦盒里面是一支血珊瑚制成的朱钗,嫣红似血,艳丽夺目,堪比娇花。
玉娇娥掩口轻笑,说:“来人说,方公子交代了,要恭喜秦公子平安度劫,他又说,秦公子有大智慧,大志向,寻常的俗物入不了你的眼,便送这支朱钗给你未过门的娘子罢。”
秦少愣愣的看着她,心中纷乱,想,他来过了么?还是他派人来的?他没什么大碍了么?好不好?又想,他要送礼给我,怎么连见我一面都不肯?
满心的苦涩,竟然都问不出口,最后只小声的问了一句:“他来了么?”
玉娇娥见他神情有些古怪,便收起了笑,解释说:“他倒是不曾来,可我听来人说方公子他成亲了呢,只怕新婚燕尔,一时走不脱身罢。”说完倒笑了,自言自语般的说道:“这倒也是件好事。”
秦少整个人都僵在那里,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,仿佛有许多人在说话的一般,许多的声音,只是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。
他胡乱的收起了锦盒,心里浑浑噩噩的,也不知想了些什么,就朝玉娇娥点了点头,连话也不曾说,便转身走了。
玉娇娥见他脸色大变,也吓了一跳,原本有话,竟也不敢再说了,眼睁睁的看他失魂落魄的走开,心想,难道他竟然……
想到这里,竟然不敢朝下想了。秦少走得极快,跌跌撞撞的走了几步,突然却又转过身来,问她:“他怎么样?来的人同你说了么?”
他这话问得含糊,玉娇娥猜度他的心意,一时为难,竟不知如何作答。
秦少等了片刻,不见她开口,知她聪慧,看出自己的心境,便笑了笑,却又自言自语般的说道:“洞房花烛夜,应是大喜,他该是欢喜的,如此便好。”
又喃喃的说道:“若是能够成亲,想来应是好了的。”说完,便朝她告辞,说:“玉姑娘,多谢你传话与我,辛苦了。”
虽是一句道谢之语,他却说得有些生疏。
玉娇娥听到这里,突然想起那传话之人传话之际,还仔细的打量了自己几眼,心中不免生起些疑惑来,想,他送礼给秦少,何必交与我手?我与他,又不是如何的相熟?想到这里,心中便猜,他莫不是以为我与秦少有什么干系罢?
只是看秦少这样,分明一颗心都系在他身上,玉娇娥只觉得可怜可叹,心想,果然,我那时便觉得他待方瑛有些不同,不想果然便是如此。
她想明白了这一节,便要喊住秦少。可惜秦少告辞之后也不等她说话便离去了,走得极快,片刻便不见了踪迹。
玉娇娥心中十分慕,想,熬过了天劫,便这样不同。她想,不知自己的天劫要何时才来?
秦少来得匆忙,去得也急,那一丝气息却再也寻不到了,玉娇娥有些感慨,想,方瑛误会得这样深,倒也是件好事,免得知道了他的心意,反而为难。又想,方瑛他终于成了亲,想是终于看开了去,忘了惟春,倒也是可喜可贺的一件事。
只是不知秦少这样的伤痛,又要何时才能忘却。
她对着寂寂的空山,怔了许久,叹息一声,慢慢的走了回去。
第四十一章
“就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忙碌的地仙!”小翠一面裁纸,一面嘟嘟囔囔的抱怨。
秦少火急火燎的把平常给人看病的衣裳脱掉,把仅有的一套好衣裳穿了起来,又伸手去够鞋子。小翠见他不答话,便怒了,把裁纸刀往桌上一扔,说:“秦少!跟你说话呢!”
秦少吓了一跳,心道,这丫头大了,怎么脾气也见风长?就提着鞋问她:“小姑奶奶,又怎么了?”
小翠说:“你又去见那个臭道士?”
“……精诚所致,金石为开!”
小翠被他气死了,说:“谁稀罕认识你啊?你半个靠山没有的小地仙,人家正经的仙人,谁会跟你结交,你就做梦吧你!”
秦少也有些气馁,却又说:“我今天变个美人去见他!”
小翠呸了一声,“你昨天也这么说,前天也这么说!”
秦少呵呵的笑了起来,说:“真的,这次真的是美人。”
之前他不晓得东溟的规矩,每日规规矩矩的前去求见,童子打量他一眼,相视一笑,便答说家师不在山中,请仙君改日再来。他便傻傻的信以为真,转天便又来拜访。
结果接连数日都是如此,他便有些明白了,东溟大约是不想见他。起初他只是猜测,因他身份低微,又没什么靠山,也不曾备下厚礼,所以东溟不肯见他。
他筹备了许久,携礼前去,结果仍是吃了两个小童子的闭门羹,他悻悻而回,倒是山下扫路的童子见他常来,便好心劝说他:家师只喜欢与美人结交,你还是死心罢。
秦少“啊”了一声,茅塞顿开!
只是却不知去哪个寻个美人照着变化一番。
他回来思索了半日,决计最稳妥的法子还是照着相熟的人变化。
他前天是照着他三姐的样子变的,却连山门也没进成,小童子还有些诧异,同他客气的说道,女仙不可进此山。
他明知小童子看不出他真身,却还是忍不住心虚。
秦少回来,对这位素未谋面的东溟腹诽了许久,想,这是什么仙人,居然这样肆意任性,一点儿常理都没有,还不许女仙入山!
事已至此,他对这位东溟实在是没什么好感了。他认得的美人实在没几个,若是不能变做女子,又能变化成谁?
可他又实在想见东溟,于是昨日里想来想去,硬着头皮变做了方瑛的模样,可是变做方瑛后,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,好像连怎样举手投足都忘记了。
秦少对着铜镜,看着镜子里的人,苦笑了一声,想,他哪里会是这么一副没出息的样子?我这样,倒是辱没了他。
便仍旧变化回原本的相貌来。
只是那一整日,都闷闷不乐。
今日里却仍是不肯死心,送走了来求医的人,便穿戴了起来。
小翠哼了一声,对他极其的不屑,说:“就算你真的变做了个美人,如愿与他结交,他便能带你去过东海,去过你说的那个旱湖吗?”
秦少自然知道她说得不错。便是真的与东溟结交了,也未必究竟从他那里得到什么。
可他打听了那么久,至今居留人间的,似乎只有东溟与海中诸客有所结交。
他不过是个地仙,若是不去拼命的与东溟结交,还能有什么机缘知晓海中的消息?
秦少叹了口气,发誓说道:“这次真是个美人。”
小翠捏着裁纸刀斜眼看他,秦少端正了衣冠,踱步到铜镜前,默默思想,变化出那个人的模样了。
小翠呀了一声,赞道:“倒真是个美人。”
秦少心中苦涩,想,是啊,他可不是就个美人么。
他变化的,正是陈惟春,是方瑛心里爱慕过的人。
第四十二章
秦少顶着这样一张面孔出门,只觉得心里比吃了黄连还要苦,可是该办的事情还得要办,他可不是因噎废食的人。
东溟亦是医仙,他曾听人说,原本海中人与地上人是不怎么相交的,可东溟却是不同,只因他曾医好了海中客,因此才与海中客交好。
秦少正是因为听说了这个传言,所以才着急着要去与东溟结交。
他想知道东溟医了的究竟是谁,却又怕知道。每日里思量起来,心中都十分煎熬,有时他也想,他自然好好的,你又何必去多事?
可这样的话,连他自己也不能说服,他忍不住要替自己开脱,我只是要问一问他的消息,知道他好不好我便甘心了。不然像这样整日里悬着一颗心,何时才能放得下?
他生性便不是如何强求的人,知道求不得,便是心中再苦,也忍住了,明白放下才好。只是偏偏这件事却这样难,不知何时拿起的,却迟迟放不下。
他变化成这副模样走到山门前,心里还是一阵儿打鼓,辗转了片刻,才鼓起勇气上前去求见。
两位童子今日里见他,果然眼前一亮,言语之间,便要客气许多,说山中已有客,请他稍候片刻。
秦少诺诺的应了,便老实的站在一旁等候。
两个小童子不时的看他,见他丝毫没有不快,便凑在一起嘀咕了半天,才又跟他说道:仙君若是不便,也可改日再来。
秦少吃他们家的闭门羹吃惯了,一见他这样说话就觉得是要人,便连忙说,不不不,便是今日里罢。
小童子便有些好笑,解释说,仙君有所不知,今日山里来的是海中客,家师可能一时半会儿不能出来相见呢。
秦少一听见海中客这三个字,心就砰砰直跳,连声说:“多晚我也等得的!”
小童子两人相视,便觉得有些疑心,说:“仙君若是身体有什么不适,便告诉我们,我们与你通报。”
又说:“家师最怜惜美人了,若是像仙君这样的人物病了,你便是远在千山万水之外,他也要飞奔过去替你看好的。”
秦少一时无语,想,果然是怎样的师傅教出怎样的徒弟,这两个道童看着年纪幼小,怎么说起话来这样的轻浮。
口里却还是客气,说:“倒也没有什么,只是仰慕东溟真人,着实的想要一见。”
童子见他求见心切,便也不再劝说。没有东溟的话,他们也不敢随意的把他引进了山门,所以秦少便仍是在那里老老实实的等着。
只是秦少知道了东溟在里面见的是海中客,便不由自主的朝山门里面张望,他明知那里与山门相隔遥遥,分明什么也看不到,却还是忍不住窥探。
倒是等了也没多久,便听到山上的道童唱道:恭送将军。小童子便精神了,说:他要走了,你便可以进去了!
秦少便忍不住好奇,想,不知是哪个?
又想,反正我也不认得。却还是翘首相望,想,若是能与这个人结交上,岂不是更好?
便有些跃跃欲试。
那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,海中客慢慢的从山上走了下来,仿佛有心事的一般,竟低着头,相貌如何,却看不真。
秦少在山门下仰脸看他,见他穿着一身银袍,与暮色毫不相容。山风飒飒,他的衣袍被风吹起,仿佛一片月光,缓缓的落下。
秦少的呼吸急促起来,不知为何,只是遥遥的看着这个人的身形,就觉得这样的熟悉。
那人仿佛有所察觉,便轻轻抬起头来,一双眼落在他身上,竟然是一惊。
秦少看清他的脸时,整个人也是一震。
那人定定的看着他,目光并不曾挪开分毫。
秦少口里发苦,要退已是不能,便只好上前一步,行礼致意。
这个人,他放也放不下,忘也忘不了,千方百计的做了这许多,就是想打听他的下落。
却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着了。
他在心里轻轻的叫出了这个人的名字:
方瑛。
第四十三章
方瑛紧紧的看着他,那难解的眼神看得秦少心慌意乱,竟然不敢直视,心里难受得很,想,他果然还是不曾忘记,便是成了亲,心里也总记得这个人。
方瑛看他片刻,突然问道:“不知这位仙君是……?”
秦少顿时心慌起来,他哪里敢照实招认?
他冷汗淋淋的想着,我变成他心上人的模样来见东溟,若是招认了,定会遭他怨憎。于是便结结巴巴的说道:“呃……在下,在下并不是什么人。不过是仰慕东溟君,……东溟君的医术,所以想要前来讨教一二……”
方瑛看他的眼神越发的锐利,问说:“我是问仙君来自何处,仙门所在,姓甚名谁,并不是问仙君与东溟的瓜葛。”
秦少愈发的慌乱,他哪里有什么仙门,哪里有什么所在?他一时也编造不出什么,方瑛再问,他便要露出马脚了,于是便后退两步,慌乱的说道:“……今日已晚,在下,在下明日再来拜访!”
说完转身便想逃开,方瑛一皱眉,伸手扯住他手腕,说:“你眼神游移不定,说话磕磕巴巴,见着我便要走……你……”
秦少被他吓得心口狂跳,急忙辩解道:“我是看你从山上走下来,仙人一般,心中仰慕,所以有些失态,仙君休怪!”
方瑛挑了挑眉,秦少回过神来,想想自己一口气都说了些什么胡话,脸上不免红一阵白一阵,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,生怕方瑛恼怒起来,要问他的罪。
方瑛却不曾发作,只是目不转睛的看他,半晌才问他道:“不知这位仙君如何称呼?”
秦少愣了一下,又是不解,又是惊慌,胡乱的说道:“在下俗家……俗家姓崔,仙君唤我崔生便可。”
方瑛哦了一声,也不知信了没有,却只是凝神看他。秦少被他看得不能呼吸,心中闷痛,想,是了,我变做了他心上人的模样,他如何会对那人发作?
方瑛慢慢的逼近过来,仔细的看着他的眼,轻声问道,“这位仙君身上带着药香,想必也精通医术?”
秦少不知他为何压低声音,便也低声回道:“回仙君的话,在下不过略懂一二罢了。”
方瑛听见他这样说,眼底微微闪烁,沉思片刻,便松开手来,说:“好,你先下山去罢。”
秦少如蒙大赦,转头就走,只是明知不能,却又想要转头再多看他两眼,于是心中挣扎,并不长的一段山路,被他走得极其难过。
等转过了山脚处,已经望不到山门时,秦少站住了,便有些犹豫不定起来。
方才事急,他又心虚胆怯,都不敢多看方瑛一眼,如今想来,真是懊悔不已。如今天色已暗,他竟想,若是我偷偷的变化一番,远远的看他一眼,或许能不被发现。
他想到这里,便有些跃跃欲试,正要变化之际,却听到身后有人,沉声说道:“你想做什么?”
秦少心中一惊,慢慢转身过去,看到来者,不由得睁大了眼睛。
方瑛骑了匹白马,正好挡在路前面,也不知几时下得山来,竟行在他前面。
方瑛哼了一声,说:“我就觉着你鬼鬼祟祟,这样晚了,你要回山上去么?”
秦少乍一见他,原本还有些恍惚,听他这样一句,立刻回过神来,吓得冷汗都出来了。秦少想,这下可糟了,他以为我是要对东溟不利么?他心里乱做一团,想,这我如何说得清楚?
方瑛见他不肯答话,微微皱眉,拍马走到他面前,低下头来问说:“崔公子,你实话与我说,你来这里,究竟是要做什么?”
秦少小心的避过了他的马头,心里飞快的想着借口,却越来越心慌,想,难道我要告诉他我是秦少不成?只是想要方瑛会怎样看他,他心里就极不是滋味。
秦少宁肯被他当做不相干的人疑心的拷问,也不想让这人如梦里一般,那样鄙夷不屑的看他。
方瑛见他眼神顾盼,脚下挪动,似乎想要逃跑,便微微冷笑,马鞭一挥,便把他卷住了。秦少被他硬扯了回去,胳膊火辣辣的疼,却也不敢抬头看他。
第四十四章
方瑛忍着火气,又问他一遍:“你夜半上山,难道不是要见东溟?见我出来,怎么又不去了?”
秦少心里腹诽,想,我白日里就来了,谁知道你与他说些什么,弄到这样晚才出来!
只是想到东溟,不免又抬头去看方瑛,见他面色寻常,并没有不适之状,这才暗暗的松了口气。
秦少在心里自我宽慰,想,或许东溟医治的海中客并不是他。
方瑛见他抬头窥视自己,便皱眉,说:“你总看我做什么?难道你认得我?”
秦少被他这句话吓得差点儿跳起来,连忙打马虎眼,说:“仙君是何等人物,在下几曾见过?仙君休要说笑。”
方瑛看他片刻,突然说:“我知东溟生性风流,惹下情债无数,难道崔兄你……”
秦少被他这样一问,简直被雷劈到一般,呆若木鸡般的想着,他怎么会想到那里去?正要辩解,心里却是一沉,想,难道东溟对他……?
方瑛见他一张脸涨得通红,放软了口气,柔声问说:“你有何难言之处?如何不能对我言讲?你是不是见我从他那里出来,便疑心我与他有什么?”
秦少在心里拼命的点头,想,是啊是啊,你在他那里呆了那么久,两人究竟说些什么?
方瑛见他一脸的急切,眉头轻皱,就说,“我不过是来请他治病的,与他并无什么瓜葛,倒是你,究竟是去做什么的?”
秦少的心片刻不曾松下,又被高高的吊了起来,他想,治病,他治得什么病?
可眼下这样招人猜疑的情景,他又不敢贸然发问,只好小心的窥探着方瑛的脸色。
他见方瑛已经生出了疑心,心中也是忐忑不安。只是事到如今,倒也没有别的借口。索性一横心,顺水推舟的说道:“实不相瞒,在下有一兄弟,被东溟君始乱终弃,于是,于是……”
他在这里咬牙切齿,神情激愤。只是这一番话分明是方瑛引他说出的,等他果然说出,这人却只是沉吟不语,冷眼看他。
秦少心里七上八下的,想,他信与不信,我是不知道了。只是不知他与东溟究竟是怎样……
便有意拿话相激,说道:“只是在下见仙君出来,想,若是有仙君这样的人在,不怪他会对我那兄弟始乱终弃……”
方瑛听他说前面的话,脸上还是淡淡的,听他说到后面,脸色便是一沉,怒声喝道:“你胡说什么?”
秦少见他恼怒,便知道这人与东溟并无私情,心里大喜,便暗暗的松了口气,想,连徒弟都那么轻浮,你可千万别与他有什么瓜葛才好。
方瑛忍了忍,又问说:“不知崔公子的兄弟生得怎样?与崔兄相象么?”
秦少愣了一下,想,他莫不是以为我与陈惟春有什么干系罢?
心中五味杂陈,便有些不愿答他,看他一眼,闷闷不乐的想着,他不是成亲了么?怎么还是没有放下?
方瑛见他不答,沉吟了片刻,才说,“实不相瞒,我在人间有个故人,与仙君生得有些相像,乍一看去,宛如一人。”
第四十五章
方瑛说这番话时,目光便紧紧的落在他身上,动也不动的看着他。
秦少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,心里便紧张起来。他也知道陈惟春的模样如何的招摇,可要不是为了打探方瑛的下落,他如何会费这心思来与东溟结交?
只是世上的事偏偏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,他如今只是庆幸,幸好不曾变做方瑛的样子前来,不然只怕今日里就难以善终了。
秦少心中忐忑,讪笑着说道:“是么,果然如此,那倒是缘分了。”
“哦……”方瑛瞥他一眼,慢悠悠的说道:“只是崔兄一开口,便不像了。”
秦少心里十分窝火,想,不像又如何?我不过是借他皮囊一用罢了,真教我像他,我还不稀罕哩。
秦少生了气,口气也有些不好了,虽是笑着,说话却不怎么客气:“不像才好,这世上这许多的人,两个人长得一样倒也罢了,连行事说话都一样,还有什么意思?”
方瑛便也笑了,说,“……我方才还以为是他,所以会对我避而不见,却原来不是……”
秦少不想再听他提起陈惟春,便上前一步,伸手去摸方瑛的手腕,口里说道:“既是有缘,在下替仙君看上一看!在下也略通医术,看看总没有坏处。”
方瑛不想他会如此唐突,皱了皱眉,却并不闪躲。
秦少大着胆子替他把了脉,仔细的看了许久,终于把心里的石头放下了,擦擦汗,说:“仙君并无大恙啊。”
方瑛挑了挑眉,说:“我几时说过我有恙了?”
秦少尴尬得厉害,咳嗽两声,连忙松开手。
“我不过是来请他的。有恙的,却不是我。只是他一时繁忙,抽不出空去,所以我只好先行返回。”
秦少听他这样一说,便想,若只是瞧病,我未必就输给东溟,他也不想方瑛与东溟有什么牵扯,便主动提议道:“不知是何人有恙?若是可以,不妨让在下先看上一看,若是决断不得,再等东溟也不迟。”
方瑛看他一眼,淡淡的说道,“你我不过初识,崔兄如此殷勤,不免惹人生疑。”
秦少被他说得满脸通红,心想,我送上门的便宜你不拣,还嫌这嫌那的!
只是方瑛如此的嫌弃,他却还是要殷切切的送上门去。他说,“实不相瞒,在下是学医的人,见着天下稀奇的病症,都想要一窥究竟的,我听方才童子说仙君是海中客,心想,若是要来见东溟的病症,只怕更是难得一见,故此想要结交得很。于是才这样的殷勤,望仙君体谅一二!”
方瑛开了口,却又闭紧了,片刻之后才说,“你几时升仙的?”
秦少怕他以为自己本事不行,便扯谎道:“也很久了,在下还哪里记得。”
方瑛眼底有些疑惑,也不知为了什么恼火,定定的看着他,似乎还想问什么,只是看了看天边,便忍住了,说:“如此,你便随我前去,若是看得不好……”
秦少连忙插话道:“东溟未必如我,仙君等我前去看了便知。”
方瑛将信将疑,却不再拿话威逼于他,打量他几眼,才说:“既然如此,你便与我同乘一骑,前去海中。”
第四十六章
秦少“啊”了一声,惊疑不定的看着方瑛。
“那你想怎么去?”方瑛极有耐心的看着他。
秦少一时无语,心想,季岷那时候不是有云么,一日千里,片刻便也到了,却不敢在此时说起。
于是方瑛便朝他伸出手来,他战战兢兢的被方瑛拽上了马背,浑身僵硬,极不自在,尽力的朝后坐,也不敢和方瑛贴得太近。
方瑛说:“怕什么?我又不是东溟。”秦少一时无语,干脆伸手抱住了他的腰,心想,看你说些什么,又想,反正你也不晓得这是谁,算不到我的头上。
只是这样一想,却又觉着有些心酸,便咳嗽两声,不肯再去多想了。
方瑛被他一抱,也是愣了一下,大约是想不到他会这样大胆鲁莽,下意识的就想把他的手拉开。
秦少虽然抱紧了他,却忍不住微微颤抖,方瑛顿了顿,问说:“你抖什么?”
秦少僵了一下,就说:“在下胆小,从没去过海中,所以害怕。”
方瑛静默片刻,才说,“也没什么可怕的,你此去是客,我自然保你平安。”
吩咐他抱紧了,这便纵马飞驰,秦少只听得耳边风声烈烈,哪里还顾得上朝下看去。
只是俊马奔驰起来,只觉得如风一般,他不由自主的抱紧了方瑛,模模糊糊的想,这倒真是因祸得福,虽然不曾亲过他,如今抱上一抱,倒也可以没有憾恨了。
方瑛胯下的那匹想必也是宝马,不消片刻,便已行到海边,堪堪的停住。秦少抱紧方瑛借着月色朝下看去,看海涛汹涌,一浪浪的冲过来,击碎了无数的浪花在海边,便有些头晕眼花,腿脚发软,说:“仙君,到了么?”
方瑛说:“到了,我们进去。”说完便扯动缰绳,骏马长嘶一声,朝海中奔去,秦少吓得不轻,连忙抓紧方瑛的衣裳,方瑛不满道,“你怎么这样胆小?”
秦少心道,胆大的,便是本尊了,心里不乐,便说,“这是爹娘生的,不由我。”
方瑛似乎想要回头看他,却忍住了,只说:“你抓紧。”
等两人进入海中,眼看着到了哪里,秦少不由得愣了。
这分明就是当初方瑛带他来过的那处宫殿,那时方瑛还同他说,这是他们三个年幼时住过的地方。
秦少想,我听东溟的童子唤他将军,他怎么还住在这种破败的地方?
却不敢问,满腹疑虑的看他随意的将马拴在宫外,然后飞快的朝里走去,便只好小跑着跟了进去。
宫里似乎是修整过了,只是比起季岷那处尚未竣工的宫殿,却差了许多,简直犹如天上底下的差别。
秦少走在他身后,突然想到一件极其重要的事,于是脸色便有些发白。
他都已经随方瑛进来了,才想起一件被他刻意遗忘的事:玉娇娥说方瑛已经成亲了,也不知他娶的是什么人,是不是那时季岷说的枬英公主?
秦少越走越心慌,就想,不知有恙的,是不是他的这位夫人?
又想起那时季岷说过枬英对方瑛十分痴情,他心里就不大舒服,有些恼火的想着,若是教我医治他的夫人,我就只说不会,转头就走。
第四十七章
秦少跟在他身后走着,突然看见方瑛停了下来,定定的看他。
“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?”方瑛问他。
秦少勉强的笑了笑,说:“刚才入海的时候有些出乎意料,我这是被吓的。”
方瑛看了看他,说:“头一次是不大习惯。”
秦少连忙附和,说:“是啊是啊,刚才一下就冲进海里了,吓我一跳,下次,下次就好了。”
方瑛听他这样回答,似乎有些失望,也不再看他,便飞快的朝前走去。
秦少也不知是哪里答错了,却也觉察出来,方瑛不高兴了,连忙跟了上去,讪讪的解释说道:“是我胆小,与仙君无干啊。”他可丝毫没有责怪方瑛骑术不精的意思,别教这人误会了他去。
方瑛却生气的打断了他的话,低声说道:“不要说了。”
秦少便闭紧了嘴巴,心里却打鼓一般,不知究竟哪里错了。
方瑛带他走到一处宫院,犹豫了一下,终于推门进去,轻声说道:“便是这里。”
秦少只觉得这宫中冷清,一路走来也不见多少人侍奉的样子,便有些疑惑。可走到此处,看这一处宫院却又不同,一看便知是时常有人住的,又看门外许多侍女,便有些心慌,想,这里便是他夫人的所在么?
秦少竟有些胆怯,方瑛看也不看他,绕过屏风,轻轻的走了进去,秦少无可奈何,只好跟了进去。
这内室十分的温暖,与宫外真是冰火两重天,秦少走了两步,便觉出热来了,等走了进去,便出了一身热汗。
方瑛吩咐房里的人都一一退下,等众人纷纷离去,秦少这才看清原本被那些人众星拱月般围住的究竟是什么,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,半晌都说不出话来。
那是一枚微微发白的卵。
“这……,这是什么?”秦少有些惊慌的问道。
方瑛看他一眼,说:“龙蛋。”
秦少憋着一股火,心里又难受又生气,竟比吃了黄连还苦,他想,我当然知道,猜都能猜出来,在你这宫里,不是龙蛋,难道还能是鸟蛋不成?
可他又不能对方瑛吼,说这个我看不了,你老婆孩子我都看不了,我还没有豁达到那种地步,你找东溟去。
于是他咬着牙,勉强的挤出笑,问说:“是仙君的么?”
方瑛沉默了片刻,才说:“是,他娘生了他就不在了,他一直这样,你帮我看看,他……还活着么?”
秦少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,愣了一下,心里的火突然就熄了。他不由自主的朝方瑛靠近了些,想要安慰他几句,想要伸手碰碰他,只是不敢,想来想去,也就那几句干巴巴的话,一句也说不出口。
方瑛看着那枚龙蛋,叹息一声,说:“你若是有本事教他出世,我……”他闭了眼,似乎在斟酌到底如何说才好。他停顿了片刻,终于转过脸来,他看着秦少,缓缓的说道,“你想要什么,我都会替你弄来,你想要我做什么,我都会尽力替你办成。如何?”
秦少突然觉得喉咙发紧,他看方瑛这样便觉得心疼不已,他想,这人不好容易忘了陈惟春,成了亲有了子嗣,怎么平地里生出这样的波折来?
可是他到底还有些自觉,他想去安慰方瑛,可他又是谁?
他若是有什么唐突之处,只怕再也不能见着这人了。
秦少吸了口气,走了过去,把手按在龙蛋之上。片刻之后,心中不免生出疑虑,龙蛋应是未死,只是仿佛先天未足,连蛋身都有些微软。
他后退半步,把这疑虑一一说出,然后看向方瑛。
方瑛脸色有些白,平静的说道:“他还未出世,他娘便死了,这是他舅舅……亲手将他剖出的。”
第四十八章
秦少听得心惊,却又不敢多问,便说:“仙君还是节哀顺变的好。若是令夫人还在,也不想你这样伤心难过。”
方瑛不置可否,只问他,“他还能出世么?”
秦少连忙答道,“世间事理具是相通的,虽是龙蛋,想来也是一样,若是仙君信得过我,便交与我手,自然保他平安出世。”
方瑛看他一眼,突然问说:“你我陌路相逢,要我如何信得过你?”
秦少被他噎了这么一句,挣扎半天,想到底要不要承认自己便是秦少,可是抬头看着方瑛,他竟然害怕起来。
秦少想,我倾尽全力,救得他的子嗣,便算是报答他的恩情了,从此两不相欠,何必还要告诉他我是谁?
他身为医者,见多了人世间的情寡情淡,心里也十分明白,许多事,无非是求之不得,或者得而复失罢了。无论哪一样,只要当时亲历,都是万分痛苦,事后,却也能够慢慢淡忘,可在谈笑之间提起。
他想,方瑛于他,便是求之不得的那一弯水中月。
当初也是他唐突在先,又因为季岷从中作梗在后,所以海中别离,却连方瑛的最后一面都不能得见,才会令他至今耿耿于怀。
若是当初得见他面,知晓这人安然无恙,他也不会一直牵挂至今,念念不忘罢。
秦少想到这里,就拱手行礼道:“仙君明鉴,此事虽为寻常,也并不一般。须得极有耐性之人,照料一事,也极费心思,仙君若是托付东溟,只怕更加信不过。不如交与在下,必然尽心尽力,救得龙子出世。”
说了又怕他不信,便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,说:“这是在下的地牌,若无此牌,便不能回封地。如今可以交与仙君,等救得龙子出世,再还与在下便可。”
此举似乎大出方瑛的意料,他深深的看了秦少一眼,伸手接过玉牌,喃喃的说道:“崔兄倒是个坦荡君子,是我枉自小人了。”
秦少听不出他的喜怒,心中便有些忐忑,还要解释几句,却听方瑛长吁一声,才说:“既然如此,我也据实以告罢。”
秦少见他神色郑重,便也正色来听,方瑛微微苦笑,说:“实不相瞒,我如今身有重罪,已被发配,不日就要启程。所以方才收了崔兄的地牌,还求崔兄留居此处,救治我儿。”
这两句话里的意思太多,秦少一时回不过神来,半晌才说:“你要发配去哪里?”
方瑛见他关切,脸色也和缓了些,笑了笑,说:“崔兄有所不知,之前魔界与天界一战,虽是天界完胜,尚有许多魔物滞留四方。我去的地方,便是魔物集聚之处。”看他神色不安,便又说道,“也不过是些寻常的妖魔罢了,等剿杀尽了,便可返回。”
秦少不出声,半天才说:“龙蛋或许又有不同,我还是随你前去的好。万一他气血不足,要用到父母的精血,我也找得到你。”
方瑛变了脸色,说:“崔兄前去,不过是拖累罢了。若是我儿有什么紧要处,你可唤疏风前来,他做舅舅的,自然会尽力。”
秦少笑了起来,说道,“将军是不是本领不成,怕激战之时自顾不暇,连个人也护不住?”
方瑛哪里肯受他的激,虽然恼怒,却只是说:“你休再多言,此事已定,不容商量。”
秦少还要说话,方瑛就说:“崔兄,你肯医治我儿,我心中十分感激,其余的话,便不必多说了。”
秦少听他这话说得冷漠疏远,心里极不是滋味,笑了两声,才说:“我是怕你死在那些荒蛮之地,我到时候就算救活了你儿子,岂不是百忙一场?不如让我随你一同前去,你便是受了伤,也有我帮你医治,到时你也可早日的还乡,早些报答于我,岂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?”
第四十九章
方瑛定定的看他,突然说:“崔兄难道没有妻儿?你要随我一同前去,难道就不怕他们牵挂?”
秦少见他口气松动了,便不由得十分欢喜,只是被他问起妻儿,不免想起他送的那枝珊瑚钗,想说实话,却又觉得心有不甘,便吭吭哧哧的说道:“在下时常云游四海,拙荆早就习以为常了。”
方瑛“哦”了一声,便不再看他,两人都不曾开口,秦少看他怔怔的,不知在想些什么,也不敢说话,只是忍耐片刻,便觉得这样的沉默实在太让人难受了,便咳嗽两声,说:“仙君,有些药我要回去拿一下,我怕路上没有,还是准备齐全得好。”
方瑛这才回过神来,看了看他,突然说:“我与你同去。”
秦少倒也没有多想,只是觉得没有方瑛,只怕他也回不来这里,便点头应了。只是临走之前,便说:“仙君,借你穿过的衣袍一用。”
方瑛进来时已将衣袍脱与侍从了,见他索要,也猜出他要做什么,便将腰巾解与他。秦少拿在手里,只觉得仍带着暖意,便有些心慌,屏息静气的默念道,休要乱想!
他把这条腰巾展开了,小心的围裹在龙蛋之上,才说:“他仍未养足,不该见光,你这里再弄暗些,”又说道:“你这里还应该再暖些。”
方瑛便照他所言,一一的吩咐下去。
两人并肩走出这一处宫院时,秦少便絮絮叨叨的同他说道自己打算要配些什么药,又小心翼翼的看他脸色,说:“只怕要龙血配在药中。”
方瑛在他身边顿住了,片刻之后,才说,“好。只是最好在走前一次配够。”
秦少心里不解,想,反正你我同去,临要用了,再配也来得及,何必一次配够?
只是想到天下做父母的心,便叹了口气,也不再多说什么了。
方瑛这次却不要他同乘一骑了,吩咐了人另牵了一匹良驹与他,说:“既然你要与我同去,那这匹马便送与你骑乘。”
秦少有些失望,讪讪的想,莫非是他察觉了?却不敢深问。
倒是方瑛,怕他不曾骑过,便说:“我叫他们牵了匹温驯的与你,你不必害怕。”
秦少手扯缰绳,心里十分不甘,想,我就怕了那么一回……
只是想到小翠那丫头,实在怕她说漏了,便讨好般的说道:“不如我在前面带路,仙君跟着我便是。”
方瑛看着他,就有些生气的意思了,冷冷的说:“不必了,若是崔兄不便,我也不去搅扰。只在你门外等着便是。”
秦少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来,讪讪的说道:“仙君这说得什么话,寒舍鄙陋,拙荆粗鲁,实在是怕冒犯了仙君。”
方瑛也不接他的话,只是摸了摸怀里的地牌,客客气气的说道:“你也不必叫我仙君,我也有俗家名姓的,你可以叫我方瑛。”
秦少听到这个名字就一阵儿难受,笑了两声,却不说什么。
他哪里敢叫,万一叫着叫着说错了话可怎么办?
方瑛看他一眼,也不知想些什么,突然又说:“或者你可以叫我阿鵼。”
“不知是哪个空?”秦少忍不住问他,他一早就想问了,只是迟迟没有机会。
方瑛微微一笑,说:“一个空字,加一个鸟字便是。是季岷的三叔在一片空地里拾到了我,也不知叫什么好,见那里有许多大鸟盘旋,便叫了我阿鵼。”
秦少同他在一起的时候,从未听他讲过做龙时节的事,此时听他讲起,口气虽是平淡,却也想得到他年幼时节的境况,便忍不住想要开口安慰他两句,只是又怕自己唐突,便有些犹豫。
方瑛却说:“不知崔兄年幼时候是何等的情形?”
“……”秦少想,给你塞七个姐姐试试看,不过他还不敢这么说,毕竟这个崔兄和方瑛还没有这么熟,便是当初的他,也不敢这样放肆的和方瑛说话。
“……也没什么,就是家里姐姐多些,每日里都吵闹得很,所以我早早就离家了。”这也是实话。
“……我有两个好兄弟,”方瑛笑了笑,说,“倒是没有姐妹。”
秦少不吭声了,他知道季岷和他情同手足,当初送他出海也是为了方瑛,所以他不想说什么。
“你的妻子……”方瑛顿了顿,把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,问他,“你有儿女了么?”
秦少连忙摇头,心虚不已的说道:“每日里救人看病还来不及,哪里顾得上生养。”
方瑛沉默良久,才说:“崔兄有普济众生之志,又有如此贤之妻,真真令人自愧不如。”
秦少也不知他是真夸赞还是假奉承,便有些讪讪,说:“倒也不是,只是天生吃这碗饭的……”
还要再说,方瑛却打断了他,说:“是这里么?”
秦少一惊,抬眼看去,果然是这里,方瑛微微的笑,说,“良驹知人意,不会错的。”
秦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,他与方瑛聊得入神,竟然忘了如此紧要的事!
他骑在马上,站在自家的门前,手心都是汗,生怕小翠此刻推门出来,见着他就大喊一声:秦少!你死哪里去了?
第五十章
等他胆战心惊的推门进去,才发现小翠不在家中,怕是去采药了。秦少手按心口,暗道万幸。若是被方瑛看到小翠,以为他娶了这么一位河东母狮,那他真是要没脸到家了。
方瑛看到山居虽然简陋,却收拾得十分整洁,便是沉默,并不开口。
秦少大略的收拾了一下,清点的时候,发现有一味药实怕是不够,便去后院现取。
方瑛一时无聊,便也跟随他走入后院,见他高高低低的晒着许多药实,一时好奇,便问说:“你把药都晾晒在这里,难道不怕过往的鸟雀叼食?”
秦少嘿嘿一笑,说:“起初的时候自然是都来抢食,可惜吃的都是我拿药浸过的,吃得它们泻几回肚,自然就不敢再来了!其他的,道听途说,自然也是不敢来的。”
方瑛听得笑了一下,说道:“这些鸟雀倒有些呆,若是此时再来,岂不是可以吃个肚饱?”
秦少只觉得他这一路过来似乎都不大高兴,这次逮到机会就连忙奉承他,说:“它们这样的俗物,不过是在田间地头觅食的小小燕雀,岂能与您这样心怀高远的龙子相较?”
“崔兄不必奉承我。”方瑛淡淡的说道:“我也如那些鸟雀一般,胆小得很,但凡吃过亏,便也不敢再想了。”
秦少觉得他话里有话,分明是意有所指的,只是一时思想不到。他于方瑛,知晓的其实不多,此时想要开解,却也不知从何说起,心里便十分着急,想,难道他还是不曾忘记陈惟春么?
方瑛安静了一会儿,突然看着他,缓缓的说道:“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是龙。”
秦少心一惊,手里的布袋没拿稳,竟漏了些药实出来,他慌忙的布袋扎紧,结结巴巴的说道:“我是听东溟的童子说的。”
他镇定了一下,转过身去看方瑛,笑着说,“我看仙君气宇轩昂,必定是龙子不错的,你宫里还有龙蛋,难道还能不是龙?”
方瑛看他片刻,转过身去,口气中就带了些嘲讽,说:“只要是龙女,就能生龙蛋,便是换了你去,也不会生出狐狸来。”
秦少听不出他的喜怒,就不敢接他的话,方瑛却不想再跟他说多,拨开帘子,进去屋里。
秦少慌忙的把药实收好,紧紧的跟在方瑛身后回屋了,他把布袋都装好,便说:“仙君,咱们走罢?”
方瑛坐在那里纹风不动,只说:“等见过了尊夫人,道别之后再走。”
秦少方才着急着收拾,就是不想他与小翠两个碰面,现下听他这么一说,拿头去撞墙的心都有了。
秦少苦苦哀求道:“拙荆愚笨丑陋,怕冒犯了仙君。”
不想这话却惹恼了方瑛,他冷冷的说道:“你怕什么?我又没有掳人妻女的癖好,我不过是要你们夫妻临别前相见,以解你的相思之苦!免得日后你身在曹营心在汉,不能尽心的医治我儿。”
第五十一章
秦少见他发怒,也不敢再说什么,只好也讪讪的坐下,垂头丧气的想着,一会儿丢脸是丢定了,只是不知会是怎么个丢法儿。
两个人谁都不说话,一个是压根儿不想说话,一个是不敢说话,就这么一声不响的坐在那里等人回来。
小翠回来时,推开门看见屋里坐着两个陌生的男子,先是吓了一跳,只是看秦少冲她挤眉弄眼的,才想起这人白日里变化出的,便是这个模样,心里便有了数。
便又去瞧另一位,那一位却也在打量她,这时秦少却已跳了起来,先对方瑛说:“仙君,这便是拙荆!”
小翠立刻瞪着他,秦少抓住她的手,背对着方瑛冲她挤眼睛,然后假惺惺的说:“娘子,你独自进山去采药,着实的辛苦了!”
“……夫君的吩咐,小翠怎敢不从?”小翠说得十分婉转娇柔,跟平时真是判若两人。
秦少呆呆的看着她,下巴都要掉下来了。
小翠把他拨开,羞涩的问道:“这位是……”
秦少心里的火蹭蹭的往上窜,心想,怎么母狐狸这样,母蛇也这样,在家里都凶得跟什么似的,一见着个俊朗的男子,都成了这样叫人牙酸的调调。
秦少把她拽远了些,小翠瞪他,他也装作没看到一样,咳嗽了一声,谨慎的说道:“这是……”他本想说东溟的海中客,后来想想,又觉得不妥,正抓耳挠腮之际,方瑛却向前走了两步,客客气气的说道:“崔夫人,在下方瑛,特来请尊夫前去东海医治我儿,故此叨扰,还请夫人宽宥。”
小翠“哦”了一声,还没来得及对答,便听秦少说:“娘子!此事甚是麻烦,一时半刻回不来,你要好好照看自己,我们这就走了!”
小翠哪里理睬他,拨开他,笑吟吟的问方瑛道:“那……您是海中客?”
秦少不知她要说什么,连忙冲她挤眼睛,可惜挤得半边脸都疼了起来,小翠还是视若无睹。
方瑛愣了一下,才说,“是。”又看她片刻,终于说:“夫人若是实在放心不下,亦可一同前往东海,你夫妻也可团聚一处,不必分离。”
秦少立时变了脸色,生气的看着方瑛,却对小翠说:“你不能跟去,我要随他一同前去荒远之地,那里有妖魔出没,不能带你前去,你独自在家便好。”
方瑛却打断了他的话,说:“此去凶险,崔兄的好意我心领了,只是一同前行,却实在不必。”又轻声的对小翠说,“崔夫人,尊夫是个热忱的君子,我也是受他的好处,心中十分的感激。只是他也该顾惜自己才是,便不为他,也该为夫人你。夫人若是觉着我的话有理,便时常的劝劝他罢。”
秦少听罢他这一番话,心里突然十分生气,心想,我便是对你好,也是我心甘情愿,与你什么相干?
你若是嫌我烦,不肯要我跟随,直说便是,何必如此拐弯抹角的?
小翠却说:“方公子此言差矣,他呀,就是见识短浅,所以优柔寡断,所以正应该多出去磨砺一番。若是能随你出征,在您左右救护于您,也算是一份功劳。那时归来,我这个做妻子的,脸上也有些光彩!”
秦少吃了一惊,感激涕零的看着她,心想,这丫头没白救,一下就懂我的心思了。
方瑛却微微的变了脸色,想说什么,却忍住了,只说:“崔兄医治我儿,已是恩人一般,我并不会亏待你们夫妻。”
秦少听他声音极低,好像有些生气,便忐忑的想,他误会了小翠,却又不能出口辩解,只好暗暗叫苦。
小翠掩口而笑,只对他说:“你去罢,好好跟随方公子,将来论功行赏,你也是救过海中客的人!只怕比东溟还要高出一头去呢!”
方瑛听到此处已是极为不快,却仍忍耐着躬身行礼,十分客气的说道:“夫人放心,来日必然还你一个毫发无伤的夫君!”
说完此话,便道别要走,秦少连忙跟着他就要出去,方瑛看也不看他,压低声音说道,“你陪你的夫人罢。龙马你留着,来时骑着便可。”
秦少紧跟着他前后脚的出了门,心虚的说道:“来日方长,何必急于这一时。”
第五十二章
方瑛却只是一言不发,等两人都上了马,秦少见他还是什么也不说,心里不免打鼓,便试探的说道:“拙荆,拙荆让仙君见笑了……”
方瑛突然就生气了,说:“好了!”
秦少被他吓了一跳。
自打认得这个人以来,很少见他这样发作,所以秦少当时就愣住了,也不敢说话,手里紧紧的攥着缰绳,心里却有些慌。
两人回到海中,便有侍从前来牵马。
方瑛脸色极不好看,把马鞭往地上一扔,理也不理就朝宫里走。秦少着急要下马跟紧方瑛,结果脚缠在马镫子里面,下马的时候十分的狼狈不说,还把脚给扭伤了。
只是他这里越是着急,脚却越是缠在马镫子里拔出不来,他也不敢太大劲儿,不然把马惊着了,带着他跑几步,也够他受得。前面牵马的侍从也看得着急起来,却不敢松开手,只好干瞪眼的看着他。
秦少眼看着方瑛已经走进了宫门,又疼又急,出了一身的冷汗,却又不敢使劲儿挣脱,心里突然难受起来,他明知道方瑛不会也不可能回头看他,可他还是忍不住想,哪怕看我一眼也好啊。
这时站在远处的侍卫也瞧见了,连忙过来帮忙,把他扶了起来,托着他的脚帮他从马镫子里解出来。
他满头大汗的跟人道谢,那个侍卫倒有些诚惶诚恐,小心的问他还走不走得动路,又看了看宫里面,说,东海龙王正在宫中等候,将军只怕一时顾及不到您,不如您先在这里等候片刻?
只是看他疼得厉害,便又说:“将军也吩咐过的,您暂住在小主人那里,不如我带您去吧?”
秦少连忙摆手:“我认得的,你还是在这里吧,不然你擅离职守,上面怪罪下来怎么办?”
他如今伤了脚,一时行走不便,手边又没什么可以借用的东西,急中生智,索性变做了一只黄雀,朝宫里飞去。
只是他虽然夸下海口,如今越过宫墙飞了进来,却也辨不清东南西北。他飞得高了,犹豫了一下,看见有一处侍从极多,心里猜便是此处,便朝下飞落。
他到底还猜不准,便忍痛落在窗棂之上,扒着花窗朝里看。这一看,却看得他一愣。
原来这里并不是方瑛安置龙蛋的所在,却是会客之处。秦少这一眼,便看到季岷坐在方瑛身侧,一脸恼火的说道:“你干脆告诉他不成么?疏风难道就不会疑心?你这个做爹的不上,反倒让他这个做舅舅的上?”
秦少听到这里,心口一跳,想,这是怎么回事?
又看那些侍从都小心翼翼的守在远些的地方,心里便想,这两人说话,只怕也不想别人听到的。
他明知他此时应该尽快走开,不该偷听这两人的说话,可事情一旦牵扯到方瑛,他就忍不住全都想要知道。所以他扒紧了花窗,贴在窗棂上偷听房里的人说话。
“你倒是说话啊!难道你还真想养他啊?”
“……疏风知道我不喜欢枬英,他只会觉得我连枬英的孩子也不喜欢,不会疑心孩子是谁的。”
秦少听得心惊胆颤,想,怎么会这样,那龙蛋并不是他与龙女所生么?
第五十三章
“……干嘛不告诉他,枬英做出那种没廉耻的事,倒教你来收拾烂摊子?告诉疏风,让他知道他们两个多对不起你!”
“季岷!”方瑛出声喝止他,听声音,似乎是动了真怒。
“不然怎样?你要龙血,去跟他说你这个做爹的不给,教他这个做舅舅的给,你教他怎么想?他不生气才怪!”
“他会给的。”方瑛吸了口气,才又说道:“季岷,这件事情只在你我之间说起。若是还有第三个人知道,休要怪我不顾兄弟的情面。”
季岷没说话,秦少猜他正在生气。明明是为了方瑛好,却被训了一通,这家伙肯定憋了一肚子的火发不出来。
方瑛叹了口气,似乎在想怎么安抚于他。
秦少还想再听,院外的侍卫走了过来,似乎有要紧的事务要通禀,秦少做贼心虚,生怕被人瞧见,便慌忙得飞走了。
方瑛这宫里的确少人看守,此处大约都是季岷的人,看着打扮也与宫外的侍卫不太相似。
秦少飞得高了些,只找那些侍从多的宫院,这样高高低低的找了许久,终于被他找对了地方,这才松了口气,变化出来,小心翼翼的进去。
守着的侍从都得过方瑛的吩咐,见他进来,自然都是极其的殷勤,把他当做半个主子一般的侍奉,倒让秦少十分的不惯。
秦少走进院落,便觉着一股暖风扑面而来,他想起这宫院中的龙蛋,便忍不住要想方才偷听到的话,心中五味杂陈,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个滋味了。秦少想,他明知这不是他的孩儿,却还是这样的着紧,若是这秘密被人知晓了,还不知要怎样的被人笑话。
他只看季岷的行事说话,便可猜出这海底与世间也是一般无二,有贵贱高低之分,有持强凌弱之风,若是遇到这样的事,恐怕都是暗地讥讽的多,对方瑛决不会有半分好处。
秦少走进房中,看着那枚龙蛋,心里便很是替方瑛不值,想,这龙蛋也不知究竟是谁的,还不如不救。
秦少闷闷不乐的从药包里取出安神香,拿在手上看。这是他特意准备的,就怕方瑛这宫里的香太厉害,反而对龙蛋不利,如今他却不想用了。那时他以为这龙蛋是方瑛的骨血,根本就不曾多想,如今知晓了真相,反倒乱了他的医者之心。
只是手下的龙蛋还带着暖意,分明是个活物,他叹了口气,坐在床边,懊丧的想着,妇人之仁!成不了大事!
秦少心中极不情愿,却还是拿起香在门口处点起,又小心的拿衣袖扇了扇,看差不多合适了,这才走回龙蛋旁,盯着它一动不动的看着。
他轻轻抚摸着龙蛋,想,这龙蛋看着也有些小,又先天不足,想来是还未长好,便被那个疏风从龙女腹中剖出了。他想到这里,便心有不忍,想,不知她出了什么事,竟连自己的孩儿都不曾诞下便失了性命。
他正在这里出神之际,便看到侍女在门外张望,他走出去,问说:“怎么?”
侍女轻声答道:“将军和龙王朝这里来了,片刻之后便到,崔大夫也出来相迎罢。”
秦少愣了一下,突然有点害怕,他不太敢见季岷,也不想见季岷。
当年季岷送他出海一事,若说他丝毫不曾怨恨,连他自己也不信的,若是再见这人,他怕他会忍不住露出马脚来。
第五十四章
秦少愁眉苦脸的问侍女,我躲起来不见成么?
侍女掩口偷笑,说:您可别怕,东海龙王是个十分有趣的人。
秦少不说话,心想,我当初也这样想来着,结果被他害得好惨。
他那时苦苦哀求,也不过是想多看方瑛一眼罢了,这人却以为他是个趋炎附势,想要算计方瑛的小人,诸多阻挠,百般羞辱不说,还拿方瑛的生死吓他,别的都情有可原,只有这个,实在太过可恨。
秦少如今可丝毫不觉着这位龙王有趣,只觉得十分可恼,一心想要离得远远的,半句话都不和他说才好。
他这里踌躇之际,方瑛和季岷却已走到了院中,秦少心里慌乱,只好随着侍女一同走了出去,行礼相迎。
方瑛见他已经守在房里,似乎并不惊讶,便对季岷说:这便是我请来的那位医仙。
季岷打量一眼,说:“怎么不是东溟?”又悄声嘟囔说:“你怎么净往宫里领狐狸啊?”
“他已经成仙了!”方瑛扫他一眼,似在警告。
秦少心里发虚,愈发的不敢抬头,想,这也看得出来?
季岷看他一眼,见他胆小的只是低头,并不敢相看,便说:“医术怎样啊?”
方瑛便笑了,说:“东溟来,你不是也不放心?”
季岷连连应声,说:“是啊是啊,你请东溟来,那家伙的名声又不好,若是久居此处,传出去实在难听,到时候你还怎么给我带兵啊?”
秦少在心里腹诽,想:你这个自私自利的龙王,就不替方瑛多想想,就怕他坏你的名声么?
季岷示意跟在身后的侍从都在宫院外等候,这才跟着方瑛进来了,嘟囔着说道:“我小时候娘也没怎么管我,我如今不是也活得挺好?非得请个大夫?”
秦少突然想,季岷这样左右拦阻,是不是也担心将来龙子出世,被明眼人看出异样,教方瑛难做人?
他忍不住抬头看了季岷一眼,果然看到季岷悻悻的朝房内看去,一副不甘心的神情。
“我让你也来看他是有缘故的,将来……或许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了。”
季岷吓了一跳,说:“你说什么胡话?你想娶哪个龙女,我都帮你,怎么能……怎么能就这一个就算了?”
方瑛皱了皱眉头,说:“我都跟你说了,我在人间情爱一场,实在受够了,今后再也不会想这些。”
季岷讪讪的说:“我以为你随口说说罢了。”
看了秦少一眼,欲言又止,叹了口气,才说:“喂,狐狸,你过来。”
秦少听他这么叫自己就觉得头皮发麻,硬着脖子走上前去,季岷又叫他抬头,秦少没法子,只好抬头。
季岷愣愣的看他,然后突然转过脸去跟方瑛说:“这才是狐狸啊!”
秦少听他惊呼,实在有点想揍人。
方瑛看了他一眼,没说话。
秦少知道他还在生气,却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生气,心里就好像有猫爪在挠一样,让他又心急又心疼。
季岷又看他一眼,突然说:“你笑一个我看看。”
秦少压根儿就不想跟他说话,听他这么说,就皮笑肉不笑的答道:“殿下,我是来看病的,不是卖笑的。”
方瑛突然笑了起来,秦少听见他的笑声,就忍不住松了口气,想,生了一路的气,这可是终于笑了。
季岷又打量了他两眼,惋惜的说道:“真是白糟蹋了这幅好相貌,你以后搁我这儿还是休要开口说话的好。”
秦少太阳穴就突突的直跳,说:“殿下,我要随将军一同前去荒蛮之地,咱们一时半儿的见不着了。”
“啊?”季岷马上去看方瑛,质问道,“你不带我的人去,就带这么个狐狸去?”
方瑛大约也是没想到秦少会把这件事说出来,他深深的看了秦少一眼,才说,“带着你的人,让人家觉着我没本事么?他去,我是有用处的。”
秦少却知道他什么意思。他看出来了,这个人压根儿就不想带他去,这时节扯谎骗过季岷,等回过头就来骗他,说不准哪天把他跟龙蛋在屋里一反锁,自己就跑了!
第五十五章
季岷却不糊涂,当下就问:“那你要把龙蛋也一起带去么?”
方瑛“恩”了一声,并不多做解释。
秦少想,季岷心中所虑为何,他是不是也猜出来了?所以他并不否认,就是想让季岷误会,以为他出行之后,龙蛋不在宫里,所以就算想祸害龙蛋也无处下手?
季岷心情极其糟糕,半天才说:“你要当这个爹,我也拦不住你,何必这样提防于我?”
方瑛见他恼火,反倒笑了,说:“若不是枬英,你如今哪里还有我这个大将军?他娘不在了,你就该把我这个儿子好好的供起来谢上千万遍才是。”
季岷哼了一声:“她既然心里爱你,就该……”可是看到秦少,便把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
方瑛不以为然,笑着说道:“你当人人都和你与寅芳一般恩爱么?”
言语里,却有些慕感慨之意,听得秦少忍不住就要疑神疑鬼。
季岷有些脸红起来,说:“当初还多谢了你!”
方瑛便说:“你与寅芳,原本就是天生的一对,再说了,你我兄弟,帮你也是应该的,难道反去帮着外人不成?”
这两人又说了阵儿闲话,方瑛才说:“你把龙蛋上的障眼法去了,让……崔兄再看上一看。”
秦少不料还有此一节,不免就露出些疑惑的神情来。
季岷把手在龙蛋上轻轻一按,秦少再去看时,龙蛋倒比先前大了些,只是颜色更深重,并没有之前那样微微莹白的模样。
方瑛见他神情怪异,便说:“我那时不是龙身,又生了大病,所以龙蛋有些不同,崔兄不必引以为怪。去了障眼法,才好对症下药。”只是顿了顿,又说:“只是宫里人多口杂,为免他人生疑,还请崔兄帮忙遮掩,等他出世便好了。”
秦少如今早已知晓真相,见他这样隐瞒,忍不住就心疼,想,若是换了我,能不能这样大度?
季岷宫中仍有事,稍待了片刻,便离去了。
方瑛送过季岷,便仍旧回来,却是要把宫中之事一一嘱咐于他。
秦少听他说完,只说了一句:“不能跟你一起去的话,我就自个儿回山里了。”
方瑛变了脸色,说:“此去一路凶险,你跟去只会拖累于我。”
秦少在心里大声说道,就是因为此去凶险,我才要跟你一起前去啊!
可他到底还是不敢说得这样直白,只是说:“你要是不让我去,我就带着你儿子跟在你后面。我想长长见识,你不带我去,我只好自个儿去了。”
方瑛终于动了怒,他站了起来,抓住秦少的前襟,压低声音说:“我不让你去,你就老老实实的给我呆在这里!”
秦少只觉得头疼欲裂,这情景似曾相识,分明就与那一日方瑛命他走开时的情形一般无二。
他心中大乱,这是心意散起了效力!难道方瑛猜出了他是谁不成?
那时方瑛教他滚,他越是不想走,就越是头疼,疼得他简直想要去撞墙,脑袋里浑浑噩噩的,什么都不能想了,竟然就那样犹如傀儡一般的走了出去。
这一次,他却不想,也不愿再屈从于心意散了!
第五十六章
秦少知道,方瑛不过就是想听他亲口说出“不去”两字,只是他咬紧了牙关,就是不肯说出那两个字来。
他想,方瑛未必是认了他出来,只要他抗过了这一次,便没什么要紧了。
可心意散的厉害,让远比他想得厉害,他越是想要抵抗,就越是疼得教他恨不能把脑壳劈开才好。
方瑛见他疼得脸色发白,满头的大汗,也吃了一惊,慌忙的问道:“你怎么了?”
秦少勉强的笑了笑,说:“有个头疼的宿疾,动不动的就要疼一疼。”
“秦少!”方瑛终于忍无可忍,大声的喊出了他的名字。
秦少吓得抬起头来,目瞪口呆的看着方瑛。
方瑛气得发抖,脸色铁青的问他:“是不是因为心意散?”
秦少已经懵了,他万万没想到方瑛居然已经认了他出来,他想要掩饰,却越发的慌乱,连说出的话都结结巴巴的。
“你,你,你怎么知道是我?”
方瑛后退了两步,脸上的神情,似愤怒,又似伤心,他微微冷笑,说:“被我知道了又怎样?秦少,你怕什么?我也成了亲,有了儿女,你也不过是地仙,难道我还能把你怎样不成?”
秦少越听越不对,却不知从何解释,方瑛深深的吸了口气,才又说道:“当年之事,也不过是因缘际会罢了,若是在我身边的便是别人,只怕我也一样要动情,并不是非你不可。”
秦少愣愣的看着他,有许多的话想要解释,可是想着那句“便是别人,只怕我也一样要动情”,竟然心痛得说不出半个字来。
其实方瑛当年在海中说的话,便是这个意思,是他不肯深想。
可这么多年了,他从来没有想到还会再听到这句话。
方瑛这一次同他说得清楚明白,让他半点儿后退的余地都没有,他早也明白,可是此时听在耳中,却仿佛有剜心之痛一般。
他早就知道这个人是他高攀不起的,他也总是安慰自己,日子长了,便忘记了,难道他还能喜欢这个人一辈子不成?
起初或许只是些钦慕之心。
初次相见,他灰头土脸,狼狈不堪,是道士的笼中之囚,是背着淫乱之罪的狐妖,方瑛虽然解救了他出来,却只是想要打问消息罢了,连正眼都不曾看过他。
他也知结交无望,只求活命,并不曾多想。
若是自那时就分别了,倒也好了,或许日后他行走于山川之间,偶有那么一刻,会想起曾有这么一个俊美的公子,曾救过他性命,曾嘲过他其实从未有过的“媚术”,曾要他发誓不许再淫乱人间,那必然是有些好笑的。
可是他却没有就此走开,还小心翼翼的伴着方瑛。那时,他心里,钦慕之外,又或许掺杂了些同情、怜惜。
这个为情所困的人,就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,想要报复那个给他伤害的人,却又忍不住想要哀求那个给他伤害的人,他身上满是伤口,却从来不记得要舔舐一二。
他不忍心,总是想要劝解,想要这个人想开些,高兴些,仿佛这样,他也能好受些,能高兴些。
可是,方瑛不肯替他取出心意散。
起初他还不曾在意,觉得方瑛怕是有些疑心他,他想,日久见人心,方公子知道我怎样的人,便会替我取出了。
可是慢慢的,他害怕了,退却了。他钦慕方瑛,想要结交这个朋友,可方瑛,似乎并不是这样想。
他似乎可以预见得到,如果再在这个人的身边呆下去的话,他会变成什么样子。
于是他逃走了,连声道别也没有。
心意散是多么的可怕,他体会过了,也不想再有了。
终于离开洞云山的时节,他甚至有些轻松,想,再也不必相见了。
第五十七章
可是方瑛却偏偏追了过来,还说要替他避过天劫。
他心中感激,可是还是有些惧怕,有些退却。
可是,没有了陈惟春,这个人便好像精神些了,偶尔也会笑了,取笑了他,还会陪不是,也不是以往那种总是发愣的模样。
秦少想,这样才对。他何必为了那么一个人作践自己?
慢慢的,两个人之间,好像有些走得近了。那时,他还忍不住暗自的欢欣雀跃,得意的想,他倾慕了这样久的一个人,终于被他结交到了。
方瑛究竟是个怎样的人?他有些说不好了。每次再见,方瑛在他心里的样子,似乎都会有所变化,却又更清晰一些。
比如初次相见时,那种以为他是媚狐时,眼中那种有点好奇,却又有些鄙夷的神情;比如在洞云山上,轻轻挑眉,嘲讽他的神情;又比如再后来,明明对他的话不以为然,撇着嘴,却还是要替他计较,为他出谋划策,带他一路向东,说要替他避劫时的神情。
这个走出了情劫的人,便是他一心想要结交的人,并不会因为他是个没什么法力的狐妖就看低他;知晓了他是妖狐,便慢慢的敬重起来,把他当做朋友一般,甚至为他低头去求人。
洞云山上的怜惜,同情,似乎都用错了地方。
秦少与他一路同行,心中欢喜,早已忘却的钦慕之心,慢慢的又萌生出来。
只是世间之事偏多波折,直到后来方瑛在海中对他说出那一番话来,他只听到那句“对你生出了眷恋之情,对你存有妄念”便呆住了,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,空做一片。
方瑛又说:“那你过来亲我。”
这句话他再也想不到的,可是那一瞬,他却是忍不住的欢喜,欢喜的连心都要跃了出来。方瑛教他来亲,他就什么都不顾了,甚至没想过,方瑛为了什么要说这话,到底是真心,还是试探。
他那时只听了这句话,就涨红了脸,大着胆子走上前去,只是他生平没有做过这样的事,一时间尴尬羞怯,害怕慌乱,弄得他手足无措。
那时他距离方瑛,也不过是几步之遥。可他浑身发抖的走过去,却鼓起了毕生的勇气。那时他就明白了,原来他对这个人,抱着的,是这样的心思。
原来他什么事都忍不住要替方瑛做,想要讨好方瑛,连狐珠都想暗暗的送与方瑛,并不是什么想要结交朋友的缘故。
不过是在心仪之人面前,自然而然的便会如此。
他离开海中,听说方瑛已然成亲,心里不是不难过的。正因为那时太过痛苦,日后回想起来,心中也是闷痛,可与那时相比,反倒不算什么了。
可他想,他原本就不该对方瑛生出倾慕之心。
那时他还想,只要假以时日,便可把这些都一一的忘记。
只是他再也想不到,过了这么久,听到方瑛的这番话,他还是那么的心痛。
秦少安静了一会儿,突然笑了起来,说:“方公子说话真是伤人,当初是你说对我生出了眷恋之情的,我还颇为自得了许久,如今却又说这样的话,真叫人伤心。”
方瑛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,一时间怔在那里,想要说什么,却又忍住了,最后压着怒火问说:“秦少,我不想与你说这些。我只问你,你变做惟春去见东溟是要做什么?你难道不知他是怎样的人?”
秦少心里正难受,不想他会问起这个,便十分的恼火,想,你不是也去见他?难道你不知道他的名声?便不咸不淡的答道:“结交个朋友。”
方瑛嘲讽道:“若是尊夫人知道东溟是怎样的人,只怕不肯教你去的,你是瞒着她的吧?”
“……我娘子叫我好好的结交!”秦少故意拿话堵他,就是不想听他往下说。
方瑛听了这句话,终于生气了,攥紧拳头,说:“你娘子这是……”秦少觉得他是要骂人,可等了半天,还是不见他骂出口。
方瑛攥紧拳头,深深的吸了口气,把未出口的话都咽了下去,才说:“好,我也不与你说这些。”
他在桌旁坐了下来,也不看他,低声的说道:“我不让你去,是为了你好。我此去一路都是些魔物出没,若是伤了你,我如何向尊夫人交代?她想要什么,我知道,都会有,教她不必担心。”
秦少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,只是听他这样低声的一番话,声音里仿佛有些无奈,又有些别的什么,让他再大的火气,都如云烟一般消散了。
秦少犹豫了一下,走到他身边,站住了。
他只能看到他的侧脸,却又不敢走到他面前,便小声的说:“方公子,你对我的恩情,便是死也还不清的,你让我一同前去吧。你若是受伤,我也好替你医治,不然日后我得多愧疚啊,还有你的孩儿,难道你舍得吗?他先天不足,时常要用到你,你怎么忍心?”
秦少明知真相究竟如何,却还是狠下了心肠这样问,就是知道这个人说不出口。
方瑛被他逼问这些,竟然答不上来,脸色变得十分难看,半天才说:“你若是随我同去,一年半载不能回还,还有丧命之忧,难道你娘子舍得?”
秦少很想飞快的接一句舍得,却也知道这话不合常理,便说:“来日方长,何必贪恋一时之欢……”
方瑛不等听他说完,立刻站起身来,怒声说道:“你那么想送死就跟来,没人拦你!”
走到门边,却又折返回来,忍着气说道:“三日之后出发,你先去把马骑熟了!”
第五十八章
秦少见他恼火,也不敢分辨什么,只好自叹倒霉,为了骑马扭伤了脚不说,还得要在三天之内骑熟,这不是难为他吗?
三天之后,他早早的收拾好了行装,又把龙蛋变化小了,细心的贴身藏起,这才坐在那里等待。却不想方瑛却命人提前唤他。
秦少有些手忙脚乱,气喘吁吁的奔到宫门前,看到方瑛身披银甲,骑马而立,姿容俊美,更胜往日,便看得有些呆住了。
方瑛见他过来,便说:“我们不等季岷了,早些走。”
秦少这才回过神来,眼看着有人牵过他的马来,便忙踩着马镫子上马。
秦少带伤苦练三日,所得有限,还是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,方瑛看着他上马时仍是费劲,微微皱眉,便驱马到他身侧,伸手一拉,将他拽上马去,这才说:“走!”
秦少见他说走便走,只好慌忙的上,他骑术不精,一心不能二用,想问的话也顾不上不问了,只专心对付胯下的龙马。
方瑛一骑先行,见他不曾追上,便回头来看,觉出不对,只好调转马头,看着他的脚问他:“你怎么了?”
秦少知瞒他不过,便说,“骑马时扭伤了脚。”他原本在这马上吃过亏,所以心中胆怯,想要踩着些马镫,只是用力不当,姿势十分拙劣,便被方瑛看出古怪来。
方瑛沉吟片刻,靠拢过来,说:“你我同称一骑。”
说完便教他用好着的那只脚踩住马镫,翻身过来,秦少骑在他身后,不由得就伸手抱紧了他,抱住之后还不觉什么。等到方瑛纵马奔驰,他被颠得厉害,便听到方瑛呵斥他道:“腿夹紧些!抱好了!”
便慌忙的抱紧方瑛,两腿夹紧马肚。
他抱得极紧,不消片刻,便觉得方瑛身后的银甲都被他捂得热了,心口处砰砰的,也不知是他的,还是方瑛的。
方瑛一路疾奔,秦少只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,也不知过了多久,便觉得周身寒冷,方瑛身上的银甲也变得冰冷,秦少冻得厉害,却不敢吭声。
等到停下来时,也不知是到了哪里,四面都是一片荒漠,远处有些树影,一团团的,仿佛枯枝堆做的一般。
秦少环视四周,竟然是他生平都不曾来过的地方,方瑛从马上下来,秦少想跟着下来,可他浑身都冻僵了,一时间连胳膊也伸不直。
方瑛也有些惊讶,无可奈何的抱他下来,问说:“你不是成仙了?”
秦少上下牙直打架,啰嗦着说:“不过是挂了个名,哪里有什么好处。”
方瑛从锦囊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螺壳,说:“我们在这里过夜。”
秦少惊诧的看着他掌心的那枚螺壳,有些难以置信。
方瑛握住他的手,声音终于柔和了些,说:“我带你进去暖和暖和。”说完便把那两匹龙马牵在手里,又捉紧了他,朝螺壳里走去。
也不知是螺壳变大了,还是他们变得小了,只是有些眩晕,秦少糊里糊涂的跟着方瑛,竟然也就走了进去。
这螺壳之中,果然是别有洞天,倒是一方庭院,只是头顶漆,犹如深夜。方瑛把马拴在门首,看了片刻,才轻声的说:“我们三个从前便常住在这里。”
秦少看他目光怀念,心想,他也不知是多久不曾用过这件宝贝了,竟然这样的感慨。
方瑛领他进去一间,说:“这是我往日里住的,你睡这里便是。”
秦少连忙推让,说:“这怎么好意思。”他怎么好鸠占鹊巢?
“这里就三间房,你不睡我这间,难道要睡他们的房里?”
秦少啊了一声,才明白过来。
方瑛对着门首拍了拍手,房中渐渐暖了起来,秦少想,这里只有他与方瑛两个,还不如变化回本相来的好,便去了法术。
房中是用明珠照明的,方瑛似是嫌暗,便把罩着明珠的鲛纱撩开了些,回头正要和他说什么,见他变回原本的模样,便愣了一下,不自在的说:“怎么变回来了?”
秦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,还愣了一下,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,想,不变回来,不就是陈惟春吗?
他想到这里,心里就觉得很不是滋味,憋着股气说:“我撑不住了。”
第五十九章
方瑛原本目光闪避,可听他这么一说,就去找了件锦袍教他披上,末了还是不太放心,想要伸手探他额头,却又停在半空,略显尴尬的咳嗽了两声,问说:“你还是冷得很么?”
秦少吭吭哧哧的不答话,只是搓着手,其实进来这螺壳之中,便觉出暖意了,只是方瑛这话问得,却教他不能作答。
方瑛见他不肯说话,竟伸出手来,将他紧紧握住。秦少不知他此举何意,心口砰砰乱跳,想问又不敢问,只好任他握着。片刻之后,便觉得一股热意从掌心流入他体内,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,犹如夏日一般。
秦少惊讶不已,只是想到方才的胡思乱想,便不免自惭形秽,暗暗的唾弃自己,想,你痴心妄想些什么,难道你还指望他待你如待那陈惟春一般不成?
方瑛做了这件事,才舒了口气,睁开眼来,见他面色泛红,便问说:“不冷了?”
他声音平淡,却隐隐的透着一丝关切,秦少被他冷落了好几日,听到这一句话,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的了,不由自主的就摇了摇头,连声说:“不冷不冷。”
方瑛这才松了口气,说:“是我疏忽了。”
“不不,是我没本事。”秦少忙摇手。又说:“这螺壳倒十分神妙,出门带着这样一件宝贝,便风雨都不怕了。”
方瑛笑了一下,却不说话。那笑意虽是转瞬即逝,便教秦少忍不住心动,想,许久不见他笑了。
便说:“若是我们在这螺壳里住上一年半载的再回去,便说魔物清剿完了,也不知成也不成?”
方瑛终于笑出了声来,说:“这能瞒得过谁去?我若是那样回去,只怕要在牢笼里终老一生了。”
秦少忍不住问他:“方公子,你究竟犯了什么事,要受这样的发配?”
他一直想问方瑛这句话,只是时机总是不对,如今终于问出了口,却又怕揭了方瑛的伤疤,教他难受。
“……也没什么,”方瑛起初似乎不愿多说,只是看他担忧,便说:“是我拿了一件东西,又不肯还回去,所以要受这发配之罪,来此荒蛮之地清剿魔物,以证清白。这也是我应得的,并没有什么。”
秦少一直看着他,此刻却说:“我不信。”
方瑛有点惊讶的看他,秦少心想,当初他连龙珠和龙骨都给了谭渊,这样一个人,怎么会去拿什么东西不去归还?
方瑛想了想,这件事其实已是众人皆知,便是同他说了也没什么,便说:“我是拿了,还是一件魔物。”
秦少忍不住“啊”了一声。
他虽是地仙,却也听说了那场仙魔之战。
“我……那时生了一场大病,若是没有龙珠,怕是就要死了……”方瑛苦笑了一下,才又说道:“我不肯要季岷的海珠,那是他娘给他留的。枬英从一个魔奴那里得来契珠,就带给了我。”
“契珠?”
方瑛看他神情紧张,便说:“这是件魔物,若是魔力微小之时,吞下它,便是与它结了契。”
“……什么契?”秦少觉得十分不安。
“凡是与它结契之人,虽然起初弱小,可杀一人便得増一分力,因此是为魔物。”
“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?”秦少并不相信。
魔物之契,怎么会这样轻巧?必然有什么陷阱在其中。
方瑛看他一眼,说:“那你以为应该怎样?”
不等他开口,便又说:“我吞了魔物,因此受此惩戒,也未必是件坏事。”
秦少见他面色平静,想问的话又咽了下去,心想,若是他也不知道,我何必问出来叫他焦心?
只是到底觉得此物有异,犹豫再三,便问:“你如今好了,还留着那魔物么?”
方瑛呵了一声,说:“这结的是生死之契,我若是不死,便吐它不出。”
秦少心里一紧,想,也不知那是个什么魔物,方瑛居然与它结了生死之契!
他在人间行医,也见过些被魔物所祟的人。魔物结契,利厚谋深,害人不浅。
若是这契珠有什么不对,那岂不是要了方瑛的性命?
他心里惊怕,却又不敢露出来,便问说:“你那时是生了什么病?”
方瑛却不肯再说了,只道:“也没什么。”
他如何能说,是他阴差阳错的得了旧宫明珠中的精魄,又没有龙珠可以化用,那时又是他心绪极其不稳之时,所以生了那场大病,险些送了性命。
事已久矣,又何必再提。
秦少既已成仙娶妻,便与他毫无干系,随他前来,不过是生性如此,医者仁心罢了。
秦少见他闭口不语,神情冷淡,便不敢再问,想,若是因了我当年招魂之举害他如此,我便是死一万次,都不能甘心!
只是此时此刻,便是说了什么,都好像是些客套的场面话,秦少心中懊恨,想,他那时生的那场大病,也不知受了怎样的苦?只恨自己当初不能以身相代。
方瑛静了片刻,才又说:“你便在这里休养,我去隔壁。”
秦少想起这里原本是方瑛在住,不由自主的就在四下里多看几眼,看了看床榻上的被褥,想,也不知往日里他同谁睡在此处。方瑛见他目光所落之处,便说:“这房里皆是我旧日里所用之物,你嫌弃?”
秦少慌忙摆手,心想,怎么会嫌弃?
方瑛看他一眼,突然说:“你是我头一个带进来的人。”
秦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,忍不住就问:“真的?”
方瑛笑了,说:“骗你做什么?所以都是干净的,你不必嫌弃。”
秦少讪讪的,说:“哪里敢。”心中却忍不住有些得意,想,原来我是他头一个带来这里的人。
方瑛微微点头,便要走出去,秦少连忙唤住他,方瑛回头看他,神情倒有些严峻,秦少原本想问的话就咽了下去,换了一句,问说,“白日里,你怎么不与他们道别就走了?”
方瑛说:“……何必相送,早些除尽了那些妖魔,回来相见便是。”
秦少怕他又要走,连忙又问:“都是些什么妖魔?”
方瑛看他一眼,似乎看出他的意图,便说:“这螺壳出入,须得我带着你才可以。你若是想要出去观战,便大可不必,我也不会带你出去。”
秦少苦笑一声,说:“我也不敢出去。”
他若是出去,方瑛必然要护着他些,那岂不是分了神?他倒宁愿在这里提心吊胆的守着,若是方瑛受了伤回来,他自然尽心的替他医治便是了。其余的,他也不敢奢求。
方瑛也沉默了,良久才说:“你实话与我说,心意散的效力,是不是还在?”
秦少见他误会了,便说:“我要出去,岂不是自寻死路,我是真心不要出去的。并不是因为心意散的缘故。”
方瑛看他一眼,欲言又止,秦少怕他就这么离开,便走到他身旁,故意的朝门外看去,指点说:“那间怕是季岷住的吧?弄得这样花哨?”
方瑛捉住他的手臂,逼他看向自己,然后问道:“那一次你头痛,是不是因为不肯顺从心意散的效力?”
“哪一次?”秦少一时不知他说什么。
方瑛的眼底变暗,说:“我说不许你跟来的那一次。你痛得满头是汗,还骗我是旧疾!”
秦少十分的心虚,便说:“没骗你,真是有这个老毛病。”
方瑛屏住呼吸,说:“那怎么说不疼就不疼了?”
秦少被他捉着手臂,浑身是汗,便说:“我……,我……,我没想到你居然认出了我来,吓得连头疼都忘了!”
“骗我做什么?”方瑛松开了他的手,似乎很是失望,他看着秦少低声的质问:“秦少,我助你避了天劫,你就这样对我?”
“……我,”秦少看着他的眼睛,突然什么谎也撒不出了,他很小声的说:“我怕你愧疚……”
方瑛听到这个答案,似乎有点惊讶,又有点欢喜,深深的看了他几眼,才说:“你别怕,心意散的效力虽是厉害,我却会尽力克制,不会强逼你做什么。你若是头痛,便告诉我,不必忍着。”
秦少小心翼翼的看他一眼,问说:“那……你下次生气的时候,别让我滚行不?”
方瑛也不知想起了什么,脸色突然变得有点难看,秦少也想起了自己的那次唐突,想,坏了,他怕是都忘了,你还提!
“那一回……”
“我那次是……”
两个人异口同声的开了腔,却都看着对方住了口。
秦少等了片刻,不见他开口,就讪讪的说:“方公子,下次你要生气,先听我解释啊,别开口就让我滚,至少得让我说句话再滚吧。”
方瑛不大自在的扭开了脸,说:“知道了。”
秦少松了口气,心想,原来没生气。
他还想挽留方瑛多说几句话,在宫里他都没机会和方瑛说话,再有,他也怕方瑛着急出去,所以还想方瑛多坐片刻,歇息好了再走。
可方瑛却不肯在房里多留一刻似的,看也不看他就走了。
秦少想跟出去,结果房门紧闭,开都开不开,秦少又不敢使劲儿,万一把宝贝弄坏了可怎么办?只好悻悻的回到桌边,先把藏在身上的龙蛋取了出来,摩挲片刻,这才又取出药来。
这房中暖和,正好适宜,秦少把它安置好了,又点了安神的香,这才跑到门边上扒着门缝朝外看。
方瑛进来时把两匹龙马都带进来了,如今门首却只拴着一匹,秦少看了就跺脚,心想,他果然把我反锁在这里,自己却一个人出去了!
他虽然同方瑛说得好,可等到果然留他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,他就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了。
他眼里看不到方瑛的人,也听不见方瑛的声音,想着这人出去不知是怎么个境况,心里不免焦急起来,总觉得等了好久这人还不回来,等得他着急起来,直在屋子里团团转。
这房里照明都是明珠,没有烛,也没有滴漏,屋外也是夜色一般,只有石龛里放着明珠,根本分不出早晚。
秦少坐立不定,只觉得过去了太久,久得他心都缩成了一团。他使劲儿的对自己说别瞎想,可还是止不住的害怕,就算坐在那里还是忍不住哆嗦。
外面的大门打开时,秦少打了个激灵,一下子跳了起来,冲到自己紧闭的房门前用力的拍打着,大声的喊着方瑛的名字,他都顾不上从门缝里先看一看方瑛。
他已经气急败坏了。
方瑛不知出了什么事,只听到他在里面大喊,吃了一惊,连忙把门打开了。
他刚把门拉开,秦少就发疯一样的冲了出来,抓着他使劲儿的从上往下看,从头到尾的看了好几遍,看他似乎安然无恙,才终于安心了些,咬着牙问他:“怎么去了那么久?”
方瑛被他紧紧的抓着,一脸的惊讶,看他许久,才说:“我出去也就一两个时辰而已。”
秦少原本担心得要死,听了他这句话,简直都要气坏了,当时就大声喊道:“我才不信!”
方瑛的呼吸有些不稳,问他说:“你,你就这么担心我?”
秦少被他问得噎住了,他若是脸皮再厚些,打个哈哈混过去也就罢了,可他脸上火烧似的,气焰一下就熄了,讪讪的说:“你去了那么久……我怕你……”
方瑛抿着唇看他,突然朝他伸出手来,秦少被吓了一跳,心口砰砰直跳,浑身都僵硬了,愣愣的看着方瑛。
方瑛的手指碰到他的脸时,好像回过了神,怔了一下,抬起了些,帮他正了正发髻,才不大自然的说道:“我好像受了伤……”
秦少立刻紧张起来:“哪里?”
方瑛笑了一下,这不是那种爽朗的笑,也不是带着伤感的笑,而是一种暧昧不明,转瞬即逝的笑。
这个意味不明的笑就好像一只艳丽的蝴蝶,在他心口轻轻扇动翅膀,让他心痒,让他忍不住想要把那个笑容严严实实的收起来,藏起来,永远都记住。
方瑛轻描淡写的说道:“我也记不清了,你帮我看看吧。”
说着,便走去床边,解开袍子,扔在地上,一只手脱着身上的银甲,秦少慌忙的走上前去,帮他一一脱下。
方瑛微微低头,看秦少半跪在他腿边,仔细的替他解着护甲,突然说:“你娘子若是知道你是这么跟着我的,只怕以后再也不许你出门了。”
秦少不知他哪里受了伤,所以手下十分小心,生怕碰到了。听他这样说,便满不在乎的道:“她不管我。”
方瑛的左肩上有一处刺伤,伤口看着极深,却不见血污,秦少知是他以咒语止住,便忍不住心疼,拿了面盆和布巾来,蘸了水将伤处按住,这才解开咒语。
秦少仔细的替他压着伤口,两人离得极近,方瑛的呼吸落在他的脸颊上,让他心慌起来。
方瑛突然低声的问他:“你娘子难道不想你么?我当年生病,要去极北之地,枬英想我都想得生病了。”
秦少听他提起枬英,心里就跟扎了根刺似的,又窝火又难受,他想,她生的孩儿都不是你的,你还总想着她做什么?难道你就这么喜欢她?
又想,也是,他若是不喜欢她,也不会连别人的骨血也肯养了。
方瑛不见他回答,便又问说:“她是一日都舍不得我远去的。秦少,你的娘子她……,她怎么舍得?”
秦少气得心口发麻,他一向觉得自己是个极能忍耐的人,可今天他才知道他不是。他要用尽全力才能忍住,不冲方瑛大喊:她这是喜欢你?她这么喜欢你还有了别人的孩子!我也喜欢你你知道么?我比她还喜欢你,我要是你娘子,又怎么会做出这种对你不起的事来?
可他只是咬紧了嘴唇,一个字也没说。等血止得差不多了,他才取开布巾,手指轻轻点在伤口之上,蘸了一下,便送到口边,伸出舌尖来舔。
方瑛吃了一惊,飞快的抓住他的手,说:“你做什么?”
秦少舔都舔完了,觉着没什么大碍,这才解释说:“魔物之身常有带毒的,我尝一尝。这个没有。”
方瑛抿紧双唇,看了他一眼,便把头偏了过去。
秦少仔细的帮他把灵药敷在伤口之上,又替他包扎好了,这才对方瑛说:“这几天不许动,好好养着。”
方瑛舒了口气,毫不在意,笑着说,“这算什么?”
秦少霍的一下站起身来,狠狠的瞪着方瑛,方瑛看到了他脸上的神情,也吃了一惊,说:“你怎么了?”
秦少吸了口气,心里已经气炸了,表面上却还是客客气气的问他,说:“你明天是不是还想把我关在这里,然后带着一身伤回来?”
方瑛没想到他也会嘲讽自己,有点惊讶,却只是说:“今天是我心浮气躁,所以吃亏了,明天再不会了。”
秦少深深的又吸了一口气,才说:“那你等一下,我给换一种速效药。”
方瑛看他去药箱之中翻检片刻,拿着一个小瓷瓶过来,小心翼翼的替他敷上,方瑛嗅到一股香气,便说:“这是什么药?倒有些甜香。”
秦少面不改色的说道:“好药,保管你一觉醒来,伤口便都愈合。”
方瑛似有不信,便说:“怎会有这样的灵药?便是季岷那里,也没有这样奇效的药。”
秦少仍旧小心的替他的包扎起来,这才说:“你一会儿就知道了!”
方瑛“哦”了一声,并不在意,正要起身下床,却晃了一晃,竟然朝前倒去。
秦少早有准备,小心的将他抱住,然后扶着他在床上躺下,这才说:“方公子,你是不是觉得如同醉酒一般,浑身乏力,动弹不得?”
方瑛震惊的看着他,似乎不敢相信是他动了手脚。
秦少坐在床边,替他盖上被,这才说:“这是醉草做的药粉,没有别的坏处。你好好歇息一番,等伤养得好了,再说别的。”
方瑛面色微红,想来醉草已开始起了效力,可一双眼睛却仍似清明,异常恼火的瞪着他,只是眼底的困窘和迷惑,却是掩饰不住。
秦少被他看得又心动又害怕,便讪讪的说:“谁让你不肯老老实实的养伤……”
他的话音还未落,方瑛的眼神已变得有些迷蒙,仿佛仍在看他,又仿佛看得不是他,竟然慢慢的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。
秦少从未见过他这样温柔的神情,心口便是一窒,竟然情不自禁的低头下去,颤抖的抚摸上了方瑛的面颊。
他这样鬼迷心窍的举动,方瑛却毫不闪避,眼里也没有一丝惊讶,只是微微笑着,那种眼神犹如春水一般,看得人迷醉不已。
秦少颤抖的手指碰到他的脸颊时,这才突然回过神来,方瑛怕是已经醉了。
秦少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的抽回了手,暗暗的咒骂自己唐突,却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凝神看着方瑛。
只有醉了,这个人才会任他这样放肆吧。
他为了让方瑛老老实实的养伤,所以用的是百年生的醉草,便是神仙,也抵不住长醉一场的。
只是秦少却没有料到,方瑛是醉了,却没有醉得长睡过去,仿佛他只是随意的躺在那里,倒是一幅酒酣意畅,快意醺然的样子。
秦少见他眼角眉梢都是醉意,唇边是微微的笑意,仿佛在看他,又仿佛没有,心里就忍不住砰砰的直跳。
秦少忍不住要想,他想着什么,这样高兴?
是他的娘子么?
他方才张口闭口的,都是枬英……秦少心里突然难受起来,想,为什么?你当年明明不喜欢她的,为什么反而娶了她呢?就因为她对你痴心一片么?
秦少想起方瑛那句,“若是在我身边的便是别人,只怕我也一样要动情,”心里就突然犹如刀绞一般,他想,这是我的报应么?
若是我当年不曾离开,一直的陪在你的身旁,你也会像喜欢枬英一样的喜欢了我?
方瑛却醉意正浓,微微眯眼,侧眼看他,那醺然的眼波落在他身上,仿佛带着醉草的香气一般,让他也有些糊涂了。
他呆呆的坐在那里,如痴如醉的只是看着方瑛,明知方瑛不过是醉了罢了,却还是被那样春水般的眼神弄得心神不宁,浑身发烫。
秦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欲念很强的人。在山里时,年年春天狐狸都要发情,他也没跟人做过那件好事,他总觉得出去采药比在山洞里抱着团滚来滚去的有趣多了。
可是此时此刻,他却觉得坐立难安,浑身燥热,整个人都不像是他自己了。
方瑛只是醉了,看得也不是他,想得也不是他,可这个醉了的人只是对他笑了一下,他就忍不住想要抱他亲他,想要抚摸他,想要看到这个人的眼里只有自己,想要……
秦少突然的站了起来,他满脑子都是些不该想的,他明知不能这样,可他实在是忍不住了。
方瑛平时是个极英气的人,便是笑,也不是这样。方瑛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,流转的眼波就仿佛一滩春水,满是柔情,看得让人心都在颤,宁愿溺死在里面。他便是个泥塑的罗汉,也忍不住要动情的。
秦少颤抖的想着,我只是摸一摸他,亲一亲他,不做别的,他醒来也不会记得,应该不会生气的吧?
方瑛斜躺在床上,面颊泛红,仿佛桃花一般,双唇微微张开,似乎在等人亲吻,秦少看得浑身发热,鬼使神差的,就慢慢的低下了头去。眼看着越来越近,他的呼吸急促起来,手心里都是汗,心也跳得厉害,竟仿佛要从胸口跃出的一般。
秦少手撑在床边,咽了口吐沫,鼓足了勇气想要亲他一下,那时候方瑛仿佛是在看他的,眼珠也微微的转动,见他俯身,便轻不可闻的“嗯”了一声。那轻轻的一声,却仿佛一道惊雷,秦少打了个激灵,突然站了起来,后退了几步,又害怕又悔恨,想,我在做什么?
他闭了闭眼,暗骂自己道,若是被他知道你是这样无耻的一个人,你还有脸再见他么?
秦少攥紧拳头,慢慢的镇定了下来,身上的燥热也渐渐的散去,他吐了口气,这才小心翼翼的又在床边坐了下去。
他看着方瑛,突然苦笑了一下,想,你真蠢,他醉得这样厉害,你去亲他,他只怕会以为会是别人,这样你也高兴么?
他呆呆的看着方瑛,也不知过了多久,只觉得腹内绞痛起来,他捂着肚子想了半天这才恍然大悟,他怕是饿了。
螺壳之中不知昼夜,他把方瑛给醉倒了,就剩了自己一个,竟然忘记了这样一件极其要紧的事。如今饥饿,倒是要吃些什么?
秦少在这房里扫视一番,也不见什么可以饮食之物,只好跑了出去。这里果然如方瑛所说的一般,只有三间,季岷那里弄得富丽堂皇,满是金珠玉翠,犹如他海中的龙宫一般,看得秦少大摇其头。
疏风的房里多是笔墨丹青,秦少看了一圈,想,都是些不食人间烟火的。
他是地仙,却还是要火食的。
秦少饿得前心贴后心,来回的转了好多遍,最后终于无奈的回了方瑛这间,心一横,想,索性睡觉好了,睡到方瑛醒来为止,睡着便不觉着饿了!
只是方瑛醉意浓重,却迟迟不见沉睡,他想了半天,便把方瑛朝里挪了挪,自己脱了衣衫,竟然爬上床去,双臂将他圈住了,这才放心。
要做的时候不觉什么,可等他闭眼想睡时,却觉得心慌得根本就睡不着。
方瑛身上极暖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,秦少抱着他就觉得心跳得厉害,仿佛擂鼓一般,他总觉得他离方瑛这么近,不消片刻,方瑛就会被他的心跳声弄醒过来。
他还觉得他浑身发烫,烫得好像能把方瑛灼伤,让他想要放手,缩到床边去睡,可他舍不得放开,舍不得跟方瑛分开丝毫。
他就这么一个机会了,可以跟这个骄傲的人离得这么近,抱得这样紧,还可以这样的堂而皇之,不怕他醒来质问。
到了最后,秦少也不知是几时睡着的,他只记得自己紧紧的搂着方瑛,梦里也舍不得放开。虽然半条手臂都已经麻木得没了知觉,他却心甘情愿,觉得异常欢喜。
方瑛身上很暖,仿佛晚春的日光,让他做了一场好梦,梦的心满意足。
直到梦外有人恼火的把他推醒。
秦少朦朦胧胧的坐起来,揉了揉眼睛,看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时,突然觉得无比的心虚。
方瑛盘腿坐在那里,双手交叠,握在身前,面无表情的只是看着他。
秦少虽然才醒,脑子里却很快的清醒了过来,摇醒他的,是方瑛。
他此刻半条手臂都在发麻,仿佛断了一般,他却
他如此唐突,紧搂着方瑛睡死过去,方瑛也不知何时清醒过来的,想必是连他睡梦里的痴态都一一的看在了眼里,还不知此刻心中究竟作何是想。
虽然昨天爬上这张床的时候他很理直气壮,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亏心的地方。但是此时此刻面对着方瑛,秦少却突然觉得慌乱,原本准备好的说法被他慌不择路说出来,听起来也好像是句乏味卑劣的托词。
他结结巴巴的说:“我,我怕你酒醉了掉下床去……”
方瑛眯着眼看,半晌才说:“是么?”
大约他醒来一直不曾说话,此刻开口,声音竟是十分低哑。
秦少竟然不敢辩解,他手心都是汗,心中也不知是惧怕还是羞愧,只觉得在方瑛的注视之下,仿佛他所有卑劣的心思都无所遁形一般。
方瑛伸出手来,有那么一瞬,秦少以为他气得想打自己,想缩又不敢缩,便僵在那里。
方瑛却只是伸手去拿他放在枕边的簪子罢了,见他这样,便不由轻轻蹙眉,说:“你怕什么?”
秦少不敢说自己是做贼心虚,只好讪讪的不说话。
方瑛瞥他一眼,哼了一声,就说:“你坐近些。”
秦少咦了一声,忍不住就抬眼看他。他还以为要被打,怎么没有?
方瑛拿着那根木簪,淡淡的说:“你的手臂都麻了吧,我替你梳头好了。”
秦少不想他不但不怪,反而肯替他梳头,想是信了他的话,心里感激得无以复加,连忙坐了过去,竟然有些得意,想,也不知他给别人梳过不曾?
不过很快的,他就知道了。
方瑛大约也是从未给人梳过头的,摆弄了半天,却还是不成,秦少被他弄得头皮发紧,却又不敢开口,生怕这人发了脾气,不肯替他再梳。
哪里想到方瑛还真是不成,一把头发收拢不住,手一滑,竟把簪子也跌落了下去。
这下两个人都“啊”了一声,秦少心急起来,想要回头去看究竟跌坏了不曾,却又怕方瑛生气,便不敢动。方瑛也十分愧疚,走下床起拾起了木簪,看了一眼,却怔住了。
秦少心急如焚,却又不敢露出形迹,便笑着问说:“跌坏了不曾?”
方瑛一言不发,将木簪递到他面前来,秦少心一跳,定神看去,原来那木簪跌落在地,竟然裂开来,露出内里血红的艳色。
秦少知道露了陷,只好硬着头皮嘿嘿的笑,心里祈求他可千万别想起来这究竟是什么。
这是方瑛当初托玉娇娥转送与他娘子的朱钗,他既对方瑛说了自己已有妻室,却把这血珊瑚制成的红簪弄这古怪戴在头上,任谁都会觉着不对吧?
他不敢去看方瑛,方瑛也不同他多说,竟然取出藏在其中的红簪,放在他眼底问道:“这是我送与你娘子的,怎么会在这里?”
秦少心慌意乱,绞尽脑汁的想着借口,他当初觉得这红簪太过惹眼,可毕竟是方瑛所赠,竟然舍不得不戴,所以将起藏在木簪之中,还自以为十分的聪明。
可今日里却偏偏露出破绽来,还好死不死的被方瑛看到,他若是不觉着其中有什么蹊跷才怪了。
秦少苦想半日,没有半个借口,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,小心翼翼的去看方瑛,方瑛握紧了那根朱钗,低声的问道,“你家中已有娘子,为何不送与她戴?”
秦少无言以对,他根本编不出像样的借口,只好闭口不言。可他心里却忍不住要想,我压根儿就没娶过妻,我能送谁?再说了,你都送我了,我自己戴还是送娘子戴,有什么分别吗?
可这话他也只敢想想罢了,不知为何,他觉得方瑛似乎是动了真怒,这会儿还是不要招惹的好。
方瑛忍着气问他,“你为什么娶她,是另有隐情么?怎么不同跟我说?”
秦少被他看得害怕起来,急中生智,突然说:“她看我不上,所以……”
后面的话还不曾说出口,便看到方瑛大怒,说:“她凭什么看你不上?”
秦少没想到这话会惹得他这样恼怒,便有些讪讪,想,真是对不住小翠,被我这样的编派。
方瑛动了怒,呼吸便有些起伏不定,两个人都不说话,秦少是心虚,不敢再撒谎,方瑛却不知在想些什么,握着簪子的手慢慢的捏紧,突然低声问他:“你说她看你不上,所以你随我来这里,是伤了心,不想见她么?”
秦少松了口气,想,他信了!便连连点头,说:是啊!
方瑛微微一笑,仍有怒意,却不似方才那样教人心惊,秦少轻松片刻,却又沮丧起来,想,他不会以为我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吧,娶了人家,又不负责任。
方瑛看他片刻,便收起笑意,眼底有些冰冷,说:“秦少,想不到你这样狡诈,一而再再而三的骗我。”
秦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,他不知方瑛是如何看出的,正想要辩解,却被方瑛愤怒的眼神看得说不出口。
方瑛伸过手来,捏住他的下巴,逼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,秦少十分的狼狈,不得不与他四目相对。
方瑛靠近过来,低声的逼问他道:“你给我用了醉草,趁我醉着,对我做了什么?”
秦少倒吸了一口气,语无伦次的说道,“我,我,我……”
方瑛微微冷笑,说:“我的酒量你是不知,难道以为我醉着,便什么也不记得了么?”
秦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就炸响了,浑身哆嗦,竟然不知是懊悔还是害怕,想要解释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,急得浑身都是汗。
“我,我……,”秦少又惊恐又害怕,丝毫也不想承认,可方瑛冷冷的看着他,看得他几乎绝望起来。
他不想看到这个人鄙夷的目光,于是闭上了眼,小声招认道:“方公子,我是对你有非分之想,我趁着你醉着,想要亲你。”
他的声音十分无奈,甚至有些苦涩,说完了这段话,眼角都在发酸,却还是要强忍住。
“非分之想?”方瑛低声的重复了一遍,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,秦少心里害怕起来,竟然不由自主的颤抖。
“什么非分之想?”方瑛声音很低,却问得很清楚。
秦少吃了一惊,这句话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,打死他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。他慌张的睁开眼睛,小心的偷看方瑛的脸色。方瑛并没有恼怒,他的神情倒很是平静,可他越是这样,秦少就越不安。
秦少张了张口,却好像哑巴一样,发不出声音来,方瑛笑了一下,眼底却没有丝毫的笑意,他说:“答不上来?”
方瑛呼了口气,抓起衣袍,满不在乎的披了起来,这才问说:“那我换个问法吧。你的非分之想,是陈惟春那样?还是枬英那样?”
方瑛不像是在问他,倒好像是在自言自语,可秦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,紧张的浑身是汗。他知道这句话是要谨慎对答的,可他太着紧,太在意了,以至于脑子里一片空白,竟然什么也想不了,就好像突然灌满了浆糊,动也不能动了。
方瑛等了片刻,不见他作答,就瞥了他一眼,见他满头的大汗,微微的变了脸色,问说:“这也很难答么?”
秦少打了个激灵,脑子里的浆糊这才少了些,他想,方瑛问这话是什么意思?陈惟春那样,还是枬英那样?
他可不是陈惟春,明明心里早就有了人,却还是那样的对待方瑛,可他也不是枬英,他若是枬英,怎么能做出这样给方瑛戴绿帽子的事?
他正绞尽脑汁的揣摩方瑛的心意,突然听到一阵儿小小的咕噜声,两个人都有些惊讶,秦少还想,这是什么声音。
方瑛瞥了他一眼,秦少就忍不住心慌,正不安之际,便听到又是一阵儿的叽里咕噜,倒是愈发的响了,倒是他肚子里的声响。
秦少又羞又窘,真是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给活埋了,他怎么能在方瑛面前这么丢人?
方瑛看了他一眼,才说:“饿了怎么不早说?”
秦少小心的偷看他的脸色,见他宛如平常,便小声的说:“睡忘了。”
方瑛没看他,径自起了身,走到门首,莹白的墙边立着一个朱柜。方瑛依次的拉开,竟从中取出若干吃食来。竟然是带着热气,仿佛刚刚做好摆在其中,就等着人拿出来似的。
饭菜的香气飘了过来,秦少的肚子里叫得更厉害了,秦少愈发的窘迫,他想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,可他满头的大汗,脸也涨得通红,无论如何也装不像了。
方瑛将其一一的摆放在小圆桌上,这才淡淡的说:“来吃吧。”
秦少连忙过去,不仅如此,他还松了口气。方瑛的那句问话,着实的教人难以回答。他不能说出枬英的事,这不是揭方瑛的疮疤吗?可要他把自己跟枬英相提并论,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甘心的。
如今被岔开了去,不必回答,倒是件好事。
摆放在桌上的饭菜十分的精致可爱,光是看着,就教人垂涎欲滴。
方瑛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,也不等他发问,就简略的答道:“季岷宫里的。”
说完便递给他一副碗筷,秦少其实饿得厉害了,开始还斯文些,吃到后面,便狼吞虎咽起来,方瑛却吃得极慢,他都一碗饭见底了,方瑛却没动几筷子。
秦少不由得放下碗筷,小心的问他:“怎么不吃?”
方瑛抬头扫他一眼,然后转开了眼,看着桌上的饭菜缓缓的说道:“吃腻了。”
秦少想,大约是季岷宫里的饭菜不合他口味了,这人回海里前明明不是这样的,他忍不住自告奋勇,说:“下一顿不吃这个了,我做给你吃。”
方瑛大约有些惊讶,挑了挑眉,终于露出一丝笑意,反问道:“你?我还以为君子远庖厨?”
秦少见他微笑,不免有些得意,就说:“你老吃这些,自然容易腻,该吃些清淡的。等吃了我做的饭菜,定会觉得大不相同。”
“是么?……”方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。
秦少连忙点头,摩拳擦掌的说,“当然,我保你吃了一顿还想吃两顿三顿……”
方瑛“哦”了一声,突然问说,“若是我果然喜欢,每日里都要吃,那又怎么办?”
秦少愣了一下,便说:“这有什么,你若是喜欢,我日日的做给你吃也无妨……”
方瑛看他片刻,突然呼了口气,然后才说:“你倒是什么都敢说。”
秦少觉出了他的不快,就有些摸不着头脑,心里委屈,想,我明明是真心实意的。
他忍不住又想起方瑛方才问他的话,他想,他是不是以为我和那陈惟春一样,不过是哄骗于他,虚情假意的与他周旋罢了?
秦少想到这里,突然僵了一下,他后知后觉的想到,陈惟春与方瑛,想必是做过那件事的!
这样一想,他只觉得身上的血都冲到了头上,让他眩晕起来。他想着方瑛昨夜晚醉酒的样子,想着这个人对着他微微的笑,却不知想着谁,他心里突然满是不甘,嫉恨,懊悔,竟是极不舒服,难受到极点的滋味。
“你怎么了?”方瑛看出他的不对,皱眉问他道。
秦少说不出话来,他的手脚都是冰冷,心口却犹如烧着火一般。
这个人,对陈惟春痴心一片,便是在他这样的陌路之人面前,也丝毫的不避讳,不遮掩。便是陈惟春那样待他,他却还是甘愿舍弃龙骨和龙珠,只为成全陈惟春。
这个人,明知枬英对他不起,却还是把枬英的孩儿视为己出,想要将其抚养长大。
他若是陈惟春,怎么会舍得放手?他若是枬英,又怎么会背着这人与别人偷情?
这人对他的心,若是能有对那两人的些许,他便是死了,也是甘愿的。
方瑛眯起了眼,把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,有些疑心的说道,“你这是发热了么?”
秦少突然把他的手紧紧的抓住,方瑛吃了一惊,却没有挣脱,只是蹙眉看他,秦少心里憋着一股气,豁出去了一般,突然开了口,说:“我对你有非分之想,爱慕之心,可我既不是陈惟春,也不是你的娘子,我……”他把方瑛的手抓得极紧,仿佛生怕这个人没听完就离开,方瑛眼中霎时明亮起来,凝神的看着他,轻轻的呼吸着,等着他未出口的话。
他太紧张,也太激动了,以至于声音都有些沙哑,可他却全然不顾,他只想,他要说出来,他便是说出来,这个人也不会怪他的。
方瑛便是心里没他,也不会当真的嘲讽于他,与他生分的。方瑛不是那样的人。
“我若是陈惟春,眼里心里,只会有你一个,便是你去了天涯海角,我也要紧紧跟上,片刻也不肯分开;我若是枬英……,”秦少一口气说到这里,突然愣了一下,犹豫片刻,才低声的说道,“又怎么会舍得留你一个在世间……”
方瑛一直在看他,听他说到这里,突然低声的问说:“你果然是真心么?”
秦少立刻站起身来,结果撞得腿上生疼,疼得连脑仁都发痛,秦少吸了口气,顾不得揉摸,便指天誓日的赌咒道:“我若不是真心,便教我魂飞魄散,再也不得转生!”
方瑛屏住了呼吸,丝毫不为所动的一般,沉默的看他发誓,见他发完誓愿也不知坐下,只是呆呆的望着自己,突然笑了,说:“疼么?”
秦少看得呆住了,傻乎乎的反问道,“什么?”
方瑛走了过来,半跪下去,轻轻的摸着他的膝盖和腿,说:“我看你刚才疼得脸都白了。”
秦少忍不住的颤抖,说:“不疼了。”
方瑛抬头看他,半晌之后,才说:“你一站起来我就知道你是要发誓。我想,你不必发誓。你难道不曾头疼?”
秦少“啊”了一声,把他的话想了好几遍,便小心翼翼的问道,“你是……不想让我发誓么?”
方瑛站起身来,离他极近,连轻浅的呼吸都落在他的面上,他听到方瑛低声的喃喃道:“是啊,我不想听到你的誓愿。”
秦少不明白。他是不稀罕么?还是连听都不想听?
秦少呼吸急促起来,突然十分的难过,他想,是啊,你的誓愿,于他,不过是负累罢了。
方瑛看他许久,才说:“我不想听到你的誓愿,那样,我会当真的。”
秦少只是看着他,他一时想不明白,当真,当真又怎样?
“可是听到你的誓愿,我却很欢喜,十分的欢喜……”方瑛的声音很低,仿佛在自言自语的一般,人也慢慢的靠近过来,捏住他的下颌,闭着眼亲吻了他。
秦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,方瑛的唇温暖甜美,轻轻的贴着他的嘴唇,仿佛还带着醉草的香气,还带着春日的暖光。
有那么一霎间,他只觉得这是梦,是幻境,是他还不曾醒来,或是他也醉了,分不清是梦是醒。
方瑛的吻很轻,轻得仿佛一片花瓣,只在他唇边停了片刻,便轻轻的离开了。
方瑛亲了他,什么也没说,只是静静的看着他。
秦少一直睁着眼睛,紧紧的看着方瑛,他忍不住要问,“为什么?”
为什么亲我,是可怜我,还是……
他的呼吸很急促,他实在太不安了,想听方瑛的答案,却又怕听到方瑛的答案。
方瑛却不回答,只是反问他道:“喜欢么?”
秦少想也不想,连忙发誓一般的说道:“喜欢,喜欢!”
方瑛终于笑了,他伸出手来,轻轻的抚摸着秦少的面颊,说:“这么喜欢的话,便不是心意散的缘故了。”
“这跟心意散有什么干系?”秦少一时想不明白,就忍不住问他。
方瑛被他这样一问,手下一顿,便有些狼狈,掩饰般的说道:“也没什么。”
秦少早被他摸得满脸通红,脑子里也跟灌了浆糊一般,晕乎乎的,只觉得这举动近乎轻佻,不像是方瑛平日里的举动,却没觉出他这回答里有什么不对。
方瑛的指尖抚了下来,缓缓的摩挲着他的唇角,让他心跳不已,浑身发热。他心里焦躁不安,想,他是在捉弄我么?因我说了爱慕他的话?
方瑛似乎看出了他心里的焦灼和疑惑,便一本正经的说道:“你既是真心,我便不计较你的非分之想了。”
秦少“啊”了一声,怔怔的看着方瑛。
“……我……,”秦少愣愣的看着他,喃喃的说,“我,我自然是真心。”
后半句的声音,却逐渐低了下去,却是心灰不已。
不计较么?
他难过得厉害,方瑛却仿佛不曾看见,慢慢的抚摸着他的嘴唇,然后靠近过来,在他耳边问他说:“你方才说对我有非分之想,是怎样的非分之想?”
秦少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话,被自己的口水呛住,连连咳了起来,方瑛目不转睛的看着他,唇角似笑非笑,并没有丝毫的怒意,倒仿佛在逗弄他。
秦少结结巴巴的分辨道:“没,没有想……,没敢想,……”他声细如蚊,自己也觉得亏心。
若是几日前,他自然可以理直气壮,拍着胸脯说,他对方瑛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,只是爱慕之心。
之前他并不曾抱过奢望,也不曾动过这样的心思,只是他哪里料想得到,方瑛醉了之后,会有那样动人的情态,让他忍不住心驰神荡,想要抱一抱这个人,亲一亲这个人。
但是再要怎样,他却模模糊糊的,不甚明了,只知道大约是走旱道,同女子不同。所以就算是非分之想,也不过是想想方瑛赤身露体的样子罢了,这,应当不算十分的非分罢?
方瑛的手指慢慢的抚到了他的后颈,让他打了个激灵,呼吸也急促起来,心里有种酥麻的感觉,又陌生又舒服。
方瑛低声的在他耳边问他:“……真的不曾想么?”
秦少咽了口吐沫,方瑛的手指正抚着他的肩背,让他浑身颤抖,腿脚发软,他气息不稳的说,“想,想过一点点……”
方瑛便极愉快的笑了,将他上身的衣衫褪去,在他唇边说道:“想过什么?”
秦少猛地吸了口气,突然伸出双臂将他紧紧的抱住了他,方瑛有些惊讶,却任由他抱着,片刻之后,见他微微颤抖,便忍不住笑着说道:“原来你这么心急?”
秦少紧紧的把他抱在怀里,深深的呼着气,却惊慌的发现不管用。
他原本浑浑噩噩,混混沌沌,对这些事一窍不通的,可是方瑛不过是抚摸了他几下,却让他浑身都着了火似的,想要抱紧这个人,想要把他的衣裳都扯下来,一寸寸的抚摸他,亲吻他,想要与他耳鬓厮磨,想要……做些连他自己都不甚明了,极害怕生疏,却极其想要做的事。
他已是情动难耐,却仍不自知,只想要抱紧方瑛,奢望着能够就这样镇定下来。
方瑛被他紧紧的搂抱,还以为他要怎样,哪里想到许久还是这样,反倒抱得愈发的紧了,方瑛突然笑了起来,低声的问他:“你同男子欢好过么?”
秦少觉得这话简直难以启齿,真不知方瑛如何能够这样自在的问出?
他吭吭哧哧半日,终于不情不愿的吐出个“……不曾……”,心里不免有些丧气,想,也不知会不会被他笑话。
方瑛“哦”了一声,便带着笑意说道:“那你抱我这样紧,究竟想要怎样?”
秦少僵了一下,惊慌失措的松开了他。
方瑛也不看他,径自走到床边,坐了下去,这才抬眼看他,明明是似笑非笑的神情,眼里却有极深的笑意,唤他道,“过来。”
秦少连忙走了过去,却不敢坐下。他隐约的觉着方瑛是要同他做那件事,这念头弄得他心里好似有团火在烧,烧得他有些神志不清,想要就这么抱紧了方瑛,狠狠的亲吻他,抚摸他,可又怕惹怒这人,便不敢冒犯。
方瑛看他面红目赤的样子,便忍不住笑了,很是不以为然的说道,“你与你娘子一月行几次房?这才离开多久,便色急成这样?”
秦少听他话里的意思,竟是默许,是要同他做那件事的了,他又惊又喜,高兴得几乎都要手舞足蹈,只觉得这是一件天地间从来都没有的大好事,是一件人世间最欢喜,最美妙,最畅快的事,便是即刻就死了,他也是甘愿的。
只是想到迟些究竟要做什么,他却打从心底慌乱起来,想,我从来都不曾做过这件事,迟些教他看了笑话,不肯再与我一起了怎好?
他为这件事心急如焚,却憋得说不出话来。
方瑛却不知他为此苦恼万分,见他先是极欢喜,又是极其的畏惧不安,便安抚他道:“不要怕,你若是不喜欢,我们慢慢来便是。”
秦少不解其意,以为他说慢慢来是以后再说,心惊肉跳的想着,等什么,等他变了主意便不好了。
秦少觉得自己这念头有些卑劣,却还是急忙的对方瑛说道:“不不,慢慢来做什么,这就做就是了。”
说完便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裳,手下飞快,仿佛要一口气把身上的衣裳都脱下来似的。
方瑛愣了一下,突然哈哈大笑,秦少停在那里,不解的看着他,心里十分的忐忑,问说:“怎么?”
方瑛不言不语,却突然伸手扯了他一把,秦少没站稳,便朝他倒了下去。方瑛将他紧紧抱住,然后翻身把他压在身下,笑得十分愉快,说:“你的衣裳,是要留给我来脱的。”
秦少“啊”了一声,窘得脸上火烧一样,可心里的石头却落了地,忍不住就满心期盼的说:“那你的衣裳,是不是也留给我来脱的?”
方瑛有些惊讶,却带着笑意说道,“好啊。”
秦少听得十分欢喜,只觉得美梦成真一般,便伸手摸着他的腰间。
他正摸索着要如何将方瑛腰间的玉带解开,方瑛却已亲上了他的唇,秦少就情不自禁的伸手抱住了他,把要脱他衣裳的事忘记得一干二净了。
方瑛的唇十分的甜美,在他唇边轻轻的厮磨,惹得他心急起来,忍不住就搂紧了方瑛,急忙的亲住了这个人。
方瑛被他弄得激动起来,把他狠狠的摁在身下,喘息着说道:“你急什么?”
秦少看着他说不出话,只是呼吸起伏不定,露出他的心事来。
方瑛笑了一下,说:“那你来亲我?”
秦少大喜过望,却小心翼翼的问道:“可以么?”
方瑛见他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,便笑出了声来,朝后靠在床头,手扶着床柱,闭上了眼。
秦少心跳如鼓,只觉得这一切如梦似幻,不似人间。他跪在方瑛面前,屏住了呼吸,轻轻的靠过去,方瑛双唇微微张开,仿佛就在等待他亲吻的一般,他浑身一热,便低头亲住了方瑛。
方瑛的唇温暖甜蜜,秦少笨拙而又小心翼翼的亲吻着他,轻柔就好像的在亲吻一朵花,一颗露水,可是这样浅尝则止的亲吻,却让人怎样也亲不够。他把方瑛的唇含住了,仿佛品尝什么舔咬着,吸吮着,慢慢的,变得霸道起来,抱住了方瑛,仿佛要把他吞吃下肚一般的亲吻着。
方瑛被他亲得无法呼吸,便动手推开了他,秦少一脸的失落,方瑛呼吸也有些不稳,看着他说道:“你就这么喜欢亲我?”
秦少心想,喜欢,很喜欢!可他脸红着,却不好意思说,只是呆呆的看着方瑛。
方瑛的唇被他亲吻得异常红艳,还有方瑛微微飞红的眼角,那双仿佛春水一般的眼睛,此刻只看着他一个,只有他一个的影子,他就觉得脑子里冲起一片烈火,烧得他什么也不剩了。
方瑛被他看得笑了出来,低低的说道:“只是亲一下,你就这样难耐,若是迟些当真欢好起来,你又要怎样?”
他抱住了方瑛,颤抖的亲住了方瑛的唇,然后一路向下,亲住了那轻轻颤动的喉结,然后是犹如玉脂一般的脖颈,秦少也不知他在做什么,他只是想吻遍这个人,亲吻这个人身上的每一处,让这个人记得他,只记得他。
他有些性急,甚至是有些粗鲁的替方瑛脱着身上的衣衫,方瑛沉默的呼吸着,不再开他的玩笑了,却任他亲吻,任他从赤裸的肩头,一直亲吻到心口。
秦少在他心口处亲吻了许久,仿佛要在那里烙下烙印的一般,方瑛的呼吸有些乱,手指插进他散开的发中,慢慢的抓紧了,终于忍耐不住的说道:“朝下亲。”
秦少低头去亲他的小腹,然后是他的腰,他亲那里的时候,方瑛轻轻的颤抖起来,就低低的呻吟了一声,秦少打了个激灵,突然觉得胯下硬得发疼,他抬起头来看方瑛,方瑛也在低头看他,神情里有一丝迷茫,还有些别的什么,让他看不懂。
秦少心里突然有些害怕,他想,他看得是不是我?
他的动摇或许太过明显了,方瑛皱起了眉,有些生气的问他:“你想什么呢?”
秦少不敢问他,可陈惟春已是他心头的一根刺,眼底的一粒沙,让他不得安生,痛苦万分。
他想要一个允诺,一个保证,却知道自己的荒唐。
秦少抓着方瑛的手,大着胆子问他道:“我,我以后叫你阿鵼好不好?”他就好像一个溺水之人,哪怕只是浮萍,也想要紧紧的抓在手里。
方瑛愣了一下,却笑了,说:“好啊!”
他笑得极其欢愉,犹如桃花一般,秦少看得心头乱跳,几乎不敢抬头,方瑛却不肯放过他,温暖的指尖抚过他的唇,低声的问他说:“男子之间是如何欢好,你晓得么?”
他的声音低沉,仿佛满含情欲,让秦少忍不住轻颤。
他着迷般的看着方瑛,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唇,声音沙哑的说道,“好像,好像知道一点。”
方瑛“嗯”了一声,才又说道,“男子欢好,到底非寻常之道,头几次,或许会有些吃痛。”
秦少“啊”了一声,他只知道女子头一次行房或许会极痛,却不知原来男子也会,他屏着气看着方瑛,烧得晕乎乎的脑袋终于有了一丝清明。
是啊,他只顾着自己,怎么不想想方瑛肯不肯?
陈惟春一事已恍然前世,这人娶了妻,想必也是许久不曾与人做过这事,他却这样色急,平白的教这人看低了自己。
秦少懊恼起来,便颤抖着手去将方瑛身上的衣衫拉好,羞愧的说道:“是,是我太心急了。”
方瑛愣了一下,看他几眼,才说道,“不,是我心急了。”
方瑛眼底有失望,还有些恼火,秦少不解,正要解释,便听到屋外坷垃一声,仿佛什么东西碎裂开来一样的声音。
方瑛猛然色变,将他拉了过来压在身下,说时迟那时快,秦少只看到眼前一晃,似乎门窗都已裂开倒下的一般。
方瑛把他紧紧的护住了,眼看着门里墙边的物事都碎成了齑粉,情急之下,一手按在秦少背上,默念咒语,将他变化做了一只黄雀,藏在了怀里,便去寻剑。
才把剑拔了出来,这屋内的一切均已消失不见,这时再看,却已是荒野之中了。方瑛呼吸急促,却一言不发。
他不知是哪个毁了他的螺壳,却知道他独自一个在这里,根本便是孤立无援,若是不小心,只怕连命也要送在这里。若是当真如此,便是遂了那些老东西的心愿了。
此时正是深夜,荒漠之中无有丝毫的月色,只有微微的荧光在四周闪烁,方瑛掐诀浮起,乘云而坐,却听到云下窃窃私语,虽然声小,却是紧紧跟随,半步也不曾远离。
“他身上果然有契珠!”
“是契珠的味道!”
“吃了他!吃了他!吃了他便可以得到契珠了!”
“吃了他!吃了他!吃了他就能得到契珠的魔力了!”
云下那些细小的声音鼓噪起来,犹如潮水,犹如怒涛,顷刻之间,便在天地之间回响起来,震得人心口都在颤动。
方瑛抓紧了剑,丝毫不敢闭眼,他知道云下紧随的,必然是此间的魔物,只是不知如何竟然能探明他身上有契珠,故此纷纷随来,犹如飞蛾扑火的一般。
枬英的那个魔奴把契珠给他的时候,就曾告诉过他,这契珠有一件坏处。
“若是结契之人死在别人手上,那人吞下契珠,之前的所得,便都替那人做了嫁衣裳,所以这便是坏处。”
方瑛那时想也不想,只说:“若是如此,我不死便是了。”
他那时心绪正是不稳,还因此生了一场大病,任谁也看不出缘故。只有他自己明白,是他心志不坚,被旧宫得来的灵魄终日灼烧,又没有龙珠去化它,几乎就要丢掉性命。
他那时倔强,不肯用季岷的宝珠,他知道那是季岷的母亲留给他救命的宝物,如何能够心安理得的贪用?倒是枬英,竟想把自己的龙珠与他,只是被他喝止了,他如何肯用一个女子的龙珠?那他也不必苟活于世了。
那时跟随她前来的魔奴却说:公主,我有契珠,可以与他一用。
他也不是没有疑心,没有顾虑,只是他那时也有些意气用事,想,若是一件魔物也驾驭不了它,还想将来成什么大事?显什么神通,露什么本事?
不过旧宫得来的灵魄之力,竟是他此生未见的厉害,他吞下契珠,也在生死之间挣扎了许久,才慢慢的将灵魄化用了。只是这样得来的契珠,却被族中之人疑忌防备,怕他与魔物有什么牵连。
如今发配来此处,却又因了契珠的缘故被魔物觊觎,不但螺壳被毁,就连龙马也消失在一瞬之间了,怕是来者不凡。
方瑛在云上端坐,手心里微微的出了一层汗,只听得云下那纷扰扰的声音愈来愈响,愈来愈大,如狂潮,如飓风,仿佛连天地都在摇动一般。
那千万个声音都在高声呼叫,“吃了他!吃了他!”
方瑛手心发热,攥紧了手中的长剑,他许久不曾争战了,转世一场,前生今生,都仿佛梦一般,可此时此刻,却也由不得他了。
白光越发的高涨,犹如火焰一般将他的云团团的围着,他的云升,这白光便也高升,方瑛自云端站起身来,低声的说道:“来吧!”
夜风将他的衣袍撩起,白光里伸出无数只手臂来,想要抓住他,想要撕裂他,碰到他的衣袍,便看到那衣角霎时化作灰烬,散落在了风里。
方瑛心一沉,提起剑来便斩,一时打碎无数荧荧白光。只是那白光散落下去,却又合在一处,云下的白光,犹如流水一般,朝云上漫了过来。
方瑛驭云高升,那白光却是紧紧相随,丝毫也不见懈怠。
那些白光浮上了云,便化出无数个人形来,朝他喊道:“抓住他!抓住他!”
方瑛哼了一声,挥剑斩去,剑光过处,那些人形几乎散落,只是微微晃动,却仍是未散,倒是他的剑身,竟然炽热无比,几乎就要握不住。
方瑛额角微微渗出汗来,这东西是斩不了的,那与之缠战,岂不是以卵击石?只是怎样也甩不开,却要如何脱身?
他站在云中,明白生死只是一瞬之间,刹那之间,突然就有了断决。那些白光化作人形紧逼过来,他闭起眼,化出龙身本相,竟然张口将那些白光吸进了腹中。
龙有吞云吐雾的本领,虽不知这魔物是甚么,只是看它如水似沙,竟是斩杀不尽,所以方瑛不再与之纠缠,倒化出本相来先将他聚拢。
他生那场大病之时,浑身灼热,犹如在炉火里冶炼了一场似的,他知道是旧宫里的灵魄之力,竟然也生生的忍了过来。
如今不过是区区的魔物罢了,他便不信,难道还能厉害得过旧宫里的灵魄?
只是一气将那白光都吞吸之后,他却后悔起自己的莽撞来了。
他腹中烧灼疼痛,仿佛有万千火蚁在他体内噬咬,方瑛将本相变化得极小,在云中翻滚绞动,可是那魔物似乎已经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之中,竟然没有一处不痛的。
方瑛痛得厉害,模糊间竟然想起海中大病之时那种烈火焚身的苦痛,不知不觉间,通身都灼热起来,竟然仿佛生病之时的情形。
秦少不知何时解开了他的法术,早已化出人形来,焦急的在他一旁,此时慌乱的伸出手来想要将他捧起,却好像被灼伤一般的缩回手去。
方瑛此刻已是无暇相顾,他只觉得这种炽热他却是忍得的,仿佛越热越那腹中的痛楚便越轻,他只是这样想着,便觉得通身都热极了,竟然比海中大病时还要厉害,就仿佛整个人都在烈火中一般。
那时他却被人捧了起来,紧紧的贴在赤裸的心口处,仿佛怕他挣扎,怕他跌落一般,小心的将他困在怀里。
身上滚烫,烧灼得愈发厉害,腹内的喧闹和噬咬却慢慢的平息下来,犹如烈火烧尽,只有余烬残留。
契珠似乎已经餍饱,方瑛的神智渐渐清明,浑身都充满了力量,竟然和从前大不相同。他心中明白,方才之事,必然与旧宫的灵魄脱不了干系。若不是他化了旧宫里女魃的一丝灵魄,今日里这样莽撞的吞了魔物,只怕早也死了。
睁开眼时,看到秦少胆颤心惊的把他搂在心口,心痛得连眼睛都红了,突然觉得心里的怒气都烟消云散了。
秦少看他似乎不疼了,便小心翼翼的抚摸着他身上的鳞片。方瑛突然不想变化回人形去了,他探起头来,慢慢的在他的手上蹭着身上发热的龙鳞。
秦少的手指不似女子那般腻滑,大约是常在山中采药,倒是有些粗糙,可是这样的手指,却让他觉着十分的舒服。方瑛闭起眼来,蜷缩在他的手中,靠着他的心口,听着他惊慌不安的心跳声慢慢的平复,却还是那么的紧张,砰砰的直跳,不知道在害怕着什么。
秦少摩挲着他的龙鳞,突然生起气来,将他拢在手中,恼火的说道:“真想把你紧紧的抓起来带回山上去。”
方瑛听了不由好笑,心想,这是什么痴话?睁开眼看他,却看到他眼眶发红,眼底还有隐隐的泪光。
方瑛这才知道他在怕什么,心底一窒,想,他居然是这样的为我担心。
他原本正因螺壳之中的事恼火,觉着这人口口声声说着爱慕于他,可临到关头,却也不过是个为色所迷,不肯为他吃半点苦,受一些痛的人。
他当年心里爱陈惟春,所以甘愿为那人雌伏。可秦少心里,只怕并没有这样的爱他。
在小小的螺壳之中,被他拿话诈出的那些辩白,到底算不算得数,他都不敢信真了。
此时此刻,眼看着秦少说出这样情真意切的话,虽是恼怒,却露出了心底的真意,才让他心中安定了许多。
方瑛从他指缝之间游了出来,紧紧的绞缠在他的手指上,昂起头来看他。
秦少深深的吸了口气,低声的哀求他说:“咱们找个地方躲起来行不行?”
方瑛心道,这荒野之地广阔无边,比东海还大几分,你躲去哪里?
还不如在这里好好的休整,以逸待劳,看那些魔物还有什么古怪。
秦少见他半天不曾化出人形来,心中愈发的焦急,抚着他身上的龙鳞,难受的说道:“你伤得很厉害么?怎么还是不能变化?”
方瑛不过是贪恋他的抚摸,所以迟迟不肯化出人形来,如何能够教他知道?
秦少的指尖仿佛带着情意,便是看着他的龙形,也是满心的牵挂,并不似螺壳之中那副色急的模样,方瑛被他小心翼翼的抚摸,便觉得心里欢喜,所以便摆摆龙角,示意他自己无碍。
其实,他身上的确是有被方才的魔物灼伤过的痕迹,只是怕秦少担心,所以不肯化出人形来。如今这样,有龙鳞遮掩,倒也搪塞得过去。
秦少紧紧的看着他的眼睛,仿佛怕他骗人,方瑛昂首起来,却不小心看到他衣衫之下的伤,那分明是烈火灼烧的痕迹。
秦少见他目光有异,发觉他在看什么,便连忙把衣衫一扯,挡住了,笑着说道:“方才真是被你吓死了,你身上那么烫,我还以为你要烧坏了。”
方瑛看那伤处烧得厉害,眼眶便有些发热,想,他方才只怕是担心得要死了,竟然这样的傻,还把我紧紧的搂在心口之处。他心里又觉甜蜜又觉苦涩,觉得这人实在是傻极了,笨极了,却又让他心动不已。
秦少见他仍是龙形,半句也不肯作答,便有些讪讪,不自觉的摸着他,小声的说道:“我后来想起旧宫里的那条小龙,便有些猜是你……”
方瑛周身一顿,想,他说起这个做什么?
“我后来总想,我若是再机灵些,再聪明些,早认出是你,就不会害你……”
秦少十分的懊悔,他喃喃自语般的说道:“我怎么会认不出?那条小龙明明就是你。”
方瑛有些心疼,心疼这个人这样的自责,这样的为他难受。
他怎么会以为这个人这些年都在与玉娇娥在山中双宿双飞,过着只鸳鸯不仙的日子?
他有点舍不得化出人形来,只有这样,他才能听到这个人的几句真话。
在旧宫里时也是,若不是秦少对着他所化的小龙说出了那些话,只怕他后来情急之下,也不会把自己的心意脱口而出的。
他正要化出人形来,却听到远处有嗡嗡的声音,霎时间由远及近,眼看着就要过来了。
他心中警觉,霎时变大,盘旋几周,将秦少紧紧的护在其中,秦少吓了一跳,惊慌的朝四下里张望,就听到那些声音在喊:“他在那里!”
方瑛只觉得浑身的龙鳞都在发紧发热,胸口的那颗心也砰砰直跳,仿佛要蹦出来的一般。
之前他还奇怪,想,不知那些魔物是如何晓得他的所在,又如何知道他身上有契珠的?
如今看着那些魔物竟然还有这许多,大约也猜了出来,先前的那些,不过是一些散兵游将,怕是循着血的味道而来,探得了他的所在,便贸然出击,却被他尽数吞下。
只怕如今来的,才是大批的兵马,才要好好的打点精神,严阵以待。
秦少眼看着那些莹白的魔物犹如大雪一般纷纷而来,抱着他心慌的低声说道:“咱们逃吧!”
方瑛也害怕不能保全他,可此时后退,那些魔物必然会迎头追上。他方才也见识过了,这些魔物升腾飞翔,丝毫也不逊色于他,正是厉害的角色,若是一味要逃,只怕是逃不脱的。
方瑛将秦少紧紧的盘住,昂起首来目视来者。
秦少见他不回答,却做出这样一副迎战的姿态来,便深深的呼了口气,镇定下来,摸着他的龙鳞,突然咬牙发誓道:“阿鵼,你若是死了,我做鬼也不放过你。”
方瑛低头拿龙角轻轻的抵了抵他,眼底里有些笑意。那时魔物已近约咫尺,却见他身长巨大,鳞光慑人,便不敢贸然上前。那一场漫天忽地的大雪,仿佛被一堵无形之墙所隔似的,生生的止在了他身前。
暴雪之中有无数的声音在喊:“是他!是他!”
方瑛只觉得身下的大地都在震动,这一场鼓噪,竟然比起方才,还要巨大。
那时只听到风雪之中有一个低低的声音,说:“别吵。”
那声音虽轻,方瑛却听得极真切,于是那白光竟然从正中分开,其中慢慢的出来一个人来。
那个人微微的弓着身,骑在一只异兽身上,看到了他,似乎也有些惊奇,半天才说:“原来你是龙?”
方瑛自看到他的那一刻,便觉得十分惊诧,这人看着,不知为何竟有几分面善,倒仿佛是在哪里见过的。
此时听他一问,心里便吃了一惊,想,他一看到我,便该晓得我是龙,可他这样说话,倒好像……倒好像看到了我,也不信我竟会是龙?
那个人看他许久,才说:“你是龙,既然是龙,怎会没有龙珠,竟然去吞契珠。”
方瑛听他口吐龙吟,大吃一惊,不露痕迹的把秦少护紧了,才说:“你也要这契珠么?”
他看不出这个人的本相,可也嗅不到这人身上有丝毫的魔性,心中不免惊疑,话语之中,也带着些谨慎。
那个人轻描淡写的说道:“是,我是要索回这契珠。”
方瑛微微冷笑,说:“好,便请尊驾一试。”
那个人淡淡的说道:“我便是死在这里,也要取回契珠;只是你若死在这里,身后所护之人,怕是连葬身之所都没有了。”
方瑛浑身一震,难以置信的看着他,那个人又说:“我看你虽是安然无恙,身后那人,却是不堪一击。”
方瑛冷笑起来,说:“你威胁我么?”
那个人轻轻摇头,突然转作人语,对他说道:“他若是死了,你也难以活命,我看你身上有颗狐珠,不如送与了他。只把契珠还我,我便不与你们追究。”
方瑛听他说完,才晓得这话原来是对秦少所说,立时大怒,喝道:“你休想!”
方瑛默念口诀,霎时间变得极大,他在半空低低俯视,只觉得那些魔物犹如齑粉一般,他张口一吸,重施旧法,想把这些魔物仍旧一口气吞下肚去。
只是他一口气吸尽,低头看去,那人却仍是一动不动的坐在异兽身上,方瑛心中大惊,只是眼看着他只身一人,便张口朝他吞去。
那个人不慌不忙的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盒,轻轻打开,便从中飞出许多莹莹白光,竟然都朝他飞来,方瑛一心只想将他吞下,哪里在意这些小物。只是那个人眼看着他来吞却丝毫不躲,闭眼亲受。
方瑛想要将他吸入肚中,却觉得他脚下生根了一般,竟然丝毫不动,四周的沙土飞石都尽数飞起,被他吞入肚中,那人周身之地深陷下去,那人却纹风不动。
方瑛又惊又惧,他不知甚么样的魔物,居然能这样的厉害。正不知拿他怎样的时候,方才自玉盒中放出的那些魔物却尽数飞入他鳞片之下,拼命的往他皮肉里钻。他浑身疼痛,可身下护着秦少,哪里敢动,只好生生的忍着。
那个人睁开眼,有些可怜的看着他,半天才说:“你吞下的契珠,是因魔而化的半颗龙珠,它认得我的,只会听我的吩咐,不会教你好受。你若是当真不肯吐出,我只好杀了你将它取出,你仔细想想,值得么?”
方瑛不免大吃一惊,这才仔细的看了他几眼。此时他仍是龙身,低头看去,见这个人微微躬身,蹙眉含愁的样子,突然想起了这人是谁。
许久之前,他和季岷,疏风一同前去五殿下宫中之时,就曾见过这个人。
此人本是药奴,名叫素音,是侍奉五殿下的。那时他们三个前去,这人只是微微的低头,站在五殿下的身侧,不亢不卑,也不因季岷的不受宠而慢待丝毫,也不因疏风的倨傲而敬而远之,疏风对他很是赞叹,说下奴尚且如此,五殿下只怕不是池中物。
季岷嗤笑起来,说,我那个五哥,只会打仗,不会别的。
而他与素音,也不过有这一面之缘罢了。
后来听季岷说,神魔大战之时,五殿下被九殿下斩杀在宫中。想来他宫里那些下奴,也不知散去了何处,却不料今时今日,竟会在这里遇见素音。
素音见他神情震惊,以为他是吃痛不住,便念了句什么,钻在他皮肉里的魔虫便停了下来,动也不动的附在他鳞片之下。
“你把契珠还回来吧,这东西带着魔性,只有魔主才能用。”素音低声的劝他,就仿佛一个下奴在劝一个主子一般,十分的耐性。
方瑛倔强起来,微微冷笑,说,“我偏偏就用了,有本事你自来取?”
秦少听得心惊肉跳,他想,便是还给他又如何?魔物本来就不该留在身上,否则只是自取祸端罢了,他要回去,那便给他是了!
可是他也知道,依着方瑛这样倔强固执的性子,若是听他说了这样的话,只怕是要勃然大怒的。
方瑛深深的吸气,朝素音吐出熊熊的烈焰。霎时之间,龙火烧起,地面之上的气息变得灼热滚烫,秦少几乎不能站立,只好紧紧的搂着龙身,半趴半抱的爬在方瑛身上。
方瑛眼看着那个人在炽热的火焰之中纹风不动,慢慢的抬起头来,念诵一般的说道:“怎么还不回来?魔主在宫里等得十分焦急,你却在人世间游荡这许久?”
那时素音的话音还未落,方瑛就觉得胸中有什么犹如利箭一般破出,直朝着素音手中飞去。
秦少失声大叫起来,方瑛只觉得浑身微微晃动,竟然站立不住,眼看着就要软了下去。
素音眼中有些不忍,说:“原来你当真是龙。只是没有了珠子,就失了龙形,怪不得你要这契珠。”
方瑛听得清楚,只是眼睁睁的看着,却说不出半个字来,这才发觉自己早已回复人形,浑身是血,被秦少紧紧的抱在怀里。
秦少惊恐慌张的抱着他,看他胸口犹如被金丸打穿的一般,竟然都是鲜血,他有片刻只觉得浑身发软,脑中一片空白,只有方瑛那急促的呼吸声仍在耳边,好像重锤一般敲打他的心。
素音收起那物,转身便要走,秦少“啊”了一声,猛然跪倒在地,将他唤住,大声的哀求道:“求你救他!”
他眼睁睁的看着那物从方瑛胸口破出,便晓得了这人的厉害,方瑛伤得如此之重,若是救不活怎好?倒不如向这人拼死一求,或许反倒能有一丝生机。
素音转身,见他满眼是泪,浑身颤抖,心生恻隐,便说:“他宁愿死也不肯还我契珠,我如何还要救他?”
秦少跪在地上前行几步,衣衫都被地上的沙石划破,他仰起脸来看素音,颤声哀求,“他是龙啊,没有龙珠,他如何能够化龙?龙性极傲,他便是死,也不肯还你的啊。可你所求的,不过是这东西物归原主罢了。何必害他性命?”
素音心中微微震动,秦少吐出狐珠,双手献上,浑身颤抖的说道:“求你救他,你不是说了么?你得了契珠,我把这狐珠给他!”
“你已成仙,这狐珠便是你的至宝,你舍得与他?”素音明明有心成全,却仍有此一问。
若是秦少失却了此珠,只怕再也不是仙人,不过是一凡间俗物,这人难道也肯么?
秦少含泪大笑,连连的叩首,满心悔恨的说道:“若是我早一日把狐珠给了他,也不会有如今这许多事,我只恨我当初性软气弱,没有早些给他。”
素音见他额头都是血,知他都是真心,便取过他双手奉上的狐珠,走到方瑛面前,半跪了下去。
方瑛浑身是血,早已痛得失去神智,素音见状,便轻声说道:“龙性极傲,从不肯受辱,也不肯受人施舍。你与我一件物事交换,我替你医他。”
秦少在身上摸索半天,只摸出那一根红簪,便递了过去,明明是笑着的,却比哭还难看。他说:“这还是他送我的,也不知你看不看得入眼?”
素音看他一眼,他慌忙的擦着眼泪,勉强的笑着。
素音露出一丝微笑,说:“这是海中至宝,拿来换他的命,很是值得了。”
秦少此时一颗心都系在方瑛身上,并未听出他话中的古怪,他把方瑛的手紧紧的抓在自己手里,只觉得这人身上丝毫不如以前温暖,便心慌起来,急急的哀求道:“还请你速速的救他。”
素音把怀中藏着的玉盒取出,打开来,默念有词,许久,果然看到许多魔虫自他皮下爬出,纷纷聚拢到玉盒之内。秦少屏着气息看着,看到此时,只恨不能以身相代,替他受这痛楚。
秦少满眼是泪,极为心痛,却又不能在外人面前哭了出来,便只是忍着。
素音将魔虫取尽,这才说:“他身怀契珠许久,被魔气侵蚀,如今契珠离身,只怕要不好过了。你若是把宝珠给他,魔气便会过到你身上来。”
秦少于己身毫不在意,只听他说魔气怕是有碍,便着急起来,连忙的催促,说:“你快些把珠子给他。”他对魔物知之甚少,怕自己手下不稳,有个什么好歹,所以只求这人替他救活了方瑛。
秦少眼看着素音默念有词,将宝珠放入方瑛心口。
方瑛原本面色惨白,此时却稍微有了些血色。
秦少松了口气,只问道:“他会怎样,还有什么妨害么?”
素音看他片刻,才说:“无妨,我看他也是个心性坚忍的人,熬得过去。”
秦少听了他这话,知道方瑛还有一番苦楚要受,浑身颤抖,苦苦哀求道,“不知有什么以身相替的法子么?”
素音起身低头看他,眼中有些悲悯,说:“你自身尚且难保,还想要替他受苦么?”
秦少将方瑛小心的抱在怀中,苦笑着说道:“若是他死了,我也不想活了,变做鬼跟他去算了。替他受些苦算什么?他若不是为了我,也不会落得今天这般田地。”
素音看他良久,才说,“我原本以为是你血肉里的那颗药的缘故。”
秦少吃了一惊,昂首看他,素音将手指按在他额间,片刻之后,竟然取出一粒药丸来。
素音把它放在手心,看了片刻,才又说道:“却原来不是。”
秦少震惊不已,这时才晓得这人的本事是极厉害的,竟然胜过自己万千倍。
素音把那丸药收起,放在玉盒之中,然后才说,“我伤他,其实也非本意。”
又同他说:“借我一滴血一用。”
秦少见识过他的本领,也知道他的厉害,便问也不问,径自咬破了手指朝他伸去。
素音却唤了了那莹莹的白光前来,在他指尖吸食片刻,便在他身边轻轻环住。
素音说:“这些是新虫,食了你的血,便会听你的吩咐。这旷野之中有许多的魔物,它们可护你片刻。”
秦少不料他会如此尽心的相帮,心中五味杂陈,竟然不知是什么滋味。方瑛虽是因这人而伤,可从此去了那件魔物,却也是件好事,说起来,他还是应当感谢才是。
只是他此刻一无所有,竟然无以相谢,只有跪倒在地,拜倒磕头。
素音却不受他的谢,趁他跪拜之际,仍旧骑在异兽身上,悄然的离去了。
旷野之中浓郁的夜色正在悄悄的淡去,天际露出一线白光,透过纱一般的夜色落在方瑛苍白的脸上。
秦少将方瑛紧紧的抱在怀里,看着他失却了血色的唇,便忍不住轻轻的亲吻。他脸上满是泪痕,浑身都是血迹,看起来十分的狼狈,可他的神情却是那样的温柔,充满了期盼和祈求,看得人忍不住心动。
秦少有时想,他或许没有别的狐狸那样的姿容和聪慧,但他有自知之明,懂得取舍,所以看到族人修炼之中苦痛难继,他便想,做狐狸便是做狐狸,奢求那些得不到的水中月镜中花,岂不是自寻烦恼?
他对方瑛的倾慕,起初也不过是个极微小的念头,他还不明所以的时候,也觉出了这其中的荒唐,不敢露出分毫,便把这小小的火花都埋在灰堆里,生怕别人看见。
只是世上的事偏偏就是这样难如人愿,他明明逃得那样远了,却还是被方瑛追来。这人那时只怕还是无心,他则是诚惶诚恐,还不敢想。
方瑛说什么,他便信了,其实如今想想,只怕方瑛说什么,他都是信的,他想要信的,也愿意信的。
方瑛后来对他,大约也是有些意思的,如若不然,他这样的性子,又如何容得自己做那些冒犯的事?
他想起那些亲吻,抚摸,还有那样满含情欲的眼神,他就觉得他的胸口都要炸开了,他把方瑛紧紧的抱住,眼泪忍不住就滑落了下来。
秦少觉得自己真是不争气,他拿污脏的袖子想要把眼泪蹭干,可是他不停的去抹眼泪,脸上还是湿漉漉的。
他从来都不知道,原来自己竟然有这么多的眼泪。
那个人留下的魔虫带着莹白的光,犹如雪片一般环着他和方瑛,秦少觉得浑身发冷,又觉得燥热难耐,冷热交替,令人十分的难过。
秦少知道这是魔气过到他身上的缘故,那些魔虫仿佛被他身上的魔气所引诱,竟然朝他聚集了过来,还有些落在他手上的。
离得近了,秦少才看得真切,这魔虫有薄翅,体内有白光,莹白惑人,直直看去,竟然有片刻的失神。
秦少的心里有些恍惚起来,他曾见过化魔之物,却不知失却了宝珠的地仙化魔,究竟会是怎样?
他觉得他这一生已是十分的值得了,虽然他还不曾亲口问过这人,但这又有什么要紧?
这人心里有过他的一丝一毫,便已足够。他只求这人能够安然无恙的醒来,还如往日里一般的意气风发,别的,他再不敢奢望了。
他想看着这人醒来,却又害怕这人醒来。依着这人的性子,若是知道了来龙去脉,必然是不肯的,那时却要如何?
他也不敢太过高看自己,若是撑不住,竟然就命丧此地,也未可知,只是不能死在方瑛面前,若是被他瞧见,岂不是要内疚悔恨?就算幸而不死,还不知变化成了什么模样,他又要如何去见方瑛?
他心里挣扎,万分的不舍,可魔气在他血脉里飞快的游走,四处冲撞,仿佛在寻找出路的一般,他浑身冷热交替,恍惚得愈发厉害,竟然沉沉欲睡。
那时远处天边传来龙马的嘶鸣声,秦少精神一震,急忙站起来挥散魔虫,朝那声响传来的方向看去。
那一队人马由模糊到清晰,自半空而降,秦少看真切了,立时激动起来,大声的喊道:“季公子!季公子!”
为首的那人,便是身披盔甲的季岷,他持剑而来,看到秦少先是大惊,然后便是大怒,骂道:“怎么又是你?”又说,“我就说螺壳碎了,必然有大祸生出!果然是你!疏风占卜的果然不错!”
那些魔虫似乎察觉到季岷的怒气,立时便飞到他面前,将他紧紧的护住。
季岷不知厉害,提剑过来驱,好好一柄宝剑,竟被那些魔物烧坏了。
季岷看着大吃一惊,看着他问道:“这是什么!”
心念一转,立时勃然,道:“你居然与这样厉害的魔物勾搭一处?”
秦少连忙将它们驱开来,辩解了两句,说道:“不是,这其中另有曲折……”
话还不曾讲完,季岷便已看到了原先被魔虫遮蔽着的方瑛。他眼看着方瑛浑身是血,昏迷不醒,仿佛不省人事般的样子,脸色霎时变得铁青。他飞奔过去,先把手按在方瑛心口上,许久,才松了口气,神情中,却又许多疑惑不解。
秦少见他如此惊怕,心里对他的那么一点儿不满,也烟消云散了,连忙就说:“有人取走了他的契珠,所以伤他至此。”
季岷小心的将方瑛抱起,听他说起这话,便不解的看他,“什么契珠?”
秦少没想到他竟然一副完全不知所以然的样子,便“咦”了一声,心中隐隐觉着不对,却仍是问道:“不是说他拿了魔界的契珠,所以被罚来这里除魔么?”
季岷被他这番颠倒是非的话气到了,生气的说道:“他被罚来这里,是因旧宫被毁的缘故!那件好事,难道不是受你的牵累么?!”
他不知当初旧宫之事的来龙去脉,可是方瑛化龙不成是真,秦少反倒大有助益,得以成仙,这如何教人不起疑。
秦少“啊”了一声,半天说不出话来,心里苦涩,想,原来他连这个也瞒着我?是怕我内疚么?
季岷见他恍惚,心生不满,就冲他“喂”了一声。
秦少慌忙的答应了,季岷的神情有些难看,半天才问道:“他这颗宝珠不是龙珠,倒好像是内丹所化的,是你的么?”
“是,是我的狐珠。”秦少见他发问,便连忙回答他。
季岷神情复杂,看他片刻,才说:“你怎么肯把珠子给他?”
秦少不解,反问他说:“不给他怎么救他?”
季岷低头看了看方瑛,又看了看他,烦躁的摇了摇头,然后才说:“算了,你先一同前来。等他醒来,再跟我仔细的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。”
秦少犹豫了片刻,终于慢慢的摇了摇头。
“你什么意思?!”季岷似乎觉察出了什么,警觉的看着他身旁的那些魔虫。
“我看过了,他已无性命之忧。醒来,也不过是早晚的事。”秦少不舍的看着方瑛,心里突然觉得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了。“我就不必跟你们一同回去了。”
“我当然知道!可他怎么会伤成这样,你怎么肯把宝珠给他?你和那些魔物又是什么干系!谁知道他的伤跟你有没有干系?我自然要抓你一同回去!”季岷目光咄咄,看得他几无退路。
“我……”秦少低下头去,若是可以,他也不想走,就算是被抓去海里坐牢,他也是情愿的,可他不能。
他便是侥幸不死又如何?连他也不知究竟会变成怎样,他怎么去见方瑛?
那时节,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,竟激得他心口发疼,他突然抬起头来,毫不退缩的看着季岷,大声说道:“我肯把宝珠给他,是因为我心里爱慕他,为了他死也是情愿的!”
季岷登时色变,又惊又骇,看着他竟然说不出话来。
秦少嘿嘿的笑了出来,心中竟是从所未有的畅快,却也是难过之极。
他知道季岷一向就对他有成见,他说出这些话,季岷必然愈发的厌恶于他,所以他竟不怕这人把这些话说与方瑛知道。
季岷愣愣的看着他,眼底的神情极为古怪,说不出究竟是厌恶还是震惊,秦少想,他是觉得我不配么?还是觉得我可笑,荒唐?
他想到这里,竟然大笑起来,笑得眼泪都出来了,这才慌忙的擦掉,说:“我们遇着了极厉害的魔物,说那契珠原本是魔主之物,还说那契珠认得他的,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,那契珠竟然穿破阿鵼的皮肉而去,极轻易的被他取走了。”
季岷眯着眼睛看他,也不知信是不信。
秦少喘了口气,又说:“我求他救的阿鵼,只是原本契珠上的魔气都过到我的身上了。我也不知熬不熬得过,便是熬过了,也不知会变做个什么,所以你便是杀了我,我也不能随你一同回去的。”
季岷慢慢的说:“你同我说这些,便以为我会信么?”
秦少哈哈大笑,说:“你爱信不信。”
这一刻,竟然是他一生之中,心意最为坚决的一刻。
便是季岷即刻就要杀他,他也毫不后悔。
季岷突然开口道:“你要走,我不拦你。龙蛋呢?”
秦少愣了一下,便说,“他变化了,藏在身上。”
季岷低头伸手去方瑛身上翻了出来,拿在手中冷哼了一声,然后放在地上,说:“这东西你带走,阿鵼不能留!”
秦少大吃一惊,可转念一想,便明白了他的意思。季岷原本就对这颗不知其父是谁的龙蛋耿耿于怀,如今趁方瑛昏迷,他又要逃跑,自然趁机把这龙蛋打发了才好。
而他方才所说的话,只怕季岷半个字也不会告诉方瑛的,这他早已料到了。眼下要把龙蛋给他,回去必然是要栽赃在他的头上,编派他的一番胡话。
秦少犹豫片刻,终于敌不过一点点的私心,走过去小心的将龙蛋收了起来。
他拿着龙蛋,突然笑了出来,说道:“我救他一命,他送我个儿子,倒也算便宜了。”
季岷抱起方瑛,小心的跨上龙马,正要走,却被秦少拽住了缰绳,有些急切的说道:“那人说他怕是要吃些苦头,你回去好好寻些人看护他,不要怠慢了。”
季岷沉下了脸,说,“他是我兄弟,我会怠慢他?”
秦少有些讪讪,又说:“他受了这样重的伤,要好好的休养……”
季岷甩开缰绳,哼了一声,说:“我宫里有许多名医,比你强百倍!”
秦少还要说什么,季岷先是朝他天灵处用力一按,不知送了什么进去,还没等他回过神来,便早已拍马前行,遥遥的冲他扔下一句话,道:“你这么蠢,想也成不了魔!若是实在没了活路,便捎鱼书来吧!”
秦少急忙的追上去,却哪里得上龙马?
不消片刻,眼前早已空无一人。他呆呆的站在那里,心里竟然一时想不明白,季岷临走前说的那句话,究竟是怎么个意思?
季岷说这话,难道是信了他么?
不然怎么会说出教他捎鱼书回来的话?
秦少把龙蛋藏在怀里,心里砰砰的直跳,他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,激动得浑身颤抖。他想,我若是熬得过去,便能去见方瑛了,这是季岷亲口答应的,他必然不能反悔!
原本心中忐忑,极害怕的一件事,此时却仿佛轻风细雨一般,不被他看在眼里了。
他心中满是志气,竟信誓旦旦的想着,我要好好的,然后带着小龙回去见他!
那时魔虫仿佛感应到他心中的踌躇满志,竟然盘旋起来,犹如浮云一般的绕着他。
秦少抚摸着怀里的龙蛋,只觉得血脉里的魔气又激荡了起来,不知和着什么而鼓噪。魔虫都察觉到了他体力的魔气,纷纷的依附过来,在他四周簇拥着,犹如雪片一般,闪动着莹莹的白光,引着他朝前走去。
那时天边已是大亮,他独自一个,抱紧了怀里的龙蛋,便随着那些不能言语的魔虫,慢慢的朝旷野深处走去了。
第五十章
疏风骑着马一路到季岷宫里的时候,守在宫门前的侍卫队都还穿着兵甲,见着他正要行礼,便被他拦住了。
下了马朝宫里走的时候,他就问,“你们将军和殿下还好么?”
领头的那个侍卫看着有些面生,答起话来倒是十分的机灵,似乎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,便说:“有将军护着,殿下自然是好的,倒是将军,受了许多的伤,把殿下给气着了。”
疏风叹了口气,一时竟有些踌躇,不知是不是该转头折返回去。
自那一回伤好之后,阿鵼便时常请命要去剿杀妖魔,季岷呢,也不知是不是心有愧疚,每每都许他,还亲随前往。结果两人每每归来,一个负伤,一个负气。让他十分的头疼。
他的这两位好友,一个着实的没什么本事,如今却做了一方海主,坐拥娇妻爱子,宫殿辉煌,尊荣无限。还有一个,却实在是时运不济,命途多舛。
他有时甚至想过,要是有什么法子,可以把季岷的运气分几分给阿鵼就好了。
可惜没有。
可若不是阿鵼这样的脾气性子,只怕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。
当初龙主仍在之时,枬英正受宠,她那样的迷恋于他,他若是娶了,只怕尊宠未必会逊于季岷。他却不肯。
后来隐去人间一事,更是糊涂之极,连龙珠和龙身都失却了,竟也不去索回。
待到回了海中之时,季岷与他海珠他不取,却偏偏要冒险入那旧宫之中,受龙火焚烧之苦,结果反倒与他人做了嫁衣裳。
不肯要季岷的海珠,却去拿了魔界之物来用,结果被魔物重伤之后,才被季岷带了回来。
季岷不知深浅,回到宫里,懵懵懂懂的就要教人来看,被他厉声的喝止了。
季岷对当年神魔大战之时毫无兴趣,他却是随军前去,亲身经历过的。
那伤口上残留的魔气,分明带着魔主的气息,这可不是寻常的魔物。这若是被海中的那些老人知道,只怕阿鵼就再无安宁之日了。
阿鵼怎么会得了魔主的契珠,又如何被他夺取,这其中的是非曲折,若是当时要说起来,如何分辩得清?
而且听季岷的形容,那时在旷野所见的魔虫,分明就是神魔大战时,护在魔姬身边的魔物,阿鵼此次能够死里逃生,已是万幸了。
季岷也觉着这伤口上的魔气厉害,却没有他想得那样深,听他剖析完毕,半天说不出话来,最后眼睁睁的看着他动手替阿鵼查看伤口。
那一回阿鵼昏迷了数日方才醒来,醒来见着他们两个立在床边,竟然十分的震惊,环视四周,然后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:“他呢?”
疏风不解,反问道:“谁?”
阿鵼紧紧的看着他们两个,呼吸突然急促起来,仿佛极痛苦的一般,便不由自主的按住了心口。
他也不知是觉出了什么,脸色突然大变,竟然颤声说道:“这是他的珠子!”
疏风听了微微色变,便把手伸了过去,抚在他心口,也吃了一惊,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说:“这是谁的宝珠?”
阿鵼浑身颤抖的问他们两个,“有谁来过了?”
季岷看起来糊里糊涂的,问他:“谁?没人啊,你这样,别人看了要起疑的,我们谁都不敢告诉。”
阿鵼突然抓住了他的手,用力的捏住,捏得季岷几乎要大叫起来。
阿鵼的脸色苍白,问他道:“你寻到我的时候,就只我一个?没有别人?”
季岷的神情有些迷惑,说:“就你一个!我晓得螺壳碎了,便急忙的去,你已经受了伤,不省人事了,我忙就带你回来了。”
阿鵼很是震惊,目不转睛的看着他,仿佛要看出他话里的真假,季岷想了想,又说:“连碎的螺壳都寻不见了。我还找了找,可惜连枬英的蛋也不见了。”
季岷神情坦荡的看着他,丝毫不像是说谎的样子。
阿鵼“啊”了一声,松开了手,脸上的神情十分痛苦,季岷连忙扶他躺倒,说:“你还不曾好,休要逞强。”
阿鵼半晌不曾说话,浑身发抖,突然就要挣扎着站起来,季岷有些心慌,竟又说道:“你是说跟你前去的那个大夫么?只怕早就逃了!”
阿鵼竟被他这句话惹怒,气得发抖,抓紧他的衣衫,把他拽到面前,大声的怒喝道:“胡说!他才不是那样的人!”
季岷没说话,看他片刻,才又说:“那便是与你走散了,我派人去找找。总之你不要着急。”
阿鵼推开他,挣扎着站了起来,走到疏风面前,想要把珠子取出来,却只是取不出,便抓着疏风的手按在自己心口,对疏风说道:“你帮我算算,我胸里这颗珠子的主人,如今究竟好不好?究竟在哪里?究竟……究竟……”
说到这里,他脸色苍白,浑身颤抖,竟然一连说了好几个究竟,却还是问不出后面的话。
疏风便皱眉,说:“这哪里算得出?”
只是见他脸色难看,也忍不住心软,便闭眼装起样子来,仿佛细细的算过了一回,这才拿言语来安抚他道:“只晓得不曾死罢了,不在人间,更不在海中,只是寻不到。”
阿鵼屏住了呼吸看他许久,终于一声不响的朝门外走去。季岷慌忙的去拉他,“你做什么?你的伤还没好全呢?”
阿鵼回头看他,说:“我要去找他。”
季岷吓了一跳,说:“你说什么?”
阿鵼只走了几步,便出了满身的冷汗,却仍固执的要去拔剑,他说,“那里四处都是魔物,他也不知怎样了!我要去寻他!”
季岷出了一身的冷汗,连声说道:“你伤还没好,回去送死么?”
疏风听到这里,终于听出了端倪,顿时就变了脸色,说:“是那只媚狐么!?”
卜算之人,愈亲厚的亲友,反倒愈难与之卜算。便是如此,他也曾替阿鵼算过两次。头一次算出他有刑囚之祸,便是躲过,也要受许多磨难。这个应验了的,不曾躲过,那是没有法子。
可他命里有狐,甚是妨害,以至于有性命之忧,这话疏风是早就告诉了他的。所以在紫竹林中,阿鵼给他那张八字,他算了一算,竟然是只媚狐,顿时大怒,只恨这人不争气。
方才他把手按在阿鵼心口,也晓得这绝不是龙珠,只是略略一探,便知道这是狐狸升仙而化的珠子,这一次的事,便决计与那狐狸脱不了干系!
阿鵼把剑拿在手中,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:“他若是不拿狐珠救我,我早死在那边荒之处了。你今日里,只怕见到的,便是我的白骨!”
疏风皱眉,还要说话,却又被阿鵼打断。
阿鵼深深的吸了口气,竟然坦承道:“你算得其实不错,只是你算的,早已是当年的旧事了。我在人间之时,是曾迷恋一只媚狐,还险些失了性命。”
这话一旦说出,连季岷也十分的震惊。
当年在人间的事,阿鵼从来不愿多说,只有季岷说要替他再娶的时候,他说过当年为情所伤,所以不愿再娶。若是细问,便要着恼。
可今时今日,阿鵼却又毫不犹豫的亲口说出,季岷自然是惊讶无比,疏风也有些出乎意料。
阿鵼的神情里,有些难堪,更多的,却似坦然,他说:“我在人间的时候,若不是有他伴着我,劝解于我,又三番四次的救我性命,我只怕早已堕入轮回,哪里还有今日?”
他紧紧的握住了剑,笑得有些苦涩,喃喃的说道:“其实,我那时心里便有些喜欢他了,却不自知。”
疏风难以置信的看着他,沉下了脸,问他道:“你说的究竟是谁?”季岷也很是吃惊,可疏风看他,却觉得他是不安多过惊诧。
阿鵼看了看剑身,突然说,“我说的那个,你也是见过的,便是紫竹林里藏在我袖中的那只狐狸。”见他皱眉,季岷便说:“你是没见过的。那时节,阿鵼还为了他避天劫的事来求我哩。”
阿鵼想了想,点了点头,便说:“是,你不曾见过的。我说与你知道。”
他也不知是想起什么,倒笑了起来,苍白的脸色中终于显出些红润来,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说道,“他看起来胆小怕事,唯唯诺诺,好像圆滑奸顺,总是满口谎话。”疏风听他这样说,仿佛句句都是贬低,便有些出乎意料,哪里想到他话锋一转,突然又说,“其实不然。世间的真小人,假君子也有许多,他却是……他却是真君子,假小人,是世上最赤诚,最心善,最……”
季岷撇了撇嘴,大声的打断了他:“你喜欢了他,他自然是最好的。我们这般兄弟都是真小人,假君子,连只狐狸也比不上。”
阿鵼笑了,说:“兄弟是兄弟,他是他,怎么好比的?”
季岷连忙顺着台阶下,说:“我替你去找好不好?你如今伤还没好,不要出去了。”又怕他不肯,便发誓说:“我教他们一寸一寸的找,把地皮翻过来也要给你找着,这总成了吧?”
阿鵼只问了他一句,便问得他哑口无言。
阿鵼问他:“今日里若是换做寅芳不见了,你难道肯在这里坐着等么?”
季岷顿时说不出话来,他张着嘴巴,想说,寅芳是女子,和那只皮糙肉厚的狐狸怎么能比?
可阿鵼目光殷殷的看着他,他便一个字也说不出了。
阿鵼抓紧了手里的剑,发誓赌咒般的说道,“我要去找他,若是找他不到,我……”
“让他陪你一起去找。”疏风突然开口说道,“可你若是死在半路上了,便是找到了,我也要叫他杀了那只狐狸。”
只是阿鵼偏偏就是那样倔强的性子,便是他说了这些话,却还是固执的要去寻那只狐狸。
季岷不得已的陪着他去了,临走前,偷偷的同他说过实话,说:“那只狐狸把宝珠给了他,魔气都过到自己身上去了。我也不知他能不能活到如今,所以当初便不敢告诉阿鵼,只说从未见过。”
疏风没想到竟是如此,心里想,他为了阿鵼,竟然连宝珠也舍得,连性命也不顾,这样看来,他的情意,怕是真的。
想到这人生死未卜,也很是唏嘘,想,若是阿鵼知道了,只怕要难过的。便对季岷说,“你做得很对,不要告诉他实话。他性情太过执拗,若是晓得了实情,只怕他会十分的难过,不如只当那人自己走失了,教他不至于十分的内疚。等到日子久了,他便自然淡忘了。”
季岷听他说的容易,心里就忍不住犯嘀咕,“真有那么容易么?”
疏风微微冷笑,说:“他自己不也说么,曾为了一只媚狐着迷,险些丢掉了性命,后来不也忘记了么?”
总会忘记的,便如同他忘记那只媚狐一般,总有一日,也会忘记了这只狐狸,或许到了许久以后,连他自己也不记得喜欢过的,究竟是哪只狐狸了。
那时疏风真是这样想的,觉得再怎样,阿鵼过几年后,也就把这些都忘记了。
可是阿鵼没有。
阿鵼的伤是好了,可他年年都要向季岷请命,要求去剿杀魔怪,要去那些魔物出没的边荒之地。
他和季岷都心知肚明,这人是为了什么。
可季岷却允了他,不只允了他,还年年陪他一同前去。
只可惜阿鵼年年都是带着一身的伤,失望而归。
疏风为了这件事情,还说过季岷,可季岷也十分的委屈:“我也想让他死心啊,可他一次次的,就是不死心,我有什么办法?难道要我去跟他说,那人肯定死了?我是不说,你要说,你去说!”
疏风自然也是不肯的。
这些都只是疏风看得到的,还有他看不到的,不知道的,季岷都不敢同疏风说。
阿鵼有一次带伤而归,连银甲都不曾脱,便要去一个地方。
季岷觉得他神情异样,不敢阻拦,便偷偷的跟着他去了。
阿鵼也没告诉他是要去哪里,只是纵马狂奔,一路前行,向前奔跑。季岷看他脸色铁青,紧紧的抿着嘴唇,双手用力的抓着缰绳,连关节处都泛着青白,竟是一副狂怒的样子。
季岷暗暗的心惊,想,他为了什么这样生气?他与阿鵼自幼一同长大,自然知道这人决计不会为了杀魔受伤的事这样伤心愤怒。
季岷喘息不定的跟着他,眼看着他去了一处极简陋的山居,满眼通红的守在门外,竟然等了许久。
直至入夜,才有一个女子姗姗前来。两人在竹门外相逢,也不知相互说些什么,那女子似是在掩面啼哭,阿鵼竟然慌忙的安抚着那女子,原本的怒气,却如云烟般的消散了。
两人傻傻的站在竹门外说了大半夜的话,季岷听也听不清楚,又不敢正大光明的上前去,只好窝在远处偷偷的守着。
等到那女子终于走了进去,阿鵼却还是怔怔的站在那里,仿佛丢了魂的一般,季岷见他这样的恍惚,心里就忍不住犯嘀咕,想,这女子一看便是山中的精怪所化,他怎么待她这样客气,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认得的,我居然都不晓得。
只是看他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,终于还是忍不住现身出来,唤他回神。
阿鵼随他回去的时候,一路无言,也不知想些什么,沉默得让他害怕。
后来他终于忍不住,问起阿鵼,阿鵼才说:“这是他住的地方,我以为他早回来了,所以过来看看。”
阿鵼的声音里满是疲惫,季岷心里很不是滋味,想要告诉他真相,却又着实的不忍。
他不知哪个更教人难过。是教阿鵼抱着祈望,一年又一年的苦苦寻找等待,还是告知他噩耗,眼看着他伤心痛苦,从此耿耿于怀?
他做不出决断,只好眼睁睁的看着阿鵼一日日的消沉下去,他想,或许阿鵼也察觉到了吧,久寻不到,久候不至,或许,早已身遭不测了。
只是阿鵼一日不曾说出,他便一日装作不知。
阿鵼每每向他请命前去剿杀魔物,他都应允。唯有暗暗的期盼着他能早一日的死心,早些快活起来。
只是他和疏风却都不知道。
阿鵼从来都不曾死心,他把一块刻著名字的地牌珍宝一般的藏在身上,日日夜夜的都在朝上苍祈求,祈求那块地牌的主人平安长寿,万事如意。
若能如此,他情愿以性命相换。
第五十一章
“你要哪条?”船上一个赤着膀子的男子大声问他。
秦少扒在船板上仔细的看,好容易选中了一条最活蹦乱跳的,便拿出木盆来,正要小心的捉住了放进去,却听那男子哈哈大笑,双手把那只鱼一搂,便扔进他的木盆里去。
“还要么?再捉些去,我这里多得是!”那男子问他。
秦少连忙摆手,说:“不必了,就这一条,这一条便好!”
“爹爹!爹爹!”阿英掂着脚尖在岸上张望,嘴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,见他只顾着抓鱼,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,嘴巴一撇,便作势要哭。
“来了来了!”秦少捧着那个木盆,小心的走下船,看他脸颊上半颗眼泪也无,便晓得他又在虚张声势,就啼笑皆非的说道:“怎么这样淘气。”
阿英撅着嘴看他,秦少把木盆放在地上,捏了捏他鼻子,说:“阿英乖,这件事极要紧的,若是做不好,爹爹要后悔一辈子的。”
阿英不知他要做什么,可见他说得这样认真郑重,也晓得爹爹不是玩笑,便盘着腿坐在他脚边,看他去铺开纸笔,却一时踌躇,只是呆呆的看着白纸出神。
自从到了这海边,阿英时常见他这样,每每此时,阿英就变化出本相来,笨拙的缠在爹爹的脚上,拿小小的角去蹭爹爹。
他头一次这样做的时候,爹爹笑了出来,摸摸他的角,问他:阿英这是在做什么?
阿英理直气壮的回答:爹爹不开心,阿英教爹爹开心些。
爹爹便会很开心的摸着他,称赞说:阿英真是孝顺,都知道要学彩子娱亲了。
阿英听不懂什么是彩子娱亲,可是他也觉得自己很孝顺,爹爹称赞他的时候,他也觉得很得意,仿佛头顶小小的角也长长了些似的。
阿英想要爹爹开心,因为爹爹不开心,他也会不开心,他不开心,就会肚子痛,肚子痛太难过了,他不喜欢!
阿英变化出本相来,绞缠在爹爹的身上,好奇的去看他面前摊开的那张白纸。
秦少几次提笔,却都不知写些什么,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,把笔放了回去,无力的坐倒在长凳上。
虽然季岷说过,若是他侥幸不死,便可以捎鱼书回来。可他离开这么多年,终于能够回来,想要提笔,却不知写些什么才好。
他当初跟着魔虫,阴差阳错的走去了魔界,那时若不是想着要见方瑛,想要身上还带着龙蛋,只怕他早晚也撑不下去了。
他在魔界的时候,日日的想要回来,可他终于等到能够回来的这一天,当真的回来了这里,他却忍不住害怕。
他想见方瑛,日日夜夜的想着,可这么久了,方瑛还想见他么?
若是方瑛又娶了别人,或者喜欢了别人,那他怎么办?他不问,不说,不想,还能留有一丝期盼,可若是真的问了,说了,想了,只怕便没有丝毫的退路了。
他有时真恨自己这样没出息,这样的懦弱,连写封书信也不敢。
他磨好了墨,鼓起勇气提笔要写,可是笔尖贴在纸面,他就颤抖得厉害,终于还是扔掉了笔,把那一张沾上了墨渍的白纸揉成了团。
他来回的踱着步,竟然十分的焦躁,阿英紧紧的缠在他身上,也有点害怕了,拿角轻轻的碰了碰他。
秦少一下就心软了,摸着他还有些软的鳞片,喃喃的说道:“阿英别怕,爹爹有些心烦罢了。”
他定了定心神,想,我便是写了,藏在鱼腹之中,等到送去宫中之时,只怕也腐烂了。不如另想法子。
他从药包中取出一个藏银针的银盒,又在药柜前踌躇了许久,终于下定了决心。
他先是咬破了自己的手指,在盒底写了自己的名字,然后取了几粒相思子的种子,又取了几根附子,珍重的放在银盒之中,然后这才小心翼翼的把银盒合上。
阖上之后又犹豫不已,几次打开银盒想要把相思子取出,却还是没有。
他想,我心里便是这样想,教他知道也好,便是他喜欢了别人,我对他的心,却是不曾变的。
只是一想到方瑛可能会喜欢了别人,甚至娶了别人,他心里就难受不已,犹如利刀剜刻的一般。
秦少把银盒塞入鱼口之中,然后朝它祝颂道:“这位鱼使,有劳你替我送这封信,若是果然送到了,小人一日替你念三遍经,替您求安康!”
说完这才小心翼翼的捧着木盆去了海边,将它放入大海,还恋恋不舍的在海边徘徊了许久。那时海边的渔民都已归家,海面空旷,远处是一线红日,正要沉入大海,阿英看见海水微红可爱,波光粼粼,便有些跃跃欲试,只是看爹爹焦躁不安,也不敢胡来,便哼哼唧唧的蹭着爹爹。
秦少这才回过神来,吓了一跳,连忙去看四周,见周围没什么人,这才松口气,忙将他藏在衣衫里,板起脸来训斥他说:“下次不许这样胡来,怎么在外面变化出本相来?”
阿英耍起赖来,哼哼说:“我好久都没有变出来了!”
他这样一说,爹爹果然心疼起来,声音便小了些,说:“以后不要这样胡来,教人家看见了,平白的起疑心。”
阿英嘿嘿的笑着,窝在爹爹的心口,心满意足的蹭来蹭去。
不过阿英很快便觉着不开心了。
那一日放了那鱼回大海,爹爹便如魔怔了一般。他每日清早早早起来便去海边守着,夜里很晚才回来,可即便是躺在了床上,也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,夜半也要披衣起来,去海边看好些趟。
海边的渔民都有些笑话他的意思,暗地里说这人有些疯傻的,爹爹却毫不自觉,每日里只去海边守着,痴痴傻傻的。
阿英很不开心,他不喜欢爹爹这样,他打滚,他翻腾,爹爹却只是把他抱在怀里,轻轻的拍着,眼睛却看向大海的深处,不知是在盼望着什么。
阿英眼看着爹爹一天比一天惶恐,一天比一天焦躁,他突然害怕起来,他觉得爹爹是在等那只鱼回来,他很生气,气那只鱼怎么还不回来,却又觉得极不甘心,想,那只鱼永远别回来才好。
爹爹仍是每日的去海边等待,可他的神情却让阿英看了十分的难受,让他一次次变化出幼龙的本相,拿角笨拙的顶着爹爹,可是爹爹的笑容那么的勉强,已经看不出丝毫开心的影子了。
阿英好害怕,有一天夜里,他迷迷糊糊的醒来,看到爹爹怔怔的看着地上的月光,好像极难过的样子。
阿英紧紧的抱着爹爹,忍不住就说:“爹爹别哭了,阿英心里好难受。”
爹爹有些不自在的摸摸他,笑着说道:“阿英说什么梦话,爹爹哪里哭了?”
便轻声的哄他入睡。
终于有一日,从海面上飞来一只白鸟,小小的红爪抓着一个银盒,在海边飞了许久,终于飞到爹爹面前,将那个银盒扔在了他的面前。
那银盒竟然就是爹爹送进鱼腹的那个。
爹爹看见那银盒,激动得浑身颤抖,急忙的拾了起来,哆嗦着想要打开,却弄了许久才将盒子弄开。
可是打开之后,看到盒里的物事,却愣住在那里。
阿英拽拽他,问他:“爹爹,你怎么了?”
秦少勉强的笑笑,说:“别闹。”
这是一味他怎么也想不到的药。
他不明白。
若是方瑛有意,便该送他相思子,或者续断,或者合欢。
若是无情,便送他独活,或者生地。
他都能明白。
可是这一味药,他却不明白。
银盒里只有一味药,那便是使君子。他翻来覆去的看,绞尽脑汁的想,却还是不懂,不懂方瑛的意思了。
使君子,这是什么意思?
他到底想要我怎样,想要我怎么做?
秦少焦急起来,竟然不由自主的把心里的话喃喃的说了出来。
阿英听到了,便十分不满,说:“爹爹!他是谁?”又嚷嚷说:“爹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啊!干嘛要听他的!”
这一句却惊醒了秦少,他“啊”了一声,只觉得拨云见日,竟然豁然开朗。
是啊,他怎么没想到!
他们两个在那样的境况下分别,方瑛也不知他的心意散早已被人取出,只怕仍在疑心。他真是蠢极了,竟然没有一下子就琢磨出方瑛的心思。
方瑛从来都不愿凭借心意散驱使他的,若是方瑛送他的药中除了这一味还有别的,那便不是方瑛了。
方瑛送他这一味使君子,是想让他顺应真正的心意,想做什么便做什么。
这不是拒绝,也不是疏远,这是是那个人无声的邀约,固执的等待。
秦少将银盒紧紧的握在手中,心中苦涩却又甜蜜。
那个人怎么会不知道呢,他心里这样爱他,便是没有心意散,也是甘愿被他驱使,为他做任何事的,哪怕是交出性命,也不会有丝毫的怨言。
世上,再没有什么药能胜过这一味的了。
――正文完――
スポンサーサイト